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乾十七年,暮夏,南越皇宫。
从清凉殿出来,已是深夜。
夜色如墨,胶稠的浓暗浇了满身,抬眼望去,连绵的宫墙暗影交叠,散发着幽幽的冷意。白日里晴光照耀幻彩流金的皇城此时却是一片死寂,仿若幽禁了无数孤魂的枯城,透着沉沉的死气。
身后的广钦依旧默不作声,只是跟着,倒是像极了我的影子。这么多年,谨言慎行,他一向做得最好。忍着肩胛处传来的阵痛,我微仰起头,夜色浓密,廖星零落,今夜仍旧没有月亮,真是像极了那个夜晚。
“你刚才说,她要见我?”不疾不徐,不高不低的声音,带着浓郁的倦意与凌厉的淡漠,随即淹没在无边的静夜里。
“是。。”广钦忙上前两步,低声回到,“翊宁公主今早起便跪在裕广门前,说是,庶人洛氏病危,乞求。。乞求皇上见她最后一面。”
“最后?呵,她死不了。朕何曾不知她苦心经营所为何事。”我漫不经心地走着,随意一瞥,我步子微滞----这窥月长廊沿南北方向,连着清凉殿与景宣宫,虽是处于高大宫墙之间,但在深夜时,从邻近景宣宫的这段路往西南看,飞檐椽间正好有块天空的缺口,有月亮的夜晚,从此“窥月”,那月好似嵌在楼宇中间,像只宝石项坠,意趣无穷。
然而此时,西方那块天空却是幽幽的蓝幕之间殷殷的红光浮现,那红色显得极为异常,若非身侧夜色漆黑如墨,定要以为这是傍晚时分,乌鹊归巢之际的霞光。
“皇上,这细软红光看着甚是稀罕,奴才活了半辈子,从未见过深夜如此奇景。想是皇上勤政为国,得天眷泽,故见着如此奇景,是为吉兆。”身后广钦弓着身子,声音虔敬恭诚,但却并未见我的眸中,一抹深色愈发浓郁。
“这不是红光,是火光。”
“这。。这是火光?难道是哪个宫里走水了?哎呀,这可如何是好,西边可是有着韵妃娘娘的静远宫,德嫔娘娘的慧敏宫,还有临月公主的景月轩,哎呀,还有-----”说到这,话音戛然而止。
还有,她的漱锦宫!
“我说过,我只要你的心。纵然这漱锦宫奇瑰华丽无比,但若有一****弃我于不顾,我便安稳躺在那镂花青纱窗子前的贵妃塌上,然后一把火烧了它。。”恍惚忆起多年前,她靠在自己怀里,纤指贴在我的胸口。这般倔强清泠的声音,除她再无旁人,能驾驭得如此蛊惑心神。
这一刻,我突然有些慌了神,不详的预感笼在心头。心脏深处仿佛有了无数的触手,他们撕扯着,要将我藏了很久的某种感情拽出来重见天日。
耳边一阵疏风忽至,夹杂着微微烟味,我分明听到了远处嘈乱惊慌的人声,水声,还有木料爆裂的倒塌声。。
求皇上见她最后一面。。
我飞快地穿过长廊,绕过景宣宫,沿景宣路一路向西奔去。
“皇,皇上-----”
不顾了,什么都不顾了,不顾自己的帝王之尊,帝王之责,不顾昔日的罪恶与欺瞒,仇恨与鸿沟,不顾了,全都不顾了!
洛莞宁,不准,不准你有事!不准----
该死的皇城!从前总觉得这个金碧辉煌的笼子太小,小得每一处都有自己孤单的记号,可如今又觉得它太大,大到隔了半个皇城的距离,那撕扯心脏的嘈乱声愈发清晰,却总是到不了,到不了。。
“快!快些离开!房子要塌了!”
“不要,我要进去救娘娘!”
“公主呢?公主在哪里?公主!”
“啊-----房子塌了!娘娘,娘娘还在里面----”
我赶到那一刻,漱锦宫中间最大的那间韵棠殿轰然倒塌,仿佛是老天安排好的戏码,在我登场的那一瞬,噩梦忽至。
世界一下子空了,燥热的气流堵塞了我的一切感官,把我隔开在万丈红尘之外,眼前只剩下那座倒塌的宫殿,焰火在上面肆虐,昔日坚硕的紫楠木巨柱倒在废墟里,散发着燎热的灰烟,伴随苍颓的噼啪声响。
她说,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
她说,举杯遥对泠泠月,与君共饮长情酒。
她说,宝宝的名字,不如分取你我名中各一字。。宫祖翊,洛莞宁,翊,宁,那便翊宁,如何?
她说,一入宫门誓盟轻,最是天家薄幸情。。
她说,阿翊,红尘万般错乱,我们都不好过。你怨我恨我,我亦无话可说。只是,若有来生,我愿命盘中的我们,各自安好,再无交集。。
若有来生,再无交集。。
胸口,仿佛被一下子,掏空了。
不,不--------
我纵身越向了那片跳动的火海,像一头刚出笼的猛兽,不顾身边一帮奴才的惊叫撕扯,朝向那个只有她的地方,努力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