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下一片欷歔声,本来就是刘演要求与王匡的军队合作,王匡和王凤也只是暂时答应,若现在因分财不均而散伙,恐怕双方都无法抵挡莽军的正式部队。
刘秀忽然站起来,不紧不慢道:“合则双利,二位将军,各位将士,大家都目睹了我们合作的结果,恐怕谁离了谁都打不了如此漂亮的胜仗!无谓因财失义,在下代表刘家军,愿意让出我们抢来的所有财物,仅留下粮饷军务的耗费。这样,我们原定的棘阳计划,可照常进行。”
刘演气得面色铁青,瞪着刘秀不出声。他说要交出所有财物,可刘家军的刘氏宗族有几十人,不可能全凭他一人说了算吧?但若此时不表态,恐怕要大动干戈。而现在明显是王匡的军队要强大的多,若真的大打出手,恐怕刘演和刘秀都要死于非命。
“好!”王凤乐得一拍桌子,喊道,“爽快!大家尽兴!两日后必要大战棘阳!”
散宴后,刘秀面色凝重,我赶上去小声对他说;“以理服人。”又快步离开了。以刘秀的为人和威信德望,应该可以劝服其他人吧。
月升中天,轮廓清晰无比,让人觉得清冷和孤寂。我静静跟在净弘身后,他说要带我去一处好地方。
翻过一坐小山,蜿蜒的山路走了许久,眼前豁然呈现一片热气袅袅的水域,温顺地窝在周围山石的怀抱中。我惊喜不已,回头看净弘,他已经在高处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坐下了。
“温泉对你的身体调养有很好的疗效,这些日子你也累了,也好一洗疲倦。”
看水中倒影蓬头垢面的,我赶紧散了头发,伸手试试水温,还有些烫呢。
“我在此打坐,你随意。”他闭上眼睛,一动不动。我放心笑笑,三下五除二脱了衣服,跳进水中。
他忽然说了句:“在边上呆着,别往深处去。”
我狐疑盯着他,眼睛闭着的呢!他又说:“别看我了,靠耳朵我就知道。”
我在靠近他的地方坐着,撩拨起水的声音,再看看他的反应,心里莫名开心起来。仰头看他,鼻子、眼睛、眉毛、嘴巴,早已熟记,还是贪恋无比。
周围太静谧,我有些无聊,便开始缠他。开始讲些乱七八糟的事,关于世界地理什么的,后来,他听得越来越投入,我索性将欧洲、美洲全搬出来了,讲了次世界大战。
他终于开口问道:“飞机?什么样子的?”
“就像鸟儿一样,有翅膀、会飞的,或者说像个大风筝,人就坐在上面发暗器。很大的暗器,能炸掉一个村庄!”
当讲到潜水艇的时候,他忽然睁开眼睛盯着我:“雪儿,你没发烧吧?”
我窘迫往水下一缩,留个脑袋在水面上,“没呢,我不是在给你讲故事吗?”
“胡编乱造。”他又闭上眼。
“你不爱听?战争我也不喜欢,那就不讲了。我给你讲爱情故事吧?”
“……”
“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我讲咯!”看他没反应,我开始绘声绘色对着他滔滔不绝。不管是不是对牛弹琴,反正我迟早得让他领悟到爱情的伟大。从女扮男装讲到求学讲到相恋到私定终身,净弘忽然打断我说:“这里不必讲如此详细。”
“这里恰恰是体现真情的细节啊!他们好不容易才突破封建礼教的束缚,不顾一切拥在一起,互相亲吻……”
“够了!”他忽然睁开眼瞪着我,目光凌厉,“污言秽语。时间差不多,该回去了!”
他好似动怒了,我心中难过,低声道:“你动怒也是犯戒,自己控制不住,怎能怪我成了你的心魔?怎能因你修为不够而对我有气?”
他怔住了,定定平视前方,眼神空荡荡,非常迷茫。我趁机上岸穿好衣物,在他身边坐下,轻声道:“你太孤单。”
“不。我与佛相伴,何来孤单?”
“这些日子,你与我们在一起,是否开心了许多?”
“无谓开心、难过,一切都是虚妄。”
“但是开心的时候心境平和,难过的时候心绪纷乱。”
“那是你。”
总觉得他与一般僧人不一样,他内心藏了许多东西,他的眼神我看不懂,他的喜怒都像是刻意为之。或许是内心太单纯反而显得深奥?
回过神来,他已经走了,我急急忙忙赶了上去,说:“我再给你讲个故事,是和你一样的僧人。”
他稍稍减慢了速度,我走不惯山路,便拽着他。
“有个叫仓央嘉措的圣僧,他修行很高,但是喜爱流连凡尘。四处云游、讲经说法、广结善缘。他遇见心仪的女子从不掩饰,反而坦诚表露,他还留下许多情诗,千古传诵。”
“僧人写情诗?”
“我最爱一首诗是:自恐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怕误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他停住脚步,喃喃念道:“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我笑道:“若你能做到不负如来不负卿,才是最高的修为呢!”
他凛然一回头,目光清冷道:“胡说!你根本不懂佛法。”
我心中一冷,咬咬牙,紧跟在他身后念道:“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那一年,我磕头匍匐在山路,不为朝拜,只为贴着你的温暖;那一世,我翻遍了千山万水,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能与你相遇;那一瞬,我飞升成仙,不为长生,只为保佑你一生平安!”
他脚步飞快,我小跑着跟上去,一遍又一遍念着这段熟记于心的僧人情诗。“仓央嘉措尚可如此情深,你为何要视我为恶魔?你有心结,打的死死的,但不能归咎在我身上!所以你不能对我不好,不能对我冷漠,不能不理我!”
我撒气似的说完这一通话,他却丝毫不为所动,依旧疾步如飞。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自顾伤心,可怜的女人,吃尽苦头只是为了乞求一个和尚的怜爱。
由于刘秀的忍让,一场危机安然度过。全军奋力北进,攻克棘阳。我和净弘在后方忙不过来,两夜没合眼。看见生命在我眼前渐渐消逝而无能为力,心里的压力越来越大。
棘阳大胜后,大家劫后重逢。我第一见到了刘演的妻子,一个普通的妇人潘氏。班少音与她比,任谁都会选择前者。潘氏对少音的存在应该是默认的,但少音的身份却是不明不白。
“你放心,羡容那个丫头一直在新野邓家呆着,我不会让她胡闹了。”少音看着我在战火中熏陶出的狼狈模样一脸歉意,我笑笑说,“我现在也挺好的,少音,你呢?”
她盯着我看了会,眼圈都红了,扑在我肩头哭起来。我轻轻拍她,轻声道:“少音,你太执着。这么多年,他对你连一个普通朋友都不如,你求的是什么呢?”
她强行忍住泪水,认真看着我:“不是,你们都误会了。他不是不想要我,而是不敢。他早计划好了走这条路,这是条九死一生的路。他不希望在我生命中留下太多烙印,他希望我能平安嫁人……若真的成功了,他会许我一个名份。”
我接过话说:“但是他不知道,你宁愿与他共死,也不愿独活。只要曾经幸福过,又何必求天长地久?”
她默默看着我点头,她眼角的细纹不是沧桑,而是幸福。那是笑出来的纹路,一丝一丝都是这十几年幸福光阴的见证。我仿佛能看见她与刘演追逐、嬉笑、打闹在田间、酒楼、院落。那是无悔的相知相伴,若能让我这样陪在净弘身边,别说十年,就是搭上我的余生也愿意。
我和少音相拥而眠、彼此取暖。这些年,我们都太孤单。
“我们上次这样睡是多少年前了?”
“十年?”
“从前你锦衣玉食,却总是郁郁寡欢,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座宫远远没有看山去的鲜亮。”
“不是鲜亮,宫殿永远建造在血肉之上,那是暗红色的昏暗,压抑着宫里的每个人。我甚至觉得宫殿是漂浮在海上的、动荡、摇晃,让人心智错乱,变得野心勃勃。”
“野心可怕吗?”
我笑了,这么多年,她还这么天真。“我第一次见证的野心,是平帝在我怀里驾崩。第二次见证的野心,是大汉的灭亡。第三次,尚未发生。”
她也笑了,“没发生你也敢说第三次,莫非你能预测未来?”顿了顿,她又说,“我希望第三次的野心是属于刘演的!”
“你希望他起义成功,光复大汉,坐上天子之位?”
“他能做到,他有野心,也有斗志。”
我沉默了,只知道刘秀会是光武帝,刘演的命途却是茫然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