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三司会审

御史台狱设在御史台最西南一角，顺着专用通道过几道关卡便到监狱门口，沿着下坡路一直往地牢里走去，就会看到各色被铁牢关着的囚犯，如果有幸进入单人监牢的话，便会享受到积水漫过人腰的高级待遇。

李荣光、虫儿同马元贽几人被分开关押在两个监牢里，也许是考虑到年龄问题，李荣光与虫儿并未男女分开，也没有受到特别对待。

鱼弘志将人送过来的时候曾经要求，不能少一根汗毛，这是他对马元贽仅存的一点同门之谊了。

唐王朝发展至今，二品以上的官衔都是给死人做的，一度时间尚书省的副长官从二品的左右仆射成为文武百官之首。安史之乱之后，左右仆射因为依例不加“同平章事”而渐渐被排除出权力核心，失去了政事堂处理政事的资格。

同平章事就是宰相的代名词，尚书省六部尚书也是用来褒奖的虚衔，即便活着的人受了六部尚书的官职，也几乎没有什么实权，属于明升暗降的职务，至于尚书令，自从太宗皇帝担任过之后便再无人敢任此职，真真负责尚书省各部事务的是各部侍郎。

刑部侍郎白居易年事已高，受太子宾客的职务分司洛阳，如今刑部的头号人物是刑部郎中兼御史知杂李孝本，李孝本是宗室之子，性格随和，执掌刑部以宽大为怀，虽然在内攒了些名声，但长安城如今的犯罪率居高不下，不能不说是他的失职。

也许受到李孝本的影响，中央政府两大监狱御史台狱和大理寺狱全都管理松散，囚犯不多，御史中丞何弘敬近几个月得了痔疮卧病在床，侍御史段成式品阶不够，李孝本受了王守澄的知会，前来御史台相机行事。

从李荣光被送入御史台狱，又听了鱼弘志的话后，李孝本便一宿惴惴不安。太和八年上元佳节的最后一天，长安城充斥着沉闷和阴郁的气氛，同李孝本一样夜不能寐的人还有很多。

然而有两个人表现异常，那便是李荣光和虫儿，两人在御史台狱唱歌跳舞，甚至邀来狱卒，请求他们带领参观御史台狱。

这个要求被狱卒层层反映到李孝本那里，李孝本思量再三，竟然答应了。

只不过，那一夜他害怕李荣光耍什么把戏或者出什么事，当真是彻夜难眠，天还没亮，晨鼓刚过，他便带着人去找大理寺卿郭行余去了。

李荣光既然是光王之子，就该羁押在大理寺，何必放在御史台让他提心吊胆。

鱼弘志带着神策右军将士整整搜寻了两天三夜，也没有发现李濒的尸体，而右军中尉王守澄却带着唯一的凶器匕首去了景王孙院。

王守澄去景王孙院做什么，鱼弘志并不关心，他只关心的是今天上朝时如何给个交代。

鱼弘志没有找到李濒的尸体本来是件大事，但真正到上朝的时候居然没有中使前来传他，鱼弘志在紫宸殿外站了一个上午，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却终究虚惊一场。

王守澄与郭太后、郭贵妃、郭环及两位老王爷搬出了各种证明李荣光妖邪附身的证据，其中最有力的一条便是李荣光对于文宗皇帝死后庙号的表述，“文”意味着文弱不堪，这令文宗皇帝很没有面子，看着殿上一堆人哭哭啼啼，尤其是郭贵妃含羞带泪的模样，他想道：杀就杀了吧，无所谓了，反正光王也快要归西了，就当是父子在地下团聚了。

但文宗皇帝想法虽好，王守澄势力虽大，也禁不起反对派的诘问。

韦元素、杨承和、王践言以及左金吾大将军崔鄯虽然此前同意抓捕李荣光，但此时却不肯轻易罢休，均觉此次是一个打击王守澄和神策右军的好机会，几人在“妖邪附身”这件事上做文章，认为既然是“妖邪附身”就要找德高望重，身具法术的人才前来甄别驱除，不能让王子王孙平白丢了性命。

文宗皇帝无奈问何人能担此大任，韦元素、杨承和、王践言三人异口同声推荐了两街道门都教授博士赵归真，此人在先帝敬宗朝出入宫廷，广交官宦，算得上是一位名声极大的道士。

赵归真虽然有道名，但殿上大多数人并不信他，王守澄及郭太后均说此人玩些民间把戏，欺瞒众人，不可置信。

左金吾卫大将军崔鄯也不喜欢赵归真，他推荐了一个更加德高望重的人物，前任宰相，现任淮南节度使牛僧孺。

牛僧孺不仅为政能力较强，也擅长诗文，与文学名士白居易、刘禹锡互有唱和，而他更有一个专长便是对神仙鬼怪、奇幻妖邪之事颇有研究，著有《玄怪录》一书，叹为观止。

孰料崔鄯推荐牛僧孺令李德裕心下一惊，牛僧孺是“牛党”的党魁，一旦入朝恐怕对他造成威胁，于是劝阻说：“且不说牛相公所著有无根据，即便是真的，宫里也有一人与牛相不相上下。”

文宗皇帝一愣，忙问道：“是什么人？”

李德裕说：“前任宰相，现任西川节度使段文昌之子段成式，如今官至殿中侍御史，对神仙鬼怪、奇幻妖邪之事研究更加喜人。”

殿上诸臣附议，王守澄与郭太后一系也无话可说，要真比资历的话，牛僧孺还要比这段成式差一些，段成式是开国老将段志玄的后人，无人敢说他不是。

文宗皇帝至此也没了主意，还是王涯奏议来一个三司会审，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联合审议，再做定夺。

文宗皇帝高兴至极，三司会审只是个形式，结果还不是有权有势者，能量大者说了算，虽然他讨厌王守澄，但这次却不得不与王守澄同舟共济一回。

王涯因建议有功，被文宗皇帝加授检校司空、门下侍郎、弘文馆大学士、太清宫使，一次被敕封如此多的官衔，足以说明文宗皇帝对王涯其人的厚爱了。

至此，有了门下侍郎头衔的王涯已经可以与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李德裕平起平坐了。

因担心段成式不及牛僧孺术业专攻，加之文宗皇帝对李德裕有些厌恶，特诏命牛僧孺为东都留守，由淮南扬州回到东都洛阳。而这让李德裕的危机感再次加重，朝野上下有种重新站队的趋势。

李荣光的三司会审是在上元之后正月二十三举行的，这天天色异常，炙热难耐，整个长安城像是一个蒸笼一般。

李荣光被鱼弘志带领的神策右军由御史台狱带出来，一想到这货离开大牢时那帮狱友们依依不舍的表情，鱼弘志就觉得浑身膈应，这孩子天生就有这种能耐吗？

鱼弘志骑在马上看着身边被囚车拉着的李荣光，心想小小年纪如此多才多艺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三司会审放在刑部公堂，这天文宗皇帝、王守澄、郭环、两位老王爷以及李德裕、王涯、路随、郑覃等人全部在帷帐后听审，值得一提的是旁听的人中还有一个名义上是王涯的上司的吏部尚书、检校右仆射令狐楚，这人也历经几朝，起起伏伏，去年刚从太原调任京职，但因为不是宰相，并不能参与政事堂的事务。

负责会审的三司长官是刑部郎中兼御史知杂李孝本、大理寺卿郭行余和殿中侍御史段成式，参与审理的是两街道门都教授博士赵归真和颖王李瀍，颖王之所以参与进来是因为他恰好与案中牵连的各色人等都熟识，又是皇弟，权当是代理了。

颖王李瀍今年才20岁，一表人才，武略高强，在诸王当中很有威望，由他监审无人不服。他坐在刑部大堂中央的正位上，极其好奇地宣布审理开始。

李荣光与虫儿跪在堂下，马元贽诸人跪在后面，李荣光第一次见到颖王李瀍，脑海中立时浮现他数年之后登基为帝的事情，此人看似人畜无害，但是心机极深，是个可怕的人物。

李荣光跪在下面端详着颖王，以至于连李孝本的问话也没有回答，但他并不在乎审理，这次的灵异事件连他自己都没有弄清楚，更何况这些人，只是他有自己的想法，他也明白帷帐后面诸人的想法。

在李孝本问了两次李荣光是否于上元夜见过李濒之后，李荣光这才撤回注视颖王的眼神，轻轻开口说道：“李濒是我杀的，凶器是我新作的滑板，至于尸首，已经被我连夜肢解成碎块，搅拌成饲料喂了百孙院所有的流浪狗了。”

老王爷听了这话气得浑身颤栗，在帷帐后跳脚大骂：“竖子怎么如此残忍。”

这话也是堂上所有人的问题，李荣光即便再早熟，再聪慧也还是个孩子，他真会如此残忍？

李荣光回答地轻而易举：“因为被妖邪附身了。”

有唐一代，极度反感诅咒、蛊惑之类的邪术，通常牵涉到这些玄之又玄的事情之后，往往矫枉勿纵，李荣光这么说不仅是认了杀人毁尸之罪，还杜绝了自己破格活命的机会。

虫儿不太懂这些，但她相信李荣光，李荣光活着，她就活着，李荣光死她就死，她想得很简单，却不知李荣光替她想了很多很多。

被妖邪附身自然无法用肉眼看出，但好在堂上有自命不凡的高人，李孝本与郭行余交换眼神之后，便奏请颖王李瀍，希望赵归真博士能显露一番术法，检验检验妖邪。

之所以要奏请颖王不仅因为他是本次三司会审的总判官，还因为赵归真目前是他府上的宾客。颖王信奉道教，酷爱丹术，宫内外盛传其名。因此，与十六王宅其他王爷相比，颖王李瀍颇受礼遇。

颖王笑着说道：“诸公客气了，这就让赵真人一探究竟。”

赵归真须发飘飘，面容儒雅，鹤氅拂尘一应俱全，看起来的确仙风道骨，他慢慢走到李荣光面前，示意李荣光站起来。

李荣光笑容可掬地站起，缓缓说道：“赵归真，真归虚幻，可笑。”

这话的确像中邪之人的说词，在场诸人中除了赵归真本人面色一紧之外，只有殿中侍御史段成式眉头紧蹙，似乎想起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