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海清说,绿幽谷早些年间闹过鬼,据几个侍女说是一个面相极美身着白衣的女鬼,白天栖在南山穴洞的冰棺里,夜晚便在谷里飘来飘去,啼哭不已。
这话传到穆青峰耳中,一向待人宽和的他竟冷着脸把那几个侍女关到了北山的壁囚里,宣称严禁谷中诸人以后再提女鬼一事。
“南山真有什么穴洞吗?”我托腮,问海清。
海清低头绣着手帕上面那朵盛莲:“不过是传闻,怎会真有什么穴洞。”
海沄:“我看未必,倘若只是传闻,谷主为何会发作得如此厉害?南山那么大,说不定真会有个不为人知的穴洞呢!反正这事情有蹊跷,绝非空穴来风!”
我撇嘴:“能有什么蹊跷啊,肯定是穆青峰那糟老头胆小怕鬼,谷里流言传得人心惶惶,他也害怕了呗!”
当晚,听闻穆青峰喝了点酒,早早就睡下了。我就全副武装,再现了女鬼风采,并于子夜时分,飘进了穆青峰的清风馆。
据说那个女鬼极美,我便只在脸上匀了一层乳白的铅粉,黑发披拂,白衣飘动,对着镜子一照,不比那女鬼差多少。
穆青峰的寝室装饰极为典雅,几盏夜灯散发着温和的光,家居清简构架却别出心裁。
我掀开他的帷帐,一阵酒气扑鼻而来。微弱灯光下依稀辨得他的眉目,温和如水,一时倒也忘了来的目的。
其实我一直觉得穆青峰的眼睛最好看,我之前还暗暗发誓以后要嫁给也有这样好看眼睛的人呢。。尤其是睁开的时候,总觉得里面是千尺秋泓万丈深渊--等等!眼睛睁开。。穆青峰的眼睛是睁开的!啊啊啊!他什么时候醒的?!
“小莞?”
他迅速起身,呆望着我,面色惊异。
“呃啊?”我有些始料不及,转念一想,小莞是谁?看他的表情,莫非小莞。。嘻嘻嘻,哈哈哈,我心里一阵贼笑,果然喝醉了,哼哈,是把我当做了你从前爱慕的姑娘吧?
我故作矜持地温婉一笑。果然,下一刻我就被他拽进来怀里。
“小莞,怎么会,怎么会?一定是梦,这一定是梦。。”他多少有点慌,声音发颤,又重复喃着“怎么会”三个字。
老妖精!我心里暗骂,看在你是我干爹的份上,姑且让你占会老娘的便宜!
“是我,”我叹了口气,捻细了音,故作伤心态,“我很想你,便来找你了。”
“我也想你,我也很想你。小莞。”他的胳膊愈发收紧,箍得我险些喘不过气。
“你,你还好吗?”
“很好,这些年我一直很好,一直守着咱们的绿幽谷。。”
他一直在絮叨,我不欲再听他对旧情人的呓语,正想着如何找法子脱身,却听他下句--“还有宁儿,宁儿也很好。她很聪明,记性也好,而且淘气耍皮,真是像极了那时的你--”
他怀里,我的身体陡然一僵。
我猛地推开他,难以置信:“我是你亲生的?”
他的脸一下子变了,就像是一个烂醉的酒鬼突然被狠狠扇了一个耳光,那种如梦初醒的样子,表情既愤怒,又羞赧。
“阿宁!”
我看着他的眼睛,又问了一遍:“我是你亲生的?”
“谁让你半夜乱跑的?回去!”他指着门口,大声道。
“穆青峰!”我猛地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歇斯底里,“当我亲爹很丢脸吗?你为什么从不告诉我我是你亲生的?为什么不让我姓穆?为什么一直误导我让我以为我的亲爹亲娘另有其人?穆青峰你告诉我为什么!”
他看着我,目光倏地变得阴冷,浓密的黑,深不见底。那一刻,我觉得他浑然变成了另一个人,极为陌生。
他缓缓开口,毫无表情:“谁说你是我亲生的?”
原来南山真的有穴洞。雪色的冰棺,女人的身体,绝美的容颜。
我跪在棺前,以狼狈不堪的姿态。眼泪大颗大颗滴下,渗进青黑色的苔藓里。我咬紧牙。
冰棺里的女人眼睛阖着,眉峰微蹙,让人揣测她临终前究竟是在忍受什么痛苦。
棺面上我的倒影,棺里她的面容,仿若孪生。
是穆青峰拖我来这里的。他浑然变成了头野兽,凶蛮拉扯间根本不曾顾及我的手腕已是一片淤青。
“看清楚了!你不是一直要找你的亲娘吗?这就是,就是她!”他此刻的样子让我害怕,“你的亲娘早就死了,在你八岁的时候,她放了一把火,本来是带着你一起死的,是我从她手中救下了你!而她,她一心求死,根本救不活!也正是那时你头脑受创,八岁以前的事情都记不得了。”
我打了个冷颤,透过冰棺看着她,喃喃道:“带我一起死,带我一起死?”
恍然间我脑子里突然闪现一副模糊的画面,火海。火海中我的哭喊,撕扯,绝望。。是真的,她要带我一起死。。
穆青峰语气变得缓和:“她那时也是昏了头,你莫怪她。”
“那我爹呢?我爹呢!他为什么不管我,为什么不救我。。”
他半晌无言,最后冷冷开口:“你爹从不关心你们的死活,你就当他也死了吧。”
我攥紧拳头,长长的指甲嵌进掌心,清晰的痛觉伴着热流在手心肆虐。我缓缓起身,面无表情对着他,那一刻,我觉得我什么都不怕了,因为我突然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其实以前我也一无所有,但那时心里起码还有念想,我以为我和海沄羽光她们一样,小时候无意间与父母失散,被捡到谷里来了。我总觉得出了谷就还是有希望的,说不定我爹娘也在费心地找我,还有什么哥哥姐姐之类的,我身上流着与他们亲近的血,我们因此理所应当地相亲相爱。想象之中,我会在某个灯火阑珊处蓦然回首,发现他们同样期盼着我的目光。
“我不会信你的!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与耳朵,你喜欢她多年爱而不得,她死后你把尸体冰封藏在这洞里七年,还把她跟别人生的女儿困在山谷里,这就是事实,其他的我都不会信!”我看着他,一字一句,“我甚至觉得--穆青峰,你真恶心。你,她,都让我觉得恶心!”
他看着我,目色惨痛。我知道我戳到了他的死穴。
“我要出谷!”
“不可能。”
“我一定要出谷,这里我一刻都呆不下去了。我求求你,放我出去吧,别再管我了。”我近乎哀求,目光涣散。
他轻蔑出声:“你和你娘一样,都是没良心的东西!”拂袖离开,“我救了你,你这条命就是我的,除非我死,你休得出这山谷一步。”
接下来的七天里,下了一场时间很长的雨,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直睡一直睡,睡得天地不分,隔离万物。任她们怎么叫我都不理,仿佛死了一般。我的胃好像也突然消失了,再也感觉不到饥饿,只是午夜梦回时会突然口渴,我就打开窗接捧雨水喝,然后再接着睡。任凭未关的窗子在风雨中吱呀作响,斜来的雨水把屋子浇了半湿。
第七天,穆青峰来找我。这是场豪赌,我押的是我的命,他自然不会赢。
他亲手喂我喝粥,可是我的胃仍在赌气,没喝几口就全都呕出来了。
他脸上浮出一阵疼痛,可是手下却有些慌乱无措,我扬起有些脱力的手,推开了他手中的粥。风声雨声从窗缝里透过来,微润触感让我两鬓生凉。我突然想起了刚到绿幽谷那阵子,我成宿成宿睡不着,而且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因此脾气也变得极差,经常摔东西,吓得几个侍女都不敢进来(那时海清还没照顾我)。这时穆青峰就会进来,他会温和地问我为什么睡不着,我就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很多事情我都想不起来了,我想找人给我讲故事。他那时的表情也是这样的慌乱无措,像个羞涩的孩子。我看出来了,就说我来教你吧,然后我们俩就顺其自然地颠倒了位置,我成宿成宿地给他讲故事,慢慢地,我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窗子不知何时又被风吹开了,雨声趁虚而入,像是一首绵长的歌谣,窗棂上雨点战栗,滴答,滴答。
他半晌道:“这场雨一停,就走吧。”
伴着雨声,他的语气有些发颤,冷冽如冰。
我呆怔,明明从他入门那刻便知他终究会说这话,我却还是没忍得住,泪珠滚落,似是压抑已久的发泄,一如窗外那场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