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骑着马儿飞奔在曲拉城的韩卓依,按常理言,马背的颠簸是很难让人入睡的,更何况是在这暮色沉沉、白露微霜的夜半光景,再加上人生地不熟,只是凭借十年前的记忆来寻一个人,可韩卓依的眼皮不知怎的,竟越来越沉,越来越看不清前方的路和两旁向后飞驰的景。好像已经跑了快一个时辰,可是白马的步履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甚至越来越快,韩卓依的眼前一片迷茫,记忆里的曲拉城并不大啊,至少从今早入城的东门到洛仁巷根本用不了多少时间,而且上次是步行,也不过走了小半个时辰。韩卓依越想越不对劲,想要勒住缰绳让马儿停住,可却突然发现,手竟然抓不住任何东西,包括触手可及的缰绳!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感到自己越来越不受控制,感到眼皮越来越沉,如果这是幻境带来的幻觉,这也绝不是普通的幻境!大哥送她的灵扇璞琴不是可以抵御一切幻境之感的么?可是眼下的不是幻境又是什么呢?难不成这幻境的道行在大哥之上?来不及想清楚这些疑问,韩卓依的眼睛便渐渐合上了,她无力地在马背上瘫软下来,失去知觉。
在韩卓依失去知觉的同时,撒蹄飞驰的白马终于奔进了一座高大的门楼,门楼前的两头巨大的石狮与十年前一样:左侧的面目狰狞、右侧的乖巧温顺,没错,这就是韩卓依记忆里的门楼,传说中洛仁巷的入口,只是今日多了些蹊跷,门楼依旧高大,可高悬的牌匾上那洛仁巷三字,竟从原本的黑变成而今的红,又不是普通的红色,似有液体在流动,又似是某种具有生命的物体被禁锢在这三个字里,时刻等待冲破重生的时刻。
这是一条不长的巷子,但街面很宽,错落有致的青石板路盈着小小的水洼,月光洒过,整条洛仁巷,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静,看上去是万籁俱寂,可两旁的屋子里却闪着影影绰绰的灯光,有微风吹过,可屋檐下摇摆的铜铃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似被人抽掉了芯,在风里摇摇晃晃地动着。
白马驮着韩卓依一路飞驰,往巷子深处奔去,在最后一间屋子前停下来,寂静的夜里只有白马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它用头去推屋子的门,虚掩的木门撇开一条缝,里面有光,可并不见有人。见有光,白马原地跪下,在它卧地的那一刹那,一道白光从屋子里射出,伴随着几声咳嗽,白光过后,马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悦来客栈的店小二,韩卓依则靠在他怀里,昏睡不醒。
“头儿,我把人给你带来了,你看是她吗?”店小二将韩卓依背进里屋,平放在床上。里屋内,一个戴着黑斗篷的男人似乎已经等候多时了。他没做声,只是掌着桌上的灯,凑拢来。
“干得不错,是她,你去准备吧。”
“好的。”店小二应声告退。
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昏睡不醒的韩卓依和这个戴着黑斗篷的男人。
“依依、依依……”他轻声唤道,虽然身体里只有一半记忆,可他终究记得卓依这个小妹,因为她能带到人世,说到底是拜自己所赐。若不是当年途径桃花林,也许就不会救下那只误闯猎鸟者布网的黄雀,也许就不会遇见那个改变自己一生的长者,如果不是那片桃花林,现在的自己应该还在江南,上赡父母,下……自己应该早有妻儿,能与父母一起共享天伦,而不是像现在,人不人、鬼不鬼,身体跟灵魂,永远不再是初现的模样,就连名字也有三个:韩穹、雨鸽和玛簇,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自己?要怎样才能把自己找回来?眼见纷争又起,依依啊,但愿我能保全你,让你不再像当年误闯猎鸟者布网一样,生死难测,让我再救你一次吧,但愿你忘了这一切,去寻回属于你的自由。
许是感到一丝温暖,韩卓依慢慢从昏睡中醒来,映入眼帘的,竟是一个似曾相识又不知道在哪儿见过的男人!
“你、你是谁!我、我这是在哪儿?”韩卓依挣扎着坐起来,迅速退至床边,蜷缩在一起,惊恐地盯着眼前着个男人。
“你受了风寒,别乱动,躺着休息。”韩穹笑道,每个人的心里都会有最柔软的地方,能触动那里的人,会让自己感到由衷的快乐和喜悦。卓依对于韩穹而言,就是如此,至今他依然记得前世的她在布网上的苦苦挣扎,眼神里的绝望让人怜惜,让人忍不住要去救它。她今生的报恩,原本是为做携手一生的爱人而来,可自己这三魂混杂之人终究入不得轮回,何必耽误一个美好的生命?还是让她做小妹吧,与自己在同一个家里长大,不会携手一生,但也终归血浓于水。好在父母不知卓依的真正来历,只道韩家得到神灵的庇佑,能获老来得女之喜。只有二弟韩俅,终日醉心于幻术之道,观人本事日嚣尘上,也不知是否已察出若干端倪。
“你、你到底是谁……”眼见这男人似乎并无恶意,韩卓依紧张的情绪稍稍松弛了些,可仍不敢大意。
“你是卓依,来自江南韩家,对吗?”韩穹笑着问道,这个小妮子,一点儿也没变,也难怪,前世和今生只有孟婆的那盏茶,洗去了记忆,却洗不掉本性。
“你、你怎么会知道?悦来客栈的店小二呢?他怎么会带我来这里?这是哪儿?”
“好吧,告诉你,你这小妮子,真拿你没办法。”韩穹搓搓手,叹了口气,道,“我是韩穹,悦来客栈的店小二是我的仆人,这里是洛仁巷,你十年前来过这里吧。”
韩卓依瞪大了眼,继而又掩着嘴不停地笑,韩穹歪着头,笑着她这一系列难以言说的表情,许是从紧张、惊恐到开怀、喜悦吧。
“你、你真的、是、是我大哥?”韩卓依上下打量着他,一下儿就红了眼眶,泪,止不住地往下淌,“你、你真的,是……是我大哥?”
“嗯,我是。我是韩穹,你的大哥。”韩穹一心想让她逃过劫难,却没想到,自己与她相认会是这样一个局面,他只看过刚刚降生的卓依,只是在十年前捎人送了灵扇璞琴给她,除此之外,虽是一家人,但也别无交集。就连十年前她千里来寻,已经找到了洛仁巷,他也选择了避而不见。犹记得,那个在夕阳下抱着只猫一步三回头的落寞背影,一直刻在他心里,一刻就是十年。
“我、我以为,你、你把我忘了……”韩卓依哭着扑向这个她唤作大哥的男人,“你知不知道,爹、娘都很想你,娘想你想得眼睛都快哭瞎了!你怎么可以这么多年都不回去看看他们?”
“你呢?你想念大哥吗?”韩穹轻拍着她的背,轻声问道。
“我?我、不想。”韩卓依怔怔神,拭了把泪,恨恨道,“十年前,你在这里的,只是你不想见我,是不是?!”
“不想就好,不想就好。”韩穹释然道,看来孟婆的茶汤还是挺管用的,至少,她不再记得前世的事,谁说忘记不是件好事呢?“嗯,当时我的确在这里,只是当时巫王有令,所有的天神巫师都必须听令行事啊,我也是迫不得已。一直没能跟你解释清楚。这是大哥的错。大哥向你道歉。”
“可、可是……”韩卓依还想说什么,不想被另一个声音打住了——刚刚化身白马驮自己飞奔的店小二就站在门口,拱手道,“头儿,都准备好了。”
“好,你先下去吧,一会儿听我号令。”韩穹冷静道,这个时刻终究要来了,与其说他要给卓依新的生活,不如说是他再次选择救她一命。
“喂……什么准备好了……要号令什么?”韩卓依显然没明白接下来要发生什么,茫然地问道。
“也没什么,告诉大哥,你此次前来的目的?不会是像上次一样,寻找大哥这么简单吧?”
“我、我……”韩卓依犹豫着低下头,盘算着该不该把二哥让自己捎信给玛簇的事儿告诉大哥,可要是不说,大哥肯定不信自己又是来找他的,一抬头,正对上大哥炯炯的目光,一咬牙,说了吧,大哥又不是外人,再说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曲拉,要依着玛簇这个名字找着人还真是件难事儿,那人不是也是天神巫师么,跟大哥说了,没准儿马上就能找着他呢!
“其、其实,还有一件事儿。”韩卓依咬咬唇笃定道,“二哥让我带封信给一个叫玛簇的人,听二哥说,他和你一样,也是天神巫师。”
“玛簇?!”韩穹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名字竟然会从他视为珍宝的卓依口中说出来,那也是自己,不是么?那是自己的三魂之一。
“大、大哥,你、你认识玛簇?”这个人大哥一定知道,要不然不会有如此大的反应,韩卓依心中窃喜,看来跟大哥说是对的,应该很快就能找到玛簇了,自己也省了不少功夫!
“信在哪儿呢?给我看看。”
“喏,在这儿。”韩卓依侧过身去,从贴身的兜里掏出信刚要递过去,猛然想起二哥的话:一定要交给玛簇本人,事关重大,务必带到!她悬在半空的手腾地收回来,正色道,“二哥说了,我要亲手交给玛簇本人才行。大哥,你带我去见他吧。”
见此情形,韩穹的大脑开始飞速的旋转,他试图将三魂中玛簇魂魄的记忆恢复,好让自己知道韩俅跟玛簇之间到底有什么来往,使得韩俅又让卓依跋涉千里来送密信,这封信肯定不一般。虽然知道属于玛簇的元神已经被封在月舒长老的月峦宫里,但是韩穹决定还是要奋力一试。努力是徒劳的,他根本找不到那一半只属于玛簇的记忆,他的记忆里只有韩穹的江南,雨鸽的松林宫,韩穹与雨鸽共存的曲拉城。
“天神巫师的规矩繁多,现在还不是探视其他天神巫师的时间,等到了时间,我再带你去见他。”当务之急是把急于送信的卓依稳住,韩穹如是说。
“那、那也只能这样了。”韩卓依小心翼翼地将信收起来,放回贴身的衣兜里。
“依依,你先在这儿休息,我先出去了。”看来只有把计划提前了,好在今明两天并没有太大区别,再说天光已经明了,时不我待。
“哥,其、其实还有件事儿。”韩卓依嘀咕道,大哥应该还不知道穆雨白和艽嫣神婆已到曲拉城,而目的就是为了找他,去救云夕娘,进而去查那个杀害叫蓝若的女人的凶手。
“嗯?什么事儿?你但说无妨。”本欲离去的韩穹驻足道。
“有、有两个人,不、是三个人,他们已到曲拉城,目的是为了找到你,找你去救人。”韩卓依忽然想起了先前昏迷的仙草前辈。
“噢?他们是什么人?找我又是去救什么人?”韩穹清晰地记得,此次作别月舒长老时,他也曾提到会有人来曲拉找他,还叮嘱自己跟他们走便是,只是记得要沿途留下记号。喔,原来是他,一定是穆雨白,那个让自己觉得无比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的男人,还有蓝绿羽毛,没错儿,月舒长老叮嘱过不能再使用的暗号,他会找我去救什么人呢?难道是江南驿茶馆儿中那个带孩子的女人?!思索至此,韩穹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那个人是我杀的,我现在却要去救她?
“哥,你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吗?”韩卓依觉察出韩穹的异样,不安道。
“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你好好休息。”语毕,韩穹便推门离去。
“哎……”韩卓依有点弄不明白了,搞什么嘛,刚刚还在问自己是什么人会来找他,转而又说这件事他已经知道了,知道什么了啊?!真是不明白,娘老说他这好那好,也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好,让娘心心念念一辈子,早知如此,又何必千里迢迢寻他来?可自己,又为什么会哭呢?韩卓依愣住了,这个问题她也没有想过,她与大哥素未谋面,可一见到却又觉得那么熟悉,似曾相识,先前相认的那一刻,泪水竟不由自主地滑落,好像心底里的一块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而那又代表着什么呢?
忽然,一阵连续剧烈的抖动打住了韩卓依的思绪,整间屋子开始剧烈摇晃,墙上的土、房上的瓦都拼了命地往下掉,桌上的灯盏落到地上摔个粉碎,房间顿时陷入黑暗,黑暗中的摇晃,这、这又是怎么回事?“哥……大哥……你在哪儿啊?!”韩卓依被扑腾的尘土呛得喘不过气来,仍高喊道。发自内心的极度恐惧搅合着黑夜的力量一齐向她袭来,她只能抱住双腿蜷在一角,任由房间里的尘土、砖瓦在她身边掉落,说来也怪,竟没有一块打在她身上。
很快,房间似乎摇晃的不那么厉害了,可却好像在以飞快的速度下降,等等,下降?房子不是建在地上的吗?下降,会降到哪里啊?韩卓依定定神,站起来,跑向窗边,没错儿,房间正在下坠,看不见月光更看不见屋檐,满目只有向上飞跑的黄土、黄沙。这难道是大哥的幻术?没想到,他的功力竟然已到如此境界,韩卓依想起自己在马背上的昏睡,定是大哥布下的幻阵,目的就是不想让自己记住洛仁巷的具体方位。可现在,他要带自己去哪儿呢?地底下?娘说过,只有死了的人才会去地底的,爹也常说自己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可是她韩卓依还年轻,还不想这么早就死去,这一刻,她想到两个人,一个是已入轮回的阿福,不知道他现在好不好,有没有投生到一户好人家;另一个就是穆雨白,自己若是听话乖乖地呆在客栈,就不会到这个鬼地方来了。虽然见到了大哥,可大哥为什么要这么做?让自己入到地底去呢?
“救命……救命……”事已至此,已经不可能有人听见韩卓依的呼救,她也随着这急速下坠的房屋,在这黎明即将来临的时刻,落入这黄沙深处,她当然也不会知道,她寻到的这洛仁巷本就是夜晚的幻象,清晨降临时,洛仁巷还是会和往常一样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没有人会知道,繁华的洛仁巷到了夜半三更会变成另一幅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