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迟迟,卉木萋萋。
茗儿跷着腿闲敲棋子,乌黑的发披了一肩,漫不经心。我进门说道,“又不梳头,女儿家家也不知美丑。”她跳下榻沮丧道,“闷死了,姨娘,让我出去玩玩吧?”
“不行。”我揪过她的头发,“叫玉秋给你梳头去。”
“哼!”她斜斜睨着我,不屑道,“姨娘平日懒的时候亦是如此,还说是不拘小节,换我身上就不行啦?”我笑道,“我这是年岁大了,你呢?小丫头还未出阁,没点女子矜持以后谁敢要你?”
她咧着嘴低低在我耳边说道,“昨日阿远说,如果我嫁不出去,他就要我。”说完一阵羞涩从脖子红到耳根。我错愕看着她少有的女儿娇羞态,难道阿远表白了,心中一阵窃喜,揽过她问道:“那你呢?你想嫁给他吗?”
她一害羞用手捂住脸闷闷地说:“我不知道,只是他无心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很快,还有点开心呢……姨娘!”她忽然从指缝中瞪着眼睛,“你说他……喜欢我吗?还是说别人都不要我他可怜我才要的?”
“傻丫头!”我捏了捏她的鼻子,笑得肚子都疼了,“你多大了?连阿远喜欢你都看不出来吗?”她眼睛忽闪忽闪地放着光说,“真的吗?那他为什么不对我说?”
“瞧瞧你平日一副没心肝的样儿,他可不敢说。”见她娇滴滴的模样,有些忍俊不禁,也许是威风都耍完了,老虎变成小猫了。
“夫人,公子回来了!”
茗儿一个激灵爬起来,瞪着我说:“今日的事是我们的秘密!不许告诉他!”说完,一溜烟跑出去缠着阿远,“你去哪里了?一大早就不见人,我今日闷的慌,研究出一套新的棋谱,这回不用你让我……咦?她是谁?”听着茗儿的语气明显不悦,我赶忙出去看看。
只见一个与年纪稍轻的丫头衣衫褴褛站在阿远身后,虽是满身尘土,却掩不住一身清雅和从容。我轻声唤道:“阿远。”
他们同时走过来,茗儿跳过来紧紧挽着我的胳膊。
“娘,这是我在酒楼遇见的姑娘,她路上躲避军队流落至此,我想着……”
我点头笑道:“姑娘叫什么名字?”
“羡容。”她淡定答道,眼里有几分欣赏。不愿意透露姓氏,我也不问,只是笑着回道,“那先在我这住下罢,阿远,你叫玉秋安排个屋子便是。”
茗儿一脸紧张看看他们又看看我,不禁摇摇头,这丫头跟我当年一样耐不住性子。复又问道:“是太师的军队吗?”
“是,已经往洛阳来了,前去青州。”她恭敬答道,却不卑不亢。看来也是出自名门。
我颔首笑道,“那多谢姑娘了,阿远,这几日将酒楼都关了,仙乐坊今日起不营业。”
阿远说:“可晚上的座都预付了定金。”
“那明日再歇业,今晚照常。”
今夜演的是《天仙配》,月亮正圆,我在后院愣了会子,看树枝上渐渐长出了小花骨朵。听见不远处一阵交谈声,似是阿远和羡容。这个女子谈吐举止都不寻常,我便转身看去,她也正巧望过来,神情一怔。
“娘,怎么没去看戏?”阿远快步走来,仔细打量我一会,生怕我又想起往事伤怀。我看向羡容,她淡定自若微微笑着,透着一股出世的味道,不由心生佩服。
“看过那么多遍了,眼睛都累。你们在这做什么?”
“给羡容介绍我们园子,毕竟她是新来的。”阿远回头看看她,眼里满是温情笑意,我心中一冷,蓦然说道,“她迟早要走的,你以为人家自己没家么?”
阿远一愣,喃喃道:“娘,你怎么和茗儿说一样的话?她刚才还跟我乱发脾气,可我这是待客之道,尽地主之谊。”我淡淡说:“来路不明,你敢随便领进来,也什么都敢跟她说?这么多年,我白教你了。”
只听得一声轻笑,我侧头看,她笑靥如花。声音如春风拂过,曼声说道:“就算你们不说,我也知道冷园的能耐。而且,我见过夫人的画像。”
阿远失神看着她,我笑答:“那还是我小看你了,姑娘贵姓?”她不语,凝神看着愠怒的阿远,好一会,才开口道:“寒大哥,我不是有意接近你。是在认识你之后,才得知你的身份。”
阿远回过神来,冷言道:“你是认识我们了,可我们还不认识你呢?”
羡容怔了怔,大概没料到一向温和的阿远态度忽然转变。低了头说,“我的姓氏有关系吗?难道人是依靠姓氏来区分贵贱吗?”
我的心软了下来,一个人在战乱中逃生的,还不知受了多大的苦。正想安慰,却见玉秋神色慌张跑了过来,远远喊道:“夫人!出事了!茗儿她替水仙上台演七仙女,被一个公子强行捉住!”
这丫头!来不及多想,我朝二楼冲去,在栏杆边探下身看,刚好见一名华服少年一手抓住茗儿,下头还有一堆人在与赵狄他们打斗。四座宾客纷纷逃窜,唯有东边里侧一桌还镇定自若看这出戏。
“七仙女,接下来的戏,我陪你演好了!”眼看他要拉着茗儿往外走,阿远一个翻身跃到前面挡住去路,一剑直直刺向少年的喉管位置,差一寸的距离停住了。忽然外围几个大汉转身向阿远背后攻来,我不由得惊呼一声:“阿远!小心!”
东桌那几个客人似乎向我这看来,我往里正了正身子,恰好躲在珠帘后。阿远和赵狄快挡不住了,他们忽然间出手相助,影影绰绰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手,轻盈无比、厮杀间了无声息。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躲了这么多年,还是碰上了。
他们寡不敌众,那少年被擒住了,阿远急急挡在茗儿前面。赵狄一行人押着他抬头向我问道:“请问夫人如何发落?”还未开口,那少年鼻子里哼了两声,放肆笑起来,“你们敢发落我?哈哈……你们想得罪朝廷吗?”
头疼,又是朝廷,我朝赵狄摆了摆手。他虽有不甘,还是放手了。少年的一行随从立即上前替他整理仪容,随后厉声道,“你们这谁当家?”犹豫了一会,阿远却挺身而出:“我!”
“我家主公看上这舞娘了,择日来娶。”
恶霸!我气得一拍桌子,却一时也弄不明白对方的来路。若是本地人,碍着师威武馆也没理由来我这闹事。阿远忽的笑起来,“大爷开玩笑呢?她不是舞娘,是我妻子。”
那少年鼻子里又哼了两声,蛮横道:“休了她!”我朝赵狄打手势,叫他通知馆主。却被夏盈紧紧盯着我一举一动。多年不见,他越发显得俊美飘逸。我嘴角扬起一丝笑,希望珠帘之外的他看不见。
阿远峻眉紧锁,厉声呵斥道:“你们也不看看这谁的地方,洛阳方圆五十里谁敢来此撒泼!?”
茗儿从他身后探出一只脑袋吐吐舌头喊道:“就知道‘哼哼’,你是猪啊?”阿远回头瞪了她一眼。
少年懒洋洋从怀里掏出一个金灿灿的牌子,昂头说道:“本朝定安公在此,是谁在撒泼?”
像是天气骤然降温,我竟被冻得作不出任何反应。定安公刘婴?笑话,是我制造的笑话。他不是应该被软禁在长安么?也不知何时被放出来的。阿远显然震惊不已,这个少年冒他的身份、冒他的名字,还想抢他的心上人!
我都不知如何收场,好在师威武馆的人到了,松了口气,我急急跑回屋子去拿面纱。
难道寂静了十年的生活又要起波澜了么?待我赶到大堂,刘婴已经带人走了。长长吐口气,茗儿像只犯了错的小猫一样蜷在阿远身后,我摇摇头闭了闭双目:“如何是好?”
“娘,他们看我们人多便说明日再来。明日我们紧紧守着大门即可。”
赵狄也说:“看来是过路人不会久留,扛上几日便好了。”
“又要替我多谢馆主了,这几日就要麻烦你们。”
“寒夫人莫见外,我们都是受过夫人恩惠的人。”
夏盈似笑非笑看着我,拍手道:“好一个寒夫人,枉我明察暗访多年,想不到你就在这闹市之中。为何不除去纱巾以真面目示人?”说着,他便伸手要除我纱巾。赵狄一手挡下了,正色道:“夫人从不在外露相,侠士请见谅。”
我行礼谢道:“还要多谢侠士出手相助。”
夏盈轻笑道:“丫头,今夜可要会会故人,容不得你不承认。”话音刚落,门外快步走进一群人,一女子冒冒失失闯进来冲夏盈大声问道:“人呢?叫你找人怎么打起来了?”身后跟着几名风流之士。少音、刘演、刘秀……岁岁年年人不同,可一样的熟悉、亲切,心中一阵湿热,却要镇定自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