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抱歉!现在只有桐。不过他真的没事!”
“那太糟糕了,我想我们会另外找人的,谢谢!”
对方把电话挂了。我却仍把手机握在手里,不知如何跟桐子开口。
一转身,我突然发现,桐子就站在厨房门口,头微微低着,大半张脸藏在冰箱后头。
“明天我得去找工作。”他闷着声音说。
“你去哪儿找?”
“不知道,去饭馆儿吧?”
“可你……”我想说可你的身体连家教都做不好,饭馆儿就能做了?这话没敢出口,“可你有时间去打工吗?下学期的课不上了?”
“我去系里打听过了,下个学期是春季学期,可以把课选成independent research(独立科研),不用按时上课。”
“可那算什么?打工挣钱交了学费却不上课?花那么多钱就为了保留学籍?啥时候是个头儿?”
“不知道,能坚持一天是一天。”桐子抬头看着窗户。阳光仿佛突然在这一秒从窗户里涌进来,泼在他睫毛上,闪闪地发着金光,我看得有点儿发懵,脑子里空荡荡的。
“明天带我去饭馆找工作吧?”他忽闪着金色的睫毛,微低着头看我,大眼睛藏在浓眉底下,那姿势酷极了,让我有点儿不敢看他。
“咱申请别的学校,好不好?”我尽量用温和的声音恳求他。
“太晚了,都四月了,Deadline(截止日期)都过了。”他把手塞进裤兜儿里,眼睛向屋顶翻着,仿佛那上面印着各个学校的时间表儿。
“晚是晚了,可也许有的学校还成……”
他把眼珠往旁边儿一转,用白眼珠子对着我。他嗓子眼儿的那块儿小疤又微微地发了红,那是气管插管留下的疤。我知道他的倔脾气又上来了。这让我有点儿犯急,忍不住脱口而出:
“咱们管林老板借?”
“我问能不能求你带我去找工作?”他忽地用眼睛瞪我,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地狠狠重复一遍,好像我是个聋子没听清楚他刚才的话,或者是个白痴压根儿听不懂他的话。
这可真激怒我了,我忍不住吼道:
“就你这身子骨儿,能找得到吗?就算能找到,你丫能干得了吗?”
桐子使劲儿瞪着我,把下嘴唇儿咬得发白,鼻翅儿一张一缩地运动着,眼睛里有些火苗子在晃动。
我立刻心软了。可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突然就听见鸭子叫:
“哎吆,什么干得了呀?”
屋门一响,Ebby尖叫着进屋,像阵风似的飘到厨房门口儿,书包还斜挎在肩上,“哎吆,两位帅哥,干什么呀?在厨房里?”
Ebby把头探进厨房里,靠住桐子的肩膀。
桐子一转身回卧室去了。
“哎呦,怎么啦?呵呵”Ebby对着桐子的背影耸耸肩,转头问我,“几时吃晚饭哪?我今晚还要去KissFire呢!”。
我使劲儿咽一口唾沫,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我说:“等会儿吧,我还没开始做呢!”
说完我扭头去开冰箱,这才发现,电话还在手里,被我捏得湿漉漉的。
5
桐子一直躲在卧室里。我做好晚饭,在客厅里喊了他两回,他才无精打采地走出来,好像没睡醒的样子,脸色比刚才还苍白。
我其实早做了决定,明儿就开车带他找工作去。可我没拉下脸来跟他说话。
Ebby趁我做饭的功夫,把自己里里外外打扮好了,洗了澡喷了香水儿,弄得满屋都是他的香味儿,把烧茄子都盖住了。
我瞅着他在我跟桐子之间转悠,气儿就不打一处来。我说:“你急什么急啊?”
Ebby举着小细胳膊,展示着粉红色的手表说:“快七点啦!今晚我得早点去,KissFire有Party,而且weekend进三番要堵车的。”
我哼了一声儿不再理他。他却像个撑爆的水龙头,没完没了地说起Kissfire今晚的活动来了,什么几个常去的“贵客”过生日,老板请了当地出名的脱衣舞男,总之今晚肯定特热闹,人至少要比平时多两三倍,酒吧的招待生肯定忙不过来,老板就请他早点儿去帮忙。
“唉!我也很忙呢,人家既然开口,我也不好推辞!”Ebby小嘴一撇,好像付出了多大的牺牲,又好像肩负了多大的责任。
我恨不得给他嘴上夹个夹子。KissFire的Party关我们什么事?
桐子却突然插了话:“KissFire的招待一晚上能赚多少钱?”
我心里一紧,脱口而出:“能赚得了多少?一个小时五块?”
桐子仍盯着Ebby,根本当我不存在。
Ebby嘴里还嚼着一口茄子,顾不得往下咽就回答:“不止!一个小时八块,还不算Tip(小费),如果是周末,有时一晚上Tip就有一百!”他脖子一梗,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啧啧,Not bad(不差)啦!”
桐子认真听着,眉毛扬了起来,好像在努力地思考。我再次抢着开口:“招待一个月能干几个小时?一百小时撑死了吧?只不过八百块而已,就算小费再赚五百,加起来不过一千三。”
桐子撇了撇嘴。低头去吃饭。
“哎?桐,不是你要找Job吧?”Ebby好像突然明白过来点儿什么,冲着桐子两眼放光儿,好像把烧茄子的油抹进眼睛里了。
桐子没吱声儿,只继续默默地吃饭。
Ebby没等到回答,索性继续往下说:“Waiter的确赚得不多,可也不一定要做Waiter。是不是你要找Job?呵呵,KissFire的老板可早跟我说过……”
“行了行了有完没完啊你?再不赶快吃就赶不上你那淫乱大Party了,今儿晚上三番正堵车呢!”我急赤白脸地打断Ebby,而且故意把“淫乱”俩字儿说得重重的,同时用眼睛紧盯着桐子。
他眼皮儿动了动,可还是没抬眼看我,然后赌气似的往嘴里扒拉两口饭,用后牙槽使劲儿嚼着,腮帮子上鼓出几道竖纹儿来。
我还想再说点儿什么,可我的手机突然就在厨房里叫。我等它响过了两声儿,冲着桐子叫:“接啊,肯定找你的!”
桐子闷头闷脑地走进厨房,没过两秒钟就把手机拿出来,丢在我面前的桌子上,头也不回地进卧室去了。
手机还在响着,上面显示的来电者,竟然是蒋文韬。
居然不是方莹!今儿礼拜五,到了这会儿她人还没到,估计今晚有事来不了,电话怎么也没一个?
“你有事吗?”蒋文韬没头没脑地问我。
“有什么事?没事阿。”我稀里糊涂地回答。
“那能来找我吗?”
“干吗?”
“有事。”
“什么事?”
“见面再说。”
“非今儿说?”
“你有事吗?”她又问一遍,跟刚才的口气一模一样,好像在讲“山里有座庙”的车轱辘故事。
“没。那你等我会儿。”
既然已经说了没事,再改口也没什么意思。我起身。饭还没吃完,不过本来也没多少胃口。桐子的碗里也还剩着米饭,可他已经躲回房间里去了。Ebby还在吃着,一双小眼睛却好像一对儿正找机会的大苍蝇,绕着圈儿地四处乱转,转得我心里不踏实。
我拿起夹克和车钥匙,走到门口,停了停脚。桐子又在屋里咳嗽。我本想进去告诉他,明天带他去找工作。可他突然走出屋子,走进厕所里去了。
我站着等了一会儿,他还不出来。Ebby那双苍蝇眼睛一直偷偷儿瞄着我看。
没等他从厕所里出来,我就开门走了。
6
蒋文韬拿着包儿,早早就在家门外等着,看我把车停稳了,蹒跚着走了过来。
蒋文韬的着装平时是很难让人留意的,就好像地铁车站的售票员,你跟她天天见面,却永远回忆不起她们穿过什么颜色的衣服,穿的西裤还是工作服。
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蒋文韬穿裙子的时候。上次那条带褶儿的裙子,就已经让我印象深刻了,今晚她又换了一条裙子,但凡认识她的人看见了,心里都要盘算盘算——那是蒋文韬吗?
这是一条崭新的白色纱裙,裙摆有随时往起飘的趋势,所以她一直要用手按着。为了配合这条裙子,她上身穿了一件宽松的大圆领白衫,下摆塞进裙子里,仿佛是八十年代画报上的香港明星。四月的湾区,虽说春意盎然,可大晚上的,看她穿这身衣服,我禁不住有点儿想打寒颤。
可别致的只是那套有点儿过时的衣服。除此之外,她还是蒋文韬。她的大眼镜儿,半长不短的发,还有小腿上半截子黑袜子——也许是深蓝色或者深褐色,反正是深色的,具体什么颜色,夜里看不真切。
大概是因为这身衣服,她的脚步比平时蹒跚了不少。但那只是蹒跚,决不是婀娜。因为女人婀娜的脚步,肩,腰,臀这些部位都要独立而和谐地运动,可她此时的步伐,倒好像一尊雕像被人从后面费力地推过来,身子虽在左右摇摆着,这摇摆却是从肩至臀都同着步。
我放慢打开车门的速度,所以当我走下车的时候,她恰巧走到我面前。
“有急事?”我问。
她看了我一眼,随即又把目光转移到压着裙摆的手上,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什么事?”
“咱们走走,还是在车里?”她转而问我,
“走走吧!”我回手关了车门。
我们沿着宿舍门前的小径前行。
“嗯,我有个同学,在洛杉矶的。”
我们走了十几步,她缓缓地开口。我们都小心翼翼地低头看路。这条路实在是很黑,路面上有一团团的黑影,不知是灌木的影子,还是一滩水,或是一个坑。
“他昨天给我打了个电话……”
她说得断断续续的,要走几步才出来一句,好像那些话都沉在肚子底下,需要借着走路的震动把它们摇晃起来,晃到嘴边儿,一不小心漏出来。
她这种说话的节奏,令我忍不住要走神儿。我默默盘算着该带桐子去哪儿找工作。S大附近就有两家中餐馆儿,但规模都不大。再远就要到Mountain View,就是今儿中午跟白立宏吃饭的那条街,中餐馆儿真是不少。香港人台湾人大陆人开的店都有。不过店多有什么用呢?桐子没工作许可,身体又不好,又有谁愿意雇他?就算有人愿意雇,他能挺得下来吗?病再加重了怎么办?
“我……我去不去呢?”
蒋文韬突然发问。可我根本没注意她刚才说了什么。
“哦?去哪儿呢?”我有点儿难堪地问。
她咬了咬嘴唇儿,说道:“那个在洛杉矶的同学,他昨天给我打了个电话,叫我去洛杉矶找他玩儿,”她顿了顿,脚步慢下来,“你说我去不去呢?”
“你跟他熟吗?”
她点了点头,目光低垂着。
“那就去呗,要有空的话。LA挺好玩儿的。”
“可……可没那么简单,”她放开裙子,两只手绞到一起了,“他……除了叫我去玩儿,还问我……问我现在有没有朋友。”
她好不容易把这些话说完,手指却仍拼命扭在一起,仿佛右手要把左手编成蝴蝶结。
我的手指这会儿也没闲着。它们在裤兜里发现了一张小纸条,然后把它一点点搓成团儿,再打开,再搓成团儿。
“那……那你怎么说?”
“我……我说过两天告诉他……你说,我应该去吗?”
她把目光全放在自己的手指头上,好像她问的不是我,而是她自己的手指头。
“这……我……又不了解他,你自己觉得呢?他人怎么样?”
她手指的动作暂停了几秒,然后又恢复搅动,口中喃喃道:“他么?他人挺好的。今年夏天刚刚从UCLA毕业,现在工作了。”
“既然如此,那就去呗。”我手下一用力,把那张揉得起毛儿的纸片儿给撕成两半儿。
“你……是说我应该去了?”她抬眼看着我,眼睛睁得大大的,眼中发出一点点光,大概是远处路灯的影子。然而仅此而已。夜太黑,我看不清别的。
“我……我是说,你自己决定吧。毕竟是你的同学,你最了解。”我又把纸揉成湿乎乎的一团儿——我的手在出汗,把纸浸湿了。
“可我在问你啊,你……觉得呢?我该去吗?别管……别管他人怎么样。”她停住脚步,低头全心全意地摆弄手指头。
“我……只要你觉得值得,就去吧。我……呵呵,我当你是哥们儿,当然……当然就希望你能开心!哈哈!”我尽量放松,自以为笑得很豪迈。
她一声不吭地把头扭向一侧,用背对着我。夜里起了风,吹着她松松垮垮的白衬衫,好像一面旗子,呼啦呼啦地正向着敌人投降。而我就站在这面旗子的背后,好像一台正播放摇滚乐的录音机,突然给谁拔了插销,刚才那两声笑还尴尬地留在空气里,挥之不散。
然后我建议我们去看场电影。她没反对。她好像永远不会反对什么。
电影演到一半,我无意中看了她一眼。她还像以前一样喝着偷偷带进去的可乐,可大眼镜片儿后面闪烁着点点的泪光。其实电影并不怎么悲伤。 我茫然转过头,希望从来没发生过那次交通事故,而我和她也压根儿就没认识过。
7
电影散场已近午夜。
我回到家,客厅里一片漆黑,卧室里也没有灯光。
他今天怎么睡得这么早?是不是不舒服?还是仍旧跟我赌气呢?我疑惑着走进客厅,刚刚拧亮灯,就听见手机响——我把它落在餐桌上,根本没有带出门去。
是方莹的清脆声音:
“嘿嘿,约完会了?”
“你怎么知道?”我一愣。
“我有内线呗!怎么样?感觉如何?”小女生得意洋洋。
我恍然大悟。她怎么不知道?说不定今晚这出戏就是她安排的,说不定连蒋文韬那身儿衣服都是她安排的!我突然觉得自己像被人牵着走的木偶。我回答:
“不怎么样。谢谢您关心!”
“哎哟!怎么跟吃了呛药儿似的!”小女生话锋一转,“干吗一晚上都不接电话?”
“手机落家了。”
“我说呢。那郝桐呢?他干吗不接?”
“不知道。”我回答。我还真不知道。他干吗不接?不愿意搭理她,还是我的手机他不愿意碰?
“郝桐呢?”
“不知道,睡了吧?”
“噢……这么早?”她半信半疑。
“快十二点了。”
“嗯……对了,我明儿早上再过去。今儿晚上去林叔叔家吃饭,回来晚了。”
“随便。”
“郝桐他睡多久了?”
“不知道。”
“你这人,怎么一问三不知啊?”
“我刚回来。不是约会去了嘛。”
“……你还是把手机给他吧,我有点儿事想跟他商量。”
“等着。”
我拿着手机走进卧室,拧亮了灯。床上却是空的。
卫生间也是空的!
厨房也是空的,洗碗池里凭空多了一个摔碎的杯子。
我冲进Ebby的房间,仍是空的,花花绿绿的衣服洒了一床。
KissFire!
我浑身一抖,好像突然踩到电门上了。
我急急火火地又在公寓里走了一圈儿。方莹还在电话里不停地说着什么,可我一句也没听清。一种不祥的预感正如潮水般铺天盖地向我席卷而来,转眼就把我完全淹没了。
我索性关了手机,抓起外衣,冲出屋子。钻进汽车,发动引擎。
手机又响。还是方莹。我把电源关了。
有一大群学生,从我车前经过,他们嬉笑打闹着,不知是刚从某个party出来,还是正要到某个party去。
周末的校园,就跟繁荣的旧金山城一样,不知有多少不夜的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