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涛躺在医院病床上，右手手掌缠着白色绷带，里面有血渍渗透出来。他醒来后，儿子坐在病房一根凳子上，正埋着头看摄影杂志。
“波仔……”江涛声音有些颤抖，“你要好好学习……”
江一波抬起头，眼神冷冷地瞪了父亲一眼，没作声，继续埋头看杂志。那是一本摄影杂志，上面都是些穿着暴露的女模特。
病房门打开了，黄芩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俊朗又健硕的年轻人，上身穿着白色卫衣，下身是深蓝色牛仔裤。
江一波头也没抬，只是用手挠了挠头皮，头发看上去很油腻，脑袋看上去有些大，脸却很瘦。身上穿着一件黑色长袖体恤，黑色让原本瘦弱的身板更显弱不禁风，
江涛吃力地抬了抬头，沧桑的脸上显得有些质朴，下意识看了看黄芩及她身后的年轻人。
“怎么样，还疼吗？”黄芩问。
“麻药过了，疼得厉害。”江涛有气无力地说。
“这怎么回事？”贺嘉看着病床上的男人，看样子有五十来岁，实际年龄可能小一些。
“昨天早上加班，右手手指被工厂的齿轮给碾碎了，在医院做手术切断了三根手指，幸好及时送医院，才保住了命……”黄芩声音低沉，表情很复杂。
“小芩，这位小兄弟是……”江涛声音依然有些颤抖。
“哦，他是孩子班上一同学的哥哥，就是贺玲，前天你来家里的时候，也见过一面——”黄芩接着说，“听说那孩子离家出走了，贺嘉昨晚打电话给我，我们就约今早在这见面了。”
贺嘉打量着病床上的江涛，愣了一会儿，说：
“不好意思，这时候来打扰江先生——但我很担心妹妹，所以想来找你们问一下。”语气平和，但他犀利的眼神却想扫描仪一样“记录”着屋中的一切。
江一波这时候抬头看了看贺嘉，贺嘉微微侧脸，二人眼神正好对上。
高中少年眼神很空洞，表情依然是像一根木头一般。贺嘉打量着江一波，对方体型瘦弱矮小，身上那股体弱内向的气质跟妹妹倒有些神似。
忽然，那少年的身后出现了一团黑气，逐渐变成了一个人影，轮廓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样子。揉了揉眼睛，少年身后的人影消失了。每当有诡异的人影出现，贺嘉清楚，是对方心中的魔鬼即将现出原形。
“唉，看来该让儿子转学才成……在那所高中既然学习跟不上了，而且还被同学给欺负成那样子，早该转到职高了，我算是想通了，不上大学也没关系……”黄芩说话时有些哽咽。
“黄女士，究竟怎么回事呀？”
贺嘉有些疑惑，看着眼前这位身材苗条的女性，一张“娃娃脸”上除了皱纹外，身形样貌看上去还挺年轻。虽然是一副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主妇样，然而丈夫住院，她还不忘给自己化妆，这点让贺嘉对她的印象大大降低。
黄芩看了看贺嘉，调整了一下呼吸，又叹了口气，情绪很复杂的样子。
“我儿子刚念高中没多久，这就经常被人欺负，还不敢跟家里人说，要不是前天手机都被人抢了，在我逼问下才说，问他是谁也不说，唉，他在班上不受人待见，受了委屈就一个人提前跑回家把自己给关了起来，我也是事后才得知。”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贺嘉有些着急，“我妹妹又是怎么去了你们家呢？”
“我也不太清楚，我跟孩子他爸在房里谈事情，都没注意到玲玲走了，具体的你还是问波仔吧——波仔，别看杂志了，这是贺玲的哥哥，你跟他说说吧……现在玲儿不见了，你们在学校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被什么人欺负了，你倒是说呀……”
黄芩的语气很焦急，对儿子说话时音量提得很高。
江一波放下手中的杂志，抬头看了看贺嘉，又冷冷地看了看母亲，面无表情地，然后视线停留在医院一堵白墙上，语无伦次地说：
“她受不了，所以先逃了。”
“你这孩子……神神叨叨说什么呢！”黄芩瞪着眼有些生气。
“你别……别老是骂孩子……波仔，你好好说，帮帮这位哥哥……”躺在床上的江涛语音有些颤抖。
江一波斜睨了父亲一眼，那种眼神很冷漠。
贺嘉熟悉这种眼神，几年前自己父母离婚时，他就曾用这种眼神看过贺国文，只不过江一波的眼神里还夹杂着其他的东西。
贺嘉看出了这个少年也是个问题学生，内心不禁叹息妹妹竟然跟这种人成为了同病相怜的朋友。贺玲上高中之前完全不是这个样子。
“帮什么帮，我们被人欺负，还不是全都怪你们家长，没本事就不要生下我们！”江一波突然大声说，这让黄芩和江涛脸色顿时变得苍白。贺嘉也倒吸了一口气。
“你这孩子，怎么埋怨我们呀，你被人欺负了要告诉我呀，怎么问都不说，反倒怪罪我们！”黄芩很生气地责骂孩子。
“应该告老师的……”江涛有气无力地说。
“告诉你们有什么用，那些人家里有钱有势，告诉你们连你们都要被收拾，曾霞她爸是黑社会，其他人家里都有钱有势，你们算什么？人家指着我们鼻子说，告诉父母就连你们父母一起收拾，告诉你们……到时候丢人丢的更大，还有，我们学习又不好，告诉老师也不会理睬！”
江一波歇斯底里吼叫起来，这时候有护士推门进来。
“病人家属，说话小声点，这里是医院！”护士没好气地转身就走，嘴里念念叨叨，“真没素质。”
江一波再次冷冷地看了看父母，又看了看父亲旁边那张空床。
“你们要是有钱人，那护士就不是这种态度了。”说完，埋下头，沉浸在摄影杂志的自我麻醉中。
贺嘉叹了一口长气，病房的玻璃窗看上去很陈旧，这里的空气除了消毒水的气味外，还有一种让人压抑的看不见的成分混在里头。
“我妹妹也被同一群学生欺负吗？”
江一波抬起头看见贺嘉犀利的眼神，眼皮立即下垂，眼神也有些下意识地闪躲。
“还有前天下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贺嘉接着说，又指着门外，“要不我们出去单独谈？”
江一波突然有些紧张，看了看父母，他的父母倒是很干脆地点了点头。贺嘉跟江一波来到了门口的走廊，找了一处人少安静的地方。
“我在警校上学，比你大不了几岁，你把那天的详情原封不动告诉我吧！”
江一波仔细打量了贺嘉一番。
“告诉你有什么用？你又不是真的警察。”
“行了，我来问，你只管回答——”贺嘉用命令的口吻说道，“经常欺负你们的人，都有谁？是不是有个打了很多耳洞的女生？”边说边从双肩包里拿出了纸和笔
“你说的那个女生就是曾霞，他爸妈是开酒吧的，他爸还是黑社会，她还有个高三的男朋友，他爸是公安局副局长，你不害怕？”
“局长市长我都不怕。我问你，我妹妹那天放学后到家来找你，是不是因为你们又被人给欺负了？”
“是。”江一波低下了头。
“那天的起因是什么？”
“勒索贺玲交保护费。”
“为什么欺负你呢？”
“我实话跟你说吧，本来一开始受欺负的人只有我，但是有一次，他们把我带到了女厕所，我以为会像以前一样，挨几个耳光，或者被脱裤子拍照，有时候用冷水淋头，我都习惯了，估计她们也觉得没新意了，所以那次把贺玲也带了过来，曾霞脱下自己的运动鞋，上面沾有尿液，她叫贺玲拿着那只鞋用力扇我耳光，如果她不听命令，就让我扇她，贺玲估计害怕所以照做了，她动手打了我，这事原本该结束了，结果贺玲看着我说了句‘对不起’，这下她就成了我的‘同党’，当场被她们拳打脚踢，还逼着我们亲嘴，这以后我们就成了同命相连的人。”
贺嘉一只手的拳头捏的死死的，他天性里的超强自律性控制住了即将出笼的“野兽”。冷静后，再次看了看眼前这个“问题”高中生。从江一波说话的表情和语气来看，他内心一定积压着很多愤恨，身上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像是隐形的定时炸弹，让人感到不安。
“你为什么被他们欺负？”贺嘉上下打量着身材瘦弱、面色阴沉的十六岁男生。
“我不知道，可能我长得瘦弱吧。”
贺嘉看了看江一波，皱了下眉头，脸上多了几丝质疑的神色。
回到病房以后，贺嘉问清楚了黄芩家的具体住址。黄芩跟儿子住一块，住在南城的旧城区一个叫“菊乐”社区的地方，前夫江涛则一个人租房住。
窗外的太阳已经红红火火，病房里很热，黄芩走过去解下了江涛病人服的扣子，帮他脱掉了这件蓝白相间上衣。病人光着膀子，发福的肚子像游泳圈一样。
江一波斜睨了父亲一眼，眼神里露出一种极为厌恶的目光，除了厌恶，里面似乎还有一种更复杂的情绪。
贺嘉对病床上的江涛说了两句安慰性的话，朝病房门口走去，回头再次看了一眼江一波。
两人眼神再度对视，瞬间，贺嘉斜眼睨视着江一波，像是走神了一样，然后闭上眼揉了揉鼻梁骨两侧，睁开眼时，贺嘉注意到了江一波手中那本杂志，不禁皱了下眉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