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RS疫情的肆虐,暴露生命的脆弱,人性的自私、丑陋、推诿、愚痴……,但也映照出人性的温暖、高贵。第一位为照顾病人而被感染身亡的护理长陈静秋之后,几位医生、护理人员又接二连三的倒下去;他们为了医护病人,岂止成伤,更献上自己的生命!
医护的典范南丁格尔,在一八五四年克里米亚战争时,因见英国士兵病死率达百分之五十,乃自动请缨,率领三十八名护士前往战地医院。除了治疗和护理,她也极力改善医院的设施,给了士兵温馨、舒适、清洁的医疗环境,而让死亡率降至百分之二点二。
还有,集医学家、神学家、哲学家和音乐家于一身的史怀哲博士,一九一三年前往非洲后,即在蛮荒丛林中行医达五十余年。
杨蔚龄曾是亮丽的华航空姐,十年前,开始投入柬埔寨难民的救援工作,接着又为当地的妇女和儿童,四处奔走寻求支持,辅导成立了二十个华语学校,开启他们生命重建之路。
身为救难的义工,让这些战火余生的难民能得温饱,免于流浪、乞讨的命运,进而能活得有价值、有尊严,是杨蔚龄的慈心悲愿。她以特里萨修女为榜样,那义无反顾,直至成伤亦不悔的大爱,令人动容!
《维摩经》里说:“菩萨为众生,故入生死。”所以,翻开佛教史,诸佛菩萨、祖师大德为众生而受苦难的例子,更是不胜枚举。他们不只教化众生,救人倒悬,其悲悯更普及一切生命,如舍身饲虎、割肉喂鹰等等。不过,“我不爱身命,但惜无上道”,是菩萨圣者超凡的悲愿和行谊,一般人难以至之呀!
爱,直至成伤、身亡,无疑,是珍贵的情操,但又是何其沉重的悲心!何如施者,欢喜的付出;受者,心悦的承接,让人间的爱无怨无憾、圆满的循环不已。
想念“点”
一位母亲说孩子北上念大学,虽然有电话联系,知道他一切安好,但总觉得心底慌慌、不踏实。忍不住跑去台北,孩子带她在校园走一遭,看了他上课的教室、吃饭的餐厅,仍嫌不满足。直到进了男生宿舍,在孩子乱七八糟的四人房间巡礼一番,她才罢休。
另一位母亲,心头悬挂着在外地工作的儿子,不停的打电话问孩子工作情形、交通状况等等。她说:我想去看看他租的房子,我要找一天跟他一起坐捷运、搭公交车到他公司看一看……。
或许一般人不能理解,为何听了声音、写了信,甚至见了面,还不够,非得亲自履践他生活的“地点”才安心?
原来,想念一个人,不可能将他单独摆在半空中想念,须有具体的、对方存在的场所与之结合;这就是想念“点”吧!
记得刚考上大学,第一年注册时,也是爸妈陪着我从花莲到台北,看了学校的环境,到学生宿舍帮我打点之后,才放心的离去。
出了家,每一调职,换了地方,母亲会找“机会”,如七月供僧法会、春节平安灯会,跟着团体一道回山;我人在台北时,也都正好有新竹的阿姨做七十大寿、新庄的大伯娶媳妇等机会,让她能顺道来看我。
寮房区,她不能进去。知道我大部份时间都在办公室,她会尽量不影响别人的工作,安静的逗留在我的位置旁,仔细端详我桌上的摆设,连玻璃垫下压着的图片、文字也不放过。
母亲不具好奇、侦探性格,她将我存在的空间深深望进去,为的也是回去以后有个想念“点”吧!
除了亲子、夫妻、情侣之间,作为思念对方时必须存在的想念点,另外有一种是将地理景观与精神文化结合的想念点。
身为佛弟子,能到印度朝礼佛陀的故乡,是一生莫大的殊荣与深刻记忆。佛陀出生的蓝毘尼园、初转法轮的鹿野苑、为天人菩萨及诸弟子说法的灵鹫山,以及菩提伽耶那棵菩提树,和留下佛陀教化足迹,涵容印度人民生死的圣河──恒河……,这些,原只是书本上背诵的文字。
等我朝圣归来,虽然只有短短的十天,虽然许多地方已是断垣残壁,也充斥着贫穷和脏乱。但是,亲炙了佛陀走过的土地,当我缅怀佛陀,遥想法音时,二千五百多年前的地理隐约重现,从此我有了具体的想念点。
百闻不如一见,我们和书中的名胜古迹一照面,可能终生难忘,而有了低徊、咀嚼的想念点,也可能相见争如不见,从此粉碎心中的憧憬。
食物恋与食物厌
同样的食物,有的人视为人间美味,百吃不厌,有的人则举箸迟疑。不谈榴莲这种喜恶两极化的东西,大部份食物都是因人而异,各有所好;而食物的喜恶,其实是和个人的回忆及经验有着密切关系。
我的父母一结婚就经营饭店的生意,所以打从我出生至成长,即日日生活在宾客云集,锅碗瓢盘齐飞、油腻喧哗交杂的环境里。这样的环境,没有造就我成为美食家,反而让我有一阵子得了“厌食症”,被医生诊断为“营养不良”。
或许是从小尝遍各种山珍海味,长大后,无论是大饭店的宴席或路边摊的小吃,皆对我失去了吸引力。尤其是面对颜色浑浊、内容复杂的卤味或羹类,以及黄澄澄、油滋滋的炸类,身体都会本能的发出排斥的讯息。
我爱吃的食物,都是家中没有的!隔壁是面包店,我们家小孩常拿家里的鲁蛋、猪肉片,和他们家小孩换面包吃。直到现在,松松软软、散发醇浓奶香的面包,仍是我恋恋的食物。
夏天的晚上,哥哥常带我去附近的冰果室吃冰。妈妈担心外面卖的冰不卫生,便自制各种冰品。炎热的午后,放学回家,打开冰箱,吃一碗爱玉冰、绿豆冰,或一枝草莓棒冰、百香果棒冰……真是顿时暑退热消,清凉不可言喻!长大后,看到许多女性将冰凉饮品列为禁忌,总觉讶异;我们是从小吃到大呀。
父亲壮年即因中风、心肌梗塞而缠绵床榻十多年,年幼的我帮不上什么忙,最常做的是喂父亲吃水果,将一块块的苹果、水梨,或剥皮剔子的枇杷放入父亲口中,一边述说学校的一些趣事,或讲点小故事。父亲口虽不能言但神智依旧清晰,我可以感觉到他欢喜这样的亲子时间。
面包,渗着童年的纯真友情;冰品,有着母亲的温婉和手足的亲密;水果,伴着许多对父亲的怀念与不忍。
有位师兄是面包的“拒绝往来户”,原因是他母亲是职业妇女,没空做早餐,面包是最容易解决的,他从小吃怕了。他喜欢吃空心菜,理由是以前母亲常炒这道菜。同样是小时候经常吃,前者是清晨挤公交车上学,干啃食物的记忆,后者蕴含晚餐团聚的温馨及妈妈亲手调制的爱心。因此,就有厌与恋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结了。
食物的摄取是为维持生命,甜咸酸辣各种味道,也不过是三寸之舌的觉受。但是,当它们和感情、经验、情境相结合,即不单是食物本身的实质用途,更具有超越物质、多元面向的精神意义了。
重逢老同学
迎面走来一位女士对着我合掌,我也随即合掌道声“阿弥陀佛”,便继续往前走,孰知她挡住去路,仍合掌并定定的望着我,我也再合掌、再说“阿弥陀佛”;声音被一双企盼的眼神凝住,幽幽的吐出:“你记不得我了?”
我在她脸上搜寻几秒,心想她认错人了吧,抱歉的嗫嚅:“你是?”她笃定的说:“我是吴×芳,你的同学,你是杨×雪,我找了你好久……”
这一说,我才隐约认出是二十几年前那位天天跑图书馆,非常用功读日文的同学。“我胖了二十公斤,难怪你认不出来!”
从小学、中学、大学,每个阶段我们都会认识不少同学。但是,除非感情特好而成不散的死党,大部份的同学在毕业之后,常是随着环境变迁及忙着结识新同学而逐渐疏远淡忘。就这样新同学变成旧同学,在新旧演变交错中,如指间漏泻的沙粒,到头来会残留于电话簿或电子通讯簿上的已所剩无几。
是否人到中年才有余暇往前回顾?这两三年来,各有小学、中学、大学的同学一个个冒出来,有的从俗家那儿打听我的下落,有的由其他同学那儿辗转得知我在佛光山而纷纷寻来。
有次同学一见我,像是见到被放逐遥远外星球,历劫归来的亲人,激动的一把抱住我,旁边的同学紧张的提醒:“不行哪!师父是不能碰的!”她赶紧松开,冒犯似的红着脸:“真的吗?对不起啦!”我淡淡一笑,轻拥一下她的肩膀说:“没那么严重,我们都是女生,没关系。”
有的同学则视我“入空门”是一首无比哀伤的悲歌,眼眶噙着泪水,在一旁静静的瞅着我。
在台北时,有一回六位同学约我聚餐。她们彼此早有往来,对于“失踪”二十多年,身份又“与众不同”的我充满好奇与关心。半小时的调适暖身,等“同学”的影像频道接上轨之后,她们即抛出一连串的问题:你为什么会出家?出家生活苦不苦?……
在事业顺利、家庭美满的眼中,出家是一种难以理解、单调孤寂、贫乏无味的生活;在满腹无奈,身处忧悲苦恼的人看来,即是令人羡慕、无牵无挂、逍遥自在的生活了。
我详端一张张或光鲜、或朴素的脸庞,依稀看到学生时代的熟悉神情,也明显读出岁月刻镂的沧桑痕迹。
我们都远离了上课、考试、做梦的单纯日子,肩上扛的是何等沉重的包袱!“家家有本难念经”,这些儿女经、先生经、公婆经、经济经、工作经……,可比佛门的经难念多啰!
无情说法
“每天走进厨房时,我会对锅炉说:你们辛苦了!每天精进不懈的工作,我也要精进,我们一起努力哦!”
“我也会告诉义工、同学们,搬运碗盘、厨具要轻轻的,要好好善待它们……”
“每一次洗米、煮饭,我都当作第一次。”
望着永亮法师亮丽的容颜,边听他爽朗笑声的间隙中吐出的串串话语,心中油然生起敬佩和赞叹!
典座中好修行,每天每餐要煮好几百人甚至上千人的饭菜,在滚烫燥热的氛围里和时间赛跑,和无数无量的米饭、菜蔬奋斗,个中酸甜苦辣,唯有置身其中始能真正亲尝体会。
不言工作的辛苦,从他不经意道出的心声与态度中,我看到修行人的柔软心!
“有情无情,同圆种智”,翠竹黄花,固然能言说般若妙谛;铜铁金石、日月星辰等各种矿物、宇宙现象,也在在展现无情说法的奥妙。
日本I.H.M总合研究所所长江本胜,经过八年对水的实验研究,发现水不只有万种风情,更传递许多讯息。他在《生命的答案,水知道》这本书里,提到水能响应人类的语言、会听音乐、会看文字:
水看到“爱与感谢”,呈现瑰丽完美的六角形结晶;看到“混蛋”,形成扭曲丑陋的样貌。听到贝多芬音乐的水,结晶光灿晕华;听到重金属音乐,水结晶竟凌乱毁损。
从水在不同状况下表现出的各种结晶照片中,让人见识到水不可思议的感情与生命力。
澳洲的原住民每天清晨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向宇宙、大自然祈祷,并为自己、为亲人、为全人类,向宇宙感谢这一天将接受的一切食物及其他事物;他们疼惜大地、珍视万物,可说是真正的环保者。
佛教对护生的看法,不只是戒杀慈护一切有情生命,也讲究对时间的爱惜不荒废,对物品的爱护不浪费,在惜物惜福中,能有民胞物与的情怀,心存感激而温柔相待,就更难得了。
有些人一念嗔心起或面临紧迫关头,慌乱时往往横眉怒目、口不择言,吐出高分贝的声响,当怒气不敢对人发泄时,周围的物品就遭殃了,拍桌、摔杯、丢碗、踹门等等,总要弄得震天价响,才能驱散心中的怨怼;好似传说中过年放鞭炮,劈哩啪拉吓走“年兽”一般。
我们是否也能学学睒子菩萨“履地常恐地痛”的柔软,无论有情、无情,都能以慈眼视之,慈心待之?
医术之外
佛教说“看病福田第一”,身为医生,凭其医术济世救人,当然具有无量无边之功德。但是,不少人却有求医无门,或医疗过程犹如雪上加霜的痛苦就医经验。
一位大男孩叙述他在台北某个大医院的看病情形。由于高度近视眼导至视网膜破洞,他接受医生的建议,进行雷射修补手术。两位可能是实习医生的小姐,经验不足,态度又倨傲恶劣,粗鲁的将雷射仪器压在他眼球上之后,迟疑的东试西测,还不时对他下马威。两人轮番上阵,像打电动玩具般,但闻不绝于耳的咻咻声,最后她们还得意的讨论“战绩”;共射了二六八枪。
大男生说他走出雷射室,已是“眼睛刺痛,金星乱冒,眼泪直流,神智近乎昏厥”。而且,历时五十分钟的疼痛、担心,及无人性、不被尊重的待遇,积压成随时会引爆的忿恨炸药!
同一家大医院,一位亲戚进行“鼻中膈弯曲”手术。他说:
“这位医生打麻药的技术实在太差,手术期间总共补了十次以上的麻药。也就是说最后麻药生效之前,全程几乎都是没有麻醉的。那一个多小时的『任人宰割』,每一刀划下去都是真真实实的切肉之痛,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肉被划开,血流出来。每一刀都是一声凄厉的哀嚎;我从来没听过自己哀那么大声的,但医生们似乎对我的痛苦、我的叫声完全没有感觉……,他们脸部完全没有表情,继续下刀,看我全身乱抖、口沫直流时,才摇摇头,再补一针麻药……。”
听着这些描述,我亦心如刀割!病人走进医院,把疾病治愈、健康恢复的希望寄托在医生手上,却换来肉体和心灵的双重凌虐;这是怎样的医院文化啊?也难怪医疗纠纷不断!
当然,我相信处处都有杏林芳草,真正的良医应该不少。我个人就遇到两位不错的医师,一位是高雄荣总眼科的徐医师,七年前,两只眼睛在他操刀下重获视力,其医术之精湛,由他诊间总是大排长龙可以证明。
让人窝心和难忘的是他“视病犹亲”的亲切和耐烦。几年来,每次去复诊,在等待的当儿,见他对每一位患者,无论是年老的荣民、朴素的妇人,或穿拖鞋、嚼槟榔的粗汉,他都不改专注、细心的医疗质量,也都以一惯沉稳温和的的眼神,看着来到他面前的每一位患者。
大树乡长鼎牙科的索医师,也是让我推崇,仁心与仁术兼备的好医师。长得像艺术家的索医师,他的诊所也布置得像个小小画廊,空气中不时流荡着优美的交响乐曲。
有看牙经验的人大概都有相同的体会,钻磨牙齿的麻刺酸痛,比纯粹的疼痛更让人难以忍受!索医师双手在牙齿间忙碌着,眼睛也不忘留意患者的表情,常常不用出声哀嚎,眉头稍一皱,他即暂停并抚慰道:“会酸是不是?忍耐一下,马上就好了。”遇到紧张害怕的小朋友,他更是连哄带骗,发挥极大的耐性。
有句台湾话说“先生缘,主人福”,能否遇到适合且医德医术俱佳的医生,虽是个人的因缘造化,不过在“医院文化”非己力所能改善的环境之下,我常鼓励病人“双管齐下”:一面看“正牌”医师,一面持诵“大悲咒”或“药师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