我努力在脑海里拼接着祠堂的碎片：那是一座宽约上百米、长约二百多米的坐北向南的大建筑物，被两三层楼高的红砖墙团团围住，正门上方的额匾上写着"荟英祠"三个苍劲有力的隶体字，两扇砖头般厚的大木门凝聚着浑重沉实，与大门相接的宽石门槛足有齐腿高，四根须两人合抱的石柱支撑着重檐歇山，门前一道高高的阶梯，两边是"衙门八字开"般的廊柱，显示出祠堂的高高在上。走进里面，是五开三进的格局，到处是雕梁画栋、斗拱飞檐自不必说，据说以前岭南特有的木雕砖雕灰雕也不少，只是改建学校后，已铲掉了许多；过了长长的门厅，前后两个大院子，前院古木参天、绿荫蔽日、苔藓依稀；后院则平坦坦空落落青砖铺地，是以前祭祀所用，后来变成学校集会和演出的场所，快乐的歌声常在这里荡漾，再上面便是五间一字型排开的用来供奉祖先灵牌的房间，都改成了教室。两院之间还套有一栋高五层的楼宇，里面曲径回廊，结构复杂，有点像迷宫，还有西方的旋转式楼梯直达顶部，在那里可以俯瞰整个城市，可谓"中西合璧"。祠堂四周全由被用作教室和老师宿舍的大大小小的房间相连，之间有连廊相通；四个角还有四个更楼和四个小天井，从更楼的窗户往外看，偌大的莲花塘尽收眼底，长方形的小天井用麻石和青砖铺面，早晚的一缕阳光轮番在这里洒落。
出得大门，南面先是一个不算小的广场，周边是低矮的镂花的城墙，两边是依次排开的两两相对的大叶榕、木麻黄和杏仁树，从广场中间还有阶梯往下走，下面有两眼对开的用围廊围起来的水井，就像两只水汪汪的眼睛，水井下面豁然开朗，是周围农民种植的一望无际的莲花塘。说是塘，其实算得上一个大湖。放眼过去，简直称得上浩浩淼淼、郁郁葱葱，一条条小径像脉络般弯弯曲曲地伸入其间，一块块大大圆圆的莲叶铺满了整个水面，风吹过去，高低起伏，仿佛是微波荡漾的绿海，煞是好看。
祠堂坐落在一个小山坡，如果从莲花塘的方向看过去，水井、城墙、大树、阶梯、再到飞檐流丹的楼阁，从低到高次第展开，俨然一座巍峨高大的宫殿，敲山震虎地坐镇一方，令人肃然起敬。
我不是夸口，我看过不少祠堂，但总觉得像我母校这座祠堂的规模、风格，都与众不同，独树一格，可谓是不可多得。远的不说，无论从规模、结构还是其蕴含的文化底蕴来看，我发誓她一点不会比广州市的陈家祠逊色多少。我有时候忽发奇想，现在不是时兴文化旅游吗？把这个祠堂及其周边的景物连成一片，不用什么包装，就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景点，足够倾倒不少文人墨客、游者玩家，足够让附近一带游人如鲫、车水马龙。
由于已被夷为平地，所以，祠堂建于何年何月，谁人所建，已无从查考。后来约莫知道早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这里已办起了私塾，1923年和1926年，在此基础上，相继办起了益智小学和益智中学，成了建国后城市的第二中学的前身。
我的六年级就在西南角的小天井套的更楼里读的。我们任莲花塘吹送过来的习习凉风搜索衣衫，听老师们的循循善诱执手相教涤荡心灵，享同学们的真情友谊嬉戏闹耍乃至朦朦胧胧细如游丝的一丁点儿爱情冥想……记得班主任朱老师是一个事业心非常强的语文老师，他每天一大早就回到教室，在黑板上把当天要讲的内容写得满满，为的是节省一点一滴的时间给我们多讲；他酷爱写作，整天给我们讲《青春之歌》《林海雪原》《苦菜花》《红旗谱》，受他的感染，我小小年纪便"刨"完了当时流行的长篇小说，所以写起作文竟也文思泉涌，好几次被贴堂，如果说我后来有一点文字基础、有强烈的文字欲望的话，自然离不开朱老师的熏陶；朱老师是台山人，他平时最大乐趣是在祠堂后面的篮球架上吊一个排球，自个儿跳起来一板一板地扣，我们也跟着喜欢排球，班里的排球水平在全校是有名的。朱老师爱生如子，教学有方，多次被评为先进教师，我们很喜欢他。但也有"恨"的时候，我们平时一调皮，一搞恶作剧，他最热衷的"惩罚"就是让我们"留堂"（即下课后暂不能回家）背书，一大篇长长的课文，要半小时内背得滚瓜烂熟，简直是苦不堪言，可没想到几十年后，脑瓜里记忆最深的，还是他罚背的那些文章。我最纳闷的是教算术的黄老师，他平时不苟言笑，但一讲起课来便声如洪钟，有板有眼，丝丝入扣，让你在迷醉中顿悟骤觉。可年纪轻轻的，长得帅帅的，为什么就挂了个"右派"？一点儿不像我们心目中那些资产阶级的大老爷们，马脸猴腮三角眼蒜头鼻，留着山羊胡子，戴着金丝眼镜。小天井地板有一圈台阶，每到下课时，我们常围坐在台阶上，玩"丢手绢"的游戏。丢手绢的同学在大家的背后转圈子，趁谁不注意，就把手绢丢在谁的背后，你要是没发现，让他转了一圈回来抓住你，你就得站在中间表演节目。通常丢给谁不丢给谁还隐藏着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往往比较相知的朋友被丢的机会多点，互相闹着玩；有些同学性格比较外向，喜欢表演表演，被丢的次数也多，他明明知道手绢已在身后了，却假装不知道；那时候男女同学间关系比较敏感，虽说不是授受不亲，但一般不好意思把手绢丢到异性后面，偏偏有一次，班里一个大大咧咧的女同学，把手绢丢到我后面，我自然没发现，被"抓"后，大伙硬把她推到我身旁，非要我跟她一块演个节目，搞得我面红耳赤，狼狈不堪。她倒大方，叉着腰说演就演，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我却执迷不悟，说要演就我一个人演，两个人演可不行。谁知道她一赌气，竟说我丢错了，本来要丢他旁边的，给风吹偏了。说完，全班一阵哈哈大笑，我更感无地自容了。两个院子和五层楼同样是留下我们欢声笑语的乐园，我们在宽敞的地板上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演从语文课上改编过来的"王小二放牛郎"等活报剧，唱《我们的田野》《让我们荡起双浆》《夏天里什么虫儿在歌唱》，跳新疆舞西藏舞云南舞蒙古舞。那时候读书虽然白天很用功，但到晚上可轻松了，我们就在五层楼"按鸡猫"（捉迷藏）、玩军棋游戏（即每人拿一个军棋棋子，暗地里互相捉拿），那穿来穿去不知就里的廊坊，足够我们享受外国侦探电影里那些扑朔迷离生动曲折的乐趣，每当谁被逮住，本来静悄悄的祠堂，会突然爆发一阵阵嬉戏欢乐的笑声，直上夜空，把周围闹腾得不亦乐乎。
到了周末，莲花塘便成了我们的天堂。不用谁相约，同学们会踩着泥泞的田基，深一脚浅一脚地深入到塘的里面採莲花摘莲蓬。那莲花可真是漂亮极了，朵朵都长得红红壮壮、浓浓郁郁、饱满丰盈、瓣叶绽放，包在里头的莲蓬像一团金黄色的火焰，但又像个羞羞涩涩的大姑娘，藏在大块大块的莲叶中，没心眼还发现不了。我们把摘下来的莲花瓣子舖在拇指和食指围成的小圈圈上，右手用力一拍，"啪"的一声，清脆得很，看谁拍得最响。莲蓬摘下来后，用白线捆住它的头，绕几圈，再捏住线的一头，突然放开，莲蓬就边转着圈儿边往下掉，莲蓬边上长满一圈的金黄色的莲蕊就会团团转成个小花伞，好看极了。我们还把摘下来的莲叶反盖在头顶，就像是清朝的官兵，一派威风凛凛的样子。莲花塘主要是产莲藕，到冬天要干了塘才能挖藕，所以平时农民们对我们採点荷花荷叶并不在意，反倒喜欢我们到他们的田地里玩。塘干了后，我们也有玩的，就是挖最表层的干硬了的塘泥做小手枪，通常一次干塘可以做十把八把，掛在腰间，挺神气的。
在莲花塘还有一个玩意儿，就是捞小鱼小虾。莲花塘边的小鱼小虾可多啦，卷起裤腿，踩进没膝深的田基边，用个筲箕往草丛中慢慢摞过去，再收拢回来，总会有不少收获，看到那些生蹦活跳的战利品，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尽管有一两回不小心踩偏了，半个身子倒在泥泞中，搞得脏兮兮的，大家依然乐呵呵的。学校到莲花塘中间有一块小空地，朱老师说我们把它开垦出来，种菜种番薯，我们兴致勃勃地操起锄头铲，挥汗如雨，花了足足一整天时间，种上了大白菜，以后又天天到菜地浇水施肥。学校的厕所刚好要拆旧建新，挖出来的泥土爬满了蛆虫，正好成了菜地的最好肥料。我们天天瞅着菜地，没过半个月，看着种子长出了芽，长出了叶子，叶子又慢慢卷起来，最好成了一个个大包菜。收割的时候，我们又唱又跳。毕竟这是我们人生第一次收获自己的劳动成果，我们播种理想播种希望，耕耘生活耕耘勤劳，收获爱情收获感念。
我们在祠堂边还度过了不少带有历史印记的生活。那年大炼钢铁，祠堂旁边的一个小土坡上，也搞了两个小高炉。我们把家里的铁锅铁窗全贡献出来，又在校长老师的带领下，到郊区的山上挖了不少赤铁矿，尽管现在想起来，那其实是没多少铁含量的红石头，但那时候却是如获至宝。我们天天晚上，轮流踩着用自行车链连接的鼓风机，给红通通的炉膛加风，虽然累得要命，但想到那是在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心里便充满豪情。铁水终于出炉了，一条细细的火红液体蜿蜒地从炉口流出来，没扭几下身子便灰暗下来，被埋在粗粗的沙堆里，过后挖开一看，全是起满了蜂窝的"丈八蛇矛叉"，掂了掂，随便报了个大数字，就算是又炼出了多少多少钢铁。"除四害"也是占据过我们生活的一件大事。每天上下学，手里都持着苍蝇拍，每打死一只苍蝇，得用火柴枝捡起来，放到火柴盒里，回学校上交；打老鼠可难了，不但难打，而且要把死了的老鼠尾巴剪下来才能报数，所有一回到家里，便全家出动，翻箱倒柜，闹得不亦乐乎；打麻雀倒有意思，得一群人一起出动，举着五颜六色的旗子，敲锣打鼓，一看见有麻雀飞过，立即拥过去，挥旗敲锣，又叫又喊，它飞到东，人群拥到东，飞到西，人群又拥到西，无处可栖。往往被吓得"失惊无神"、筋疲力尽，最后一头撞下来，成了我们的战利品……
啊！这充满了古朴情调的旧祠堂，给我们播下了多少希望的种子，留下了多少心灵的挂念。可是，当记忆的载体已经荡然无存，当蕴含的文化底蕴被夷为平地，我此刻的心能不空落落吗？更甚的是，我后来又继续在家乡巡看，竟惨痛地发现，还有更多的不应该被毁掉的都遭到同样的厄运。最使我难忘而且不得不写上两笔的，是我们曾经在一条叫"旧县"的村子帮助农民收割，住在一座叫"明经第"的大宅。光从名字来看，这个"旧县"就来历不凡，一考究，果然发现早在隋开皇十年间这里就建县名曰"铁耙"，延续了1413年，才改称并迁至别的地方。至于"名经第"，也是几进几开重檐碧瓦雕梁画栋角楼萧墙一应俱全，而且还有水牢地窖，乍一看简直堪与四川大地主刘文彩的庄园不相上下，据说也是一个解放前逃往香港的有钱人所建。但后来我再去寻踪时，发现已经变成一片废墟，只剩下一片残破的宅墙和残砖碎瓦、垃圾废物，幸而还留下半个含有雕饰的门楼，"明经第"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依然清晰，一棵茂密的大榕树顽强地从门楼顶上的隙缝中生长出来，显得十分沧桑，给人很深的遐想。再看我们这座城市，十八世纪曾沦为法国的殖民地，大街小巷留下过大片法国风格的建筑物，一座座红墙红瓦尖顶，错落有致，让人仿佛到了欧洲。但再度回去时，这一切已不复存在，只留下绝无仅有的两三栋，不认真还不容易找到，幸而现在的政府已经把它们列为重点保护对象。
说到这，我得声明，我决不是那种食古不化的"恐龙"、"出土文物"，我为这些年来故乡的每一点变化而鼓舞而讴歌，那是时代的发展使然，那是历史的前进必然。故乡以前有"八大怪"之称，那都是贫穷与落后留下的印记。可现在，一顶顶"怪"帽子被摘了下来：什么"一个城市分两块"，什么"柏油马路牛粪盖"、什么"牛车跑比汽车快"、什么"人打赤脚牛穿鞋"、什么"短裤穿在长裤外"……现在，分成两块的城市让开发区连成了片，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纵横交错的宽敞公路、绿树成荫的社区街道、和车水马龙的繁忙景象，把城市装扮得焕然一新。然而，我总是想，这一切，都不应该和我脑海里存留的古朴相矛盾，而倒是并行不悖、相得益彰才对呀！
我恨不得把一切丢失了的东西画成画，可惜我不会画画，所以，只能写这么一点语无伦次的文字，目的是为了把头脑里的碎片缀回来，让它不至于被湮灭得不留一点痕迹。
难解的情结
人生几十年一晃就过去，回顾起来，不管是什么功名利禄、酸甜苦辣、顺逆升降、宠辱得失……毕竟都是过眼烟云，稍纵即逝，不值得挂怀。唯独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却始终填满我的脑际，无论如何也抹不掉它。
那是文革期间的1966年底，我们几个中学同学组成了步行串联队，从粤西到广州，再从广州经粤北到江西省赣州市，耗时一个多月，辗转了一千多公里，走路来到井冈山脚下。
我们在遂川县黄坳镇的一个农户家的露天小院，抵着刺骨的寒风熬过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一早便出发，准备翻过高耸入云的摩天岭，越过险峻陡峭的"朱砂冲"哨口，往井冈山的中心区茨坪进发。
我们背着薄薄的行李，艰难地往越来越高的山上爬。陡峭的山路逶迤地埋入密密匝匝的丛林中，一直往高耸入云的摩天岭上延伸。浮云先是在山顶上飘荡，不知什么时候却泻到了脚下。潺潺的流水刚刚还在身边淌过，慢慢地便移到了很深很深的渊底下。时值初冬，干风凛冽，头脸一阵冷嗖嗖的感觉。但翻过几道山，身体里却热烘烘起来。太阳直射过来，使人感到嗓子眼干得就像炸过一般难受……
正在我们十分渴望有水喝的时候，突然看到前边不远处，一高一低地站着一个约六七十岁的老头和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旁边摆着一担直冒热气的开水。小姑娘扎着两根小羊角辫，打着补丁的裤衩刚没过膝盖，光着脚丫，红扑扑的脸上挂满笑意，在招呼着我们："哥哥，姐姐，快来喝水呀！"我们一窝蜂涌上去，顾不上客气，舀起就喝。一问，才知道他们是从十几里地远的村庄翻山越岭挑过来的，我们真从心底里感谢他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