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黄的草地斜坡上,两对“十足小泼妇”,一种场面,打架撕扯地不亦乐乎。
厮打纠缠间,我俩的头发都零散了,凶神恶煞的表情浑似地狱恶鬼。
只听得远处一声不高不低的声音:“都住手!”
接连“扑通”一声。
我伏在草地上看去,发现云汀和那个小女孩厮打中一齐滚进了水潭。
我不知哪来的力气,一脚踹开身上的疯子,“滚开!”
想都没想就朝潭水跑去,纵身一跃,跳进了微凉的水里。
仗着曾在绿幽谷南山小河里游过几天,我大胆朝云汀游去。
潭水比我想象中的要深得多,我看见两只小脑袋在水里浮浮沉沉,挣扎都变得迟缓了,她们俩距离并不近,我有些犹豫到底要先救哪一个。
“公主!四公主不通水性的!先救她!”岸上那个女疯子大叫。
我暗骂了一句,正要游向那个女孩,突然瞥到远处草坡上云杉和纪繁正朝这里赶来,我心里一横,决定两个一起救!
我先从后面拉住最近的那个女孩儿,托着她的下巴高于水面,然后朝云汀艰难游去,最后一手搂着一个,游到岸边时整个人都快虚脱了。
即将游到岸边时,我仿佛看到了明亮的希望。
谁知这时右手那个女孩儿忽地醒了过来,忙着挣扎,水底双脚一用力,直接蹬到我的胸口上,我的身子忽地一沉,力气仿佛瞬间被抽光了,眼前越来越模糊,下沉,下沉,光亮越来越少。。仅剩一丝意识游移在脑中,我想我应该是溺水了。
。。
这时我听到一声仿佛海浪翻涌的声音,眼前有一个模糊的身影朝我这边游来。
那是谁?是来救我的吗?
他拉起了我的手,水里的一切动作都显得缓慢而轻柔,我的眼睛慢慢睁大,发现我俩此刻好似定格在莹翠如翡的潭水里,宛若琥珀里面禁锢的魂灵。他的侧脸正好滑过水面外折来的光,那样好看,像是远古传说里的神灵,英俊而悯恤众生。
云杉。。
承宣二十八年,八月十七,我在奇凌山碧玉潭深处叫了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在我冥顽不灵的心里促生一抹新绿,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忘了。
“阿宁!阿宁,醒醒!”我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睁开了眼睛。
我咳了好几口水,坐起了身子,问云杉:“郡主怎么样了?”
“你先担心自己吧,明明体力那么差,还不自量力去救人,你就不能事先动动脑子。”
我脸上微红,只听云汀跑了来,眼里含泪,“师父师父!你没事吧?阿汀连累你了!”
我摇了摇头,正要安慰他,却见云杉起身,俯视着云汀,一脸的薄怒。
“为什么又要和人打架?”他的声音清凌凌的,很严肃。
云汀咬着唇,举起手上攥着的那株已经被破坏得不成样子兰草,“她跟我争东西,这是我先采到的,本来要给小皇叔你--”
“我都说过多少遍了!”他突然之间变得很生气,“不要和人争东西,不要动不动就打架!就算是你先采到的,她若想要给了她又能如何?”
阿汀咬紧嘴唇瞪着云杉,眼里的泪珠滚滚而落。
良久,她看了眼旁边眼带轻嘲的四公主,爆发:“什么都要让!什么都要忍!这样她们只会更欺负我!你懂什么!她们说我是个孤儿,说我没教养,说我爱打架。。你为什么不反过来让她们让着我?我不是孤儿吗?那你们一起来可怜我吧,可怜我啊!!”
云汀一把丢开手里的兰草,迅速跑开了。
我扶着还有点发晕的额头,站了起来。
“我去看看郡主。”我丢下一句也跟了过去。
我在半山腰的林子深处找到了云汀。
她全身都湿透了,红色的衣衫裹紧身体,秋风中瑟瑟发抖。她双腿圈膝,把脸埋进大腿上部逼仄的空间里,肩膀忽高忽低--她在哭。
那一刻我不由分说地过去抱住了她,我也是全身湿透的,可我还是偎紧她。没有人理解你,对吗云汀?你很孤独,对吗云汀?你的古怪任性你的顽皮张扬不过是为了掩饰内心深处的缺失,那种缺失像血液流淌在你的四肢百骸,让你在人后哭泣无声对吗云汀?
就让我们相偎在一起吧,让我们的灵魂紧紧依靠,因为我们是同一种人,我们理应在狭小的空间里相依为命。
黄昏时分,天光浅淡,浓密的树林间都笼上一层灰暮的颜色。林雀归巢,万籁静寂。
“师父,阿汀好想睡觉。”云汀躺在我怀里,我们身上都只剩下中衣,不过一起披着我的烘干的外套。
我们前面燃起了一堆火,木柴燃烧声噼里啪啦,不时会爆裂出小束的火花,恍若忽暗忽明的星光。
“嗯,睡吧。”我轻声道。
“以前不是这样的。。”不知是梦呓还是什么,她嘴里念念有词。
“什么?”
“以前云洺不会这样说我的,也不会和我争东西。”
“那你们结了什么怨?她为什么对你这么不好?”我漫不经心对上她的话,声音轻柔仿若摇篮曲。
“没有结怨。。是三皇姐,三皇姐让她们孤立我的。。”
“为什么?”我不明所以。
“因为阿汀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他们都说是因为我淘气才把她的宝宝差点害死,其实不是。。是三皇姐在追我,她的眼睛很可怕,我怕她杀了我。就一直跑。。她没看清路,把肚子撞到了假山的石棱上,腿上流了好多血。。”
我身子猛地一震。
我小心翼翼地询问:“那不该看到的东西。。是什么?”
“林副将。。三皇姐抱着林副将一直哭,在假山后面。”
我一时苦笑出声。是真的,都是真的了!把孩子的名字叫做李彬,是因为有个别人难以察觉的“林”字吗?愿他做个温润君子一生平安,是因为怕他像父亲一样连年外出征战让你提心吊胆吗?轻描淡写一句“不要了”,也是因为收到了林副将战时牺牲的书信而万念俱灰了吗?
。。
可是三公主,驸马呢?你让一直为你尽心尽力的驸马无知无觉中对别人的孩子恩养一生,你怎么忍心?
我终于忍不住问了句:“你小皇叔知道吗?”
“三皇姐。我们互相保守秘密,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说完便沉沉睡着,我再没叫醒她。
这些天发生的错综复杂的事情让我的头脑一片昏沉,朦胧欲睡时一个略带鼻音的清疏嗓音传至耳边,我倏地醒来。
“原来你们在这里。”
云杉走了出来,他的衣服换成了另一套绛紫流纹罩纱袍,暮色中长身玉立,银色的发扣光华点点,灵润隽雅。
他随即走到我跟前,递给我他手中的两套灰毛滚边羽缎斗篷。
我一套裹住云汀,一套披在自己身上。
他挨着我坐下,看了看我怀里熟睡的云汀。
“纪繁和海清呢?”
“我让他们送四公主和惠莹回宫,还没回来。”
惠莹?和我打架的那个女疯子的名字?
我们沉默了一会,他眼睛看着跳跃的火光,开口:“那时我离得很远,我以为阿汀会死。”
“怎么会!我一定不会让她死的!”
他抿嘴,“我没想到会是你去救她。那时候,我更加担心了。”
“啊?”
“我当时想,你脑子一向不好使,又大大咧咧的,这下阿汀肯定没救了。”
“嘁!”我愤懑,“关键时刻我还是很心细如发的!你没看见吗?我游的还是蛮好的!虽说关心你侄女是应该的,但是顺带关心一下我会死啊--”我侧过脸去看他,突然就对上了他也同时转过来的脸庞,一时离得很近,都可以感觉到对方的呼吸。
我往后移动身体,突然他的手臂从后面圈住了我的腰,不容我后退半分,我的脸上顿时飞红。
“阿宁,我好像开始对你--”
“小姐!”
不远处传来海清一声惊呼,云杉放开了我。
纪繁招呼身后的锦衣侍卫把熟睡的云汀抬上了软轿,我们一心人伴着夜色缓缓下山。
我们刚上去山脚下停留的马车,天上就飘起了细雨。
风把我身侧的窗帘掀起,夜色中我看到奇凌山与我们渐行渐远,山腰上一座座难掩华贵的金阙建筑连绵不断,轮廓恢弘而庞大,我指着紧张地问:“那是什么?”
云杉皱了皱眉,道:“皇宫。”
皇宫!那是皇宫!我敢肯定,我曾经去过那里!我敢肯定,夜雨中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窗隙频频回顾,此情此景我八年前一定有过这样的经历!
我眼前突然闪现出一个少年模糊的侧影,好熟悉,他的名字就在嘴边,可我说不出来。
那是谁。那是谁?我的头开始隐隐作痛。
车行到半路,雨势越来越大。不时还伴着几声雷鸣。
“这样大的雨赶路多有不便,而且天色已晚,大家都累了一天了,不如找个邻近的寓所借居吧。”纪繁娓娓说道。
“怎么?”云杉挑眉问,眼中闪过一丝戏谑,“你想去叶府借宿?”
纪繁一副被看穿的窘态,然后佯装义正言辞道:“去叶府借宿。。是目前最稳妥的方法。”
“好。就去叶府。”云杉淡淡地说,听不出语气来。
叶府?
我之前听云汀说过,云杉有位红颜知己名叫叶芙央,是夏国自开国以来第一位科考高中位居榜首的奇女子。据说相貌奇佳而且文采卓荦,非寻常女子可比。
想必这叶府,多半就是叶芙央叶大人的府邸了。
“那个—我今晚得回去一趟!”我对着对面的云杉开口,“海沄最怕雷雨天,她一个人在积翠园夜里会害怕。”
“等到了叶府,我派人去公主府说一声,让她住去别处即可。”
“不行!”我果断拒绝,“她这几日心里不太舒服,我有些担心她,需得回去看看才是!”
云杉敛眸思忖片刻,抿嘴道:“纪繁,今晚你们三个留宿叶府,我陪她回去。”
“不用!”
“不用!”
“不用!”
我,海清,纪繁三人同时出口。
云杉扫了我们三个一眼,轻笑:“你们三个竟然如此默契?怎么,我送她回去,很不妥吗?”
“不太妥!”
“自然不妥!”
“不妥!”
又是几乎同时回答。
我们三个你看我看,又窘又可笑。
云杉冷笑一声,敛眸:“不妥?怕我吃了她吗?全部驳回,我说了算。”
“我也很担心海沄,我也要回去。”海清小声道。
“你留下照顾阿汀,雷雨天她晚上容易惊醒,你守着她。”云杉顿了顿,“叶府那帮人,不如你稳妥。”
海清心有不甘地点了点头。
“至于纪繁--”云杉浅笑,嘴角的弧度明显不怀好意,“就好好在这边住上一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