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旧金山到S大,一共三十四英里,也就是五十五公里。这条路我开过无数次,却没有哪次比这次开得更快,而惟独这次,让我觉得五十五公里特别遥远,即便在丝毫不堵车的大夜里,S大也似乎遥不可及。
路边有许多巨大的广告牌。Gap,Toyota,CocaCola...灿烂耀眼,如流星一般,从我眼角儿往后飞,连同那些高楼大厦一样,让我一下子甩在身后。
可硅谷的灯火似乎永远也甩不完。
我紧踩油门儿。
远处山顶上排着队盘旋着的车灯,好像节日夜晚闪烁的烟火。
我脑子里一下子乱起来,就像千禧之夜被礼花填满的夜空。我鼻子里仿佛又闻见硫磺味儿了。
天空一下子红得出奇,好像被谁使了障眼法,眼看就会滴出血来。
“这么多年啊!我还是看不到!难道,我也被海鬼蒙住了眼睛吗?”刚才林老板的那句话又突如其来地在我耳边儿响起来。
Las Vegas的老太太也说:“孩子,别太认真了。人生本来也就是游戏而已,别让梦蒙了你的眼睛!”
这梦是什么?
老太太也曾对我说:年轻人,你也一样!
我也一样?我又被什么蒙住了眼睛?
我眼前突然浮现出一张脸。我下意识地摸摸裤兜儿里的手机。
我胸口有点儿憋闷,这车子里的空气怎么这么混浊,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摇下车窗。时速一百英里的风,一下子冲进车子里,好像要把我的头发都连根拔掉似的。
可这让我清醒了不少。
家人——你以为他是,他其实不是!
爱人——你以为他不是,其实他就是!
桐子的爱人到底应该是谁?他到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明白?
我自己呢?我到底明白不明白?
命运又何止在跟桐子一个人开着玩笑!
我莫名地亢奋。要不是有保险带把我绑在座椅上,我说不定能一下子跳起来。
我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思绪,心里一个劲儿对自己说:快点儿,再快点儿!现在的使命就是找到桐子!一定要找到他,让他明白过来,他的亲生父亲是谁,他真心爱着的又是谁!
仿佛只要他能明白,我们就都有了希望似的。
我的老本田使出了全力,风驰电掣地闯入S大的校园。它就像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来就是为了打破这校园的安静和祥和的。
可这古老的校园却有打不破的安详。在这里,夜仍是那么黑,好像比外面的硅谷更黑。黑暗中那许多似动非动的树影好像等待着演出开场的观众,安静地注视着教学楼上那些灯火通明的窗户。
每扇窗户里都有几个踌躇满志的年轻人,他们正坐在电脑前,或站在车间里。他们的生活在继续,他们可能还有恋人,可能就在另外的某个窗户里,又或者在别的什么地方。
在别的城市,别的国家,甚至别的洲,拥有着完全相反的白天黑天和春秋冬夏。
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在彼此的心里。
不过是半年以前,我和桐子也和他们一样。我们也曾坐在某扇明亮的窗户后面,梦想着情人和未来。
可今天,我正坐在我的本田车里,面对着这寂静的树林,安详的校园,仿佛我从来没来过这里,这里也从未曾和我有过任何关系。
可今天又怎样?今天我们就没有梦想,也没有未来了么?
只要能说服桐子!
那些遥远而明亮的窗户,突然使我感到了一种伟大的力量。
2
我把S大那扇我再熟悉不过的房门儿敲得震天响。
门开了,Ebby穿着睡衣,张着嘴闭着眼打哈欠。一股子法国香水的气味儿,毒气弹似的迎面扑上来。
“你大爷的!”我狂吼一声儿,照准门缝儿里出现的半张脸,一拳打在他鼻梁上。我能打赌,当他捂着鼻子怪叫着往后倒的那一刻,一准儿还没弄清楚我是谁。
我紧跟着进屋,反手锁上门,一把薅住他的脖领子,把他按在墙上,用胳膊肘子顶住他的小细鸭脖子。
他松开鼻子,用手来抓我的手腕子。同时捏尖了嗓子干嚎,好像撒泼打滚儿的泼妇。他鼻子下面拖着半截子鼻涕,可没流血。看来我那一拳还不够分量。我胳膊底下又用了点儿力气。
他扑通着细胳膊冲我抓过来。我一把抓住他的小鸭掌儿,往回一撅,他立刻杀猪般地嚎起来。我知道他这才是真疼,我往他脖子上多加了点儿力,他的嚎叫立刻变成嘶哑的哀鸣。
没想到初中时练的功夫,过了快二十年,今儿又都使上了!
Ebby软不塌塌的鸭身子在我胳膊底下不住地哆嗦。他让我想起春天杨树上跌下来的毛毛虫,我只要轻轻加点儿力气,他就能肚破肠流。
我冲着他吼了一句:
“别动!小心我捏死你!”
他果然老实了,不敢再挣扎,也不敢出声儿了。他微微睁开一双小眼睛。大概是因为满眼的眼泪模糊,他盯着我看了半天,才用嘶哑的声音颤颤巍巍地说:
“F...Fei,what do...do you want?”(飞,你……想干啥?)
“桐子呢?他在哪儿?”
“That...That has nothing...nothing to do with me... Nothing ...”(跟我没关系,没关系!)
他边说边像条死鱼似的翻白眼儿。我手上又使了点儿劲儿,他立刻脸色发白,大声儿地倒气儿。
“我问你他在哪儿!”
我把眼睛瞪圆了,却突然觉得眼角儿的余光里还有个人影儿。
我一扭头,桐子正站在卧室的门边儿。
我一松手,Ebby立刻像一团吸了水的破棉被,重重地瘫在地板上,没命地咳嗽起来。
我转身儿冲着桐子。
他低下头,不敢看我的眼睛。
“你知道你丫干了什么吗?你知道吗?”
我边说边向前迈步。
他站直了身子,惊恐地看了我一眼,立刻又把视线挪开。
“一百五十万哪!那可是他半辈子的血汗钱,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
我一步一步向着他逼近。
他终于抬起头,硬撑着冲我抬高下巴,目光却闪烁起来。他说:“关你什么事?”
我心里狠狠一酸,我冲着他吼道:
“你丫是混蛋!”
“这些本来就该是我的!这……这是我的家事,你管不着!”他倒退了一步,却仿佛突然鼓起了勇气似的,用洪亮的声音冲着我喊,“从小到大,我过的什么日子?这大半年,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他……他凭什么在这里住洋房?凭什么开高级轿车?凭什么花钱给我交学费,还让我觉得是我欠他的?”他眼圈儿一下子发了红,声音歇斯底里地打着颤。
“是你的?是你没日没夜辛辛苦苦挣的吗?是你的你就该给这帮孙子祸害?”
我回手指向Ebby,却发现他正溜着墙边儿往起爬,遇上我的目光,他浑身一哆嗦,立刻又缩起脖子,半蹲半站地靠在墙上不敢动弹了。
我继续冲着桐子喊:“你忘了他们让你去干吗了?你竟然还跟他们……你丫到底懂不懂是非廉耻?”
桐子突然仰起头,像只红了眼的野兽。他更加歇斯底里地喊:“他们怎么了?没错他们想吸我的血,可他们是明着的!他们不会跟我讲狗屁仁义道德!他们吸了我的血,能帮我干我想干的事!除了他们我还能找谁?我他妈的能找你么?你知道我到底想要的是什么?我当初拼死拼活的到美国来,就是为了让你能看得起我!我拼死拼活的要留在S大,也他妈的就是为了要你看得起我!我他妈的卖我自己,就是为了能靠着自己活下去!不然你能看得起我?我去给姓林的打工,那是因为我觉得我他妈的对不起你!没脸再在你眼皮底下活着了!我他妈的能求你么?我让你知道了这些,你还能正眼看我吗?畜牲不如的事我都干了!你她妈的能怎么样?能帮我把我爹揍一顿?还是他妈的连我一起揍?你能帮我。!”
桐子边喊边哽咽起来。
“我X……。”不等他说完,我展开双臂,不顾一切,发疯般的向着他猛扑过去,扭住他的胳膊,拼死力把他往地上按。我已经完全丧失理智了,脑子里早已一锅粥,失去了所有的思考能力,只剩下许多零散的记忆的碎片。我想哭,放声的大哭,可眼前这一刻,我想揍他!我想揍扁了他,然后再把他紧紧抱在怀里,让他一辈子都记住,我这会儿是多么地看不起他!
“你。你宰了我吧,你干脆宰了我吧!”
他边反抗边歇斯底里地叫,唾沫直溅到我脸上,我却咬紧了牙关,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胳膊和腿上。终于,他脚下一个趔趄,被我借机按倒在地,我也顺势栽倒在他身上。他蜷起腿,用膝盖顶我的肚子,顶得真狠,我差点儿没背过气去。可我死也不松手,狠狠地扭住他的胳膊,用自己的脑袋往他脑袋上撞!
咚——居然能有这么响!
我两眼发黑,金星飞舞,仿佛新年的礼花就在我眼前爆裂了。可这样我才痛快!真让我痛快!仿佛把我这么多年的委屈都撞出来了!
突然,我感到手腕儿上热乎乎湿乎乎的,紧接着是钻心的疼。这家伙居然在咬我!他咬我我也不能撒手!我就是这么打架的,跟王八一样,咬住就不撒口儿!谁能坚持到最后,胜利就他妈的属于谁!咬吧!咬死我算了!咬死我这世界上最笨的大笨蛋!我为什么没在多少年前就狠狠把他压在地上,狠命抽他一顿,让他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让他知道他自己的想法有多愚蠢?让他知道其实我心里一直在后悔,后悔我当初没留下他,后悔我每个周末带他去U大见方莹,后悔我当初自己出国,还劝他跟我一起出国!可即便我们都没出国又能怎样呢?两条平行线就能够相交了么?我脑子一下子清醒过来——起码他现在找到能和他相交的东西了,那是他一辈子都希望得到的东西——一个家!一个林老板给他的温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