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二）
谁都没心情提婚礼的事，金金不提，伟程妈更不提。
金金妈才好了两三年的精神病又犯了，医生要求住院，她不肯，小婷借张瑞阳车子送她们回乡下。一路上，金金回想着这几年发生的事情，先是在服装店打工，后来爸爸突然有钱，很多钱，用不完的钱，现在变成还不清的债。
外面变化天翻地覆，乡下的人、房子、景物，还是老样子，外公家的老式楼房灰蒙蒙的。
金金妈呵欠连天，刚睡着，醒了，一骨碌坐起来，径直往门外走，她大笑着，捶胸顿足，笑累了，大哭，撕心裂肺，喘不过气来的哭，哭累了，又笑，冷笑，笑得人毛骨悚然。几个人连拉带扯把她按到床上，外公外婆老泪纵横。小婷怕金金应付不了，留下来陪她。
第二天一大早，姨妈说：“是鬼上身，附近几家仙堂一会儿灵，一会儿不灵，镇医院旁边那家最灵，一次只要二十块。”
医院后面小巷子好几家下凡的，门外都写着：“降妖除魔，神丹去病。”她们去的那家，男神仙五十多岁，人很瘦，目光炯炯有神。
堂屋右边两间屋子坐满男女老少，年纪大的七八十岁，最小的是抱在手里的婴儿，有老实巴交的农民，有涂脂抹粉穿着露脐装的时髦女郎，也有带着眼镜斯斯文文的小伙子，他们表情严肃，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端坐凳上，无一例外伸着左手或者右手，纹丝不动。四五岁的小男孩舒展着身子站起来，被他妈妈抓住摁下，不一会儿，又扭动身子，浑身痒。
“听话，再过五分钟就好，妈妈奖励你薯片和果冻。”
姨妈：“这是菩萨在挂水，一次一个钟头，二十块。”
小婷噗嗤一声，没忍住笑。
“这个菩萨很灵验，有个女人得了重病，省里大医院都没法治了，到这里挂了一个月的水，好了！”
神仙在堂屋作法，姨妈把金金妈生辰写纸上，神仙闭着眼睛，叽里咕噜低声念着。
忽然，他大叫一声，两眼放光：“有古怪！事主正屋西北，三十米开外，地下三尺，有一污物！”
“怎么解？”姨妈问。
“挖出，弃之，即可。”
姨妈叫姨夫带着铁锹，一起去了金金家。姨夫怪姨妈没问清楚，三十米开外，范围可大了，五十米，一百米，这要找到什么时候。姨妈打通了神仙电话，答复是：“就三五十米范围内吧。”姨夫皱皱眉，硬着头皮挖起来，好一会，才挖了一尺深，几米长。
奶奶：“你们糟蹋我的麦子！作孽啊！长得多好的麦子！”
她一叫喊，好多人急冲冲赶过来，年纪大的乡下人，一看就懂怎么回事，七嘴八舌：
“哪里下的凡？”
“哪家的神仙？”
“请神仙多少钱？”
“神仙怎么说？”
……
姨妈回答着众人。有人说：“一个男的，钢筋工，五十多岁，心口疼，医院说是胃病。他老婆想，心口不是胃，心口疼，求神仙更管用。她走遍附近几十家仙堂，每个神仙都赐了仙丹，她用雨水搅拌仙丹，让男人喝。有的仙丹有用，有的没用，这男的时好时坏。”
“后来呢？”金金问。
“前些天刚办丧事。”
“他家里其他人呢？”小婷问。
“儿子三十，名牌大学，北京工作，上半年买房子向父母要钱，老两口取出所有支票，二十几万，儿子嫌少，说女方家里贴了四十万，叫爹妈再想想办法。老夫妻俩硬着头皮又借了十几万，凑齐了四十万，才保住了差点断绝的父子关系。父亲心口疼得吃不下饭，面黄肌瘦走不动路，叫儿子回来，儿子说装潢的钱还没着落，最好能再寄二十万，父母说没有脸面再跟亲戚开口借钱，儿子在那头摔电话‘你们才五十多，还没老得走不动，就是捡垃圾、讨饭，也比闲坐在家里好！’”
“这不是畜生吗？还名牌大学？”
“养儿防老，养老防儿啊！”
“这心口疼，是气出来的，百病生于气。”
“心口疼，应该去医院。”
“家里空了，还欠了债，哪有钱去医院？下凡一次只要十块二十块。”
……
“不能再挖了，再挖，麦子全毁了！”
“金金奶奶，金金妈又犯病了，你行行好。”姨妈赔笑。
“她以前可厉害，嫁过来，我没过一天好日子，跟我吵，跟我儿子吵，害得我儿子坐大牢！”
“过去的事，你不要再计较，她们娘儿俩可怜得很，住在我家。你们的房子、田地，也有她们一份吧。”
奶奶板着脸，走了。天黑了，什么也没挖出来，看热闹的人肚子饿了，回去看电视，电视里妖魔鬼怪各路神仙多的是。
姨夫使眼神，姨妈说：“再挖，就挖到别人田里了，不挖了！”
姨妈打电话请教怎么办，神仙叫明天再去一趟。
又做法，闭着眼睛，嘴里叽里咕噜念，大叫一声：“有解法！事主睡的床东南方向三十米开外，地下五尺。”
“是我家的虾池！”
“果然不出神料，就是个水塘。”
“怎么挖呀？”
“不必挖，本人可以现场作法。”
“多少钱？”
“白天挂水的人多，我走不开，要等到晚上，一次五百。”
金金妈没有一丝好转迹象，白天明晃晃的阳光下，蓬头散发乱跑，跑累了，躺在地上，呆呆望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