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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上部(1)

1

我生于七三年,当然不是1873年。那个年份,马克思和恩格斯出席纪念巴黎公社两周年大会;凡·高还没有患上精神病,他住在伦敦,忙于园艺,他给弟弟提奥写信称赞自己的住处,说自己已经在小花园里播下了满园的罂粟、豌豆与木樨草;弗洛伊德刚刚进入维也纳大学学医,离他写出《梦的解析》还需要十七年的努力;爱立信先生刚刚开始他的海外求学生涯,而在这之前,他只是瑞典王国一名勤劳的铁匠。1873年的中国,慈禧太后还在垂帘听政,一边听着大臣的奏折一面有些心不在焉;“维新派”梁启超口含天宪,刚刚出生。有人还在渲染迷信,说用印了字的纸擦屁股要遭到报应。1873年3月14日《申报》信誓旦旦地说:一女子用字纸拭秽,扔入便桶,雷击致命。虽然在那一年,中国第一次参加了在维也纳举办的世界博览会,但总的看起来,中国的1873年还比较愚昧,远不如1973年那样开明。

而我出生的那年,中国共产党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大会声讨了林彪反党集团的反革命罪行,揭发了林彪“语录不离手,万岁不离口,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的反革命两面派本质,毛泽东在受到林彪折戟沉沙事件的强烈刺激后,终于想起了邓小平“人才难得”,决定重新起用他来治理国家;毛泽东还对军事部署进行了调整,八大军区司令员对调,毛泽东建议在座的政治局委员们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于是,在座的政治局委员便一起唱了起来;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或贫下中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进驻学校机关,开展“批林批孔”运动,把批判孔子作为批林的一个重要方面;省委召开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工作会议结束,会议通过了《关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若干问题的试行规定》和《关于动员城镇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计划安排》;市革委会发出《关于发放民用布票,絮棉票,纺织品券和购货券的通知》,凡在本市有正式户口的,每人发给布票4市尺,絮棉票1市斤,纺织品券2市尺,1张购货券;毛泽东会见了刚刚发生“水门事件”的尼克松,虽然他对尼克松说“你那点儿事实在不算什么”,但这位美国总统还是轰然倒下,再也没有在政坛上爬起来;现代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正和群众打成一片,男主角也正和许多女人乱作一团;张铁生交了白卷,他说:我没有按要求和制度答卷,我感觉并非可耻,说实话,对于那些多年来不务正业、逍遥浪荡的书呆子们,我是不服气的,而有着极大的反感,考试被他们这群大学迷给垄断了,在这夏锄生产的当务之急,我不忍心放弃生产,后来,张铁生被保送上学,成了工农兵大学生。1973年,8岁的迈克,戴尔寄出一份充满想象力的申请高中毕业文凭的信函,这为他今后成为“戴尔电脑”的老板写下了传奇的一笔;猫王普莱斯利离了婚;华盛顿大学哲学系的学生一代功夫皇帝李小龙中了黑枪,逝世于香港的伊丽莎白医院,给世人留下无限遗憾及无数解不开的谜团;新一代高选择性口服避孕药光荣上巿;金大中被绑架险些碎尸沉海;村上春树还没有出名,他喜欢听人讲陌生的地方,近乎病态地喜欢,那些人简直像往枯井里扔石子一样,向村上说各种各样的事,后来,村上发现:这些说故事的人并不存在;库珀发明第一只移动电话,那部手机重达1斤半,长25厘米,宽4厘米,厚8厘米,实在更像一块板儿砖;英国内阁和议会高官卷入了嫖妓性丑闻,其中一名国防部次长被人偷拍下裸照,他和两名妓女一边鬼混,一边吸食着后来被称为“麻秆”的香烟;波尔布特正在向着成为“佛国血魔”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他开始了集体化运动,“工商业改造”“三反五反”“反右运动”等“过渡时期”的政策基本没用,唯一的手段就是发出指令和AK47冲锋枪。

没有人胆敢反抗,“红色血魔”波尔布特说:党有着像菠萝那么多的眼睛。

星相大师说:那年出生的肖牛之人,子星丙丁火逢丑年遇死墓之地,并且受到大运流年壬癸水有力之克;流年太岁丑土,胎元辰土刑冲母亲儿女宫戌土,子星被年运克损严重,子宫被刑冲破坏,加之受孕之年与胎元纳音木土相克,天干地支水火不容,基本上相当于风水世界爆发了一场核战一按照他的说法,我没有成为死胎就已经是祖宗显灵,所以当我后来见识了自己虚有其名,见财化水,事业与贵人都是过眼云烟,虽东奔西跑却无济于事,桃花运不盛,运气也平平之后,我并没有捶胸顿足,倒也随遇而安。

我之所以先交代这些,意思就是:世界正乱得离谱,我在那个时间降临人世,明显是添乱来了。但是,只要小命不玩完,那一切都还好办。

我出生三年之后,毛主席去世了,据母亲回忆,我曾参加了悼念仪式。市中心广场上,搭起了巨大的灵棚,万马齐喑九州同悲风云为之突变,救护车打着闪灯在一边待命,因为时不时就有对毛主席感情深厚的人因为过度悲伤体力不支哭得昏倒下去。我从不怀疑母亲的叙述,这和她告诉我,“文革”武斗最激烈的时候,当她走在静悄悄的大街上时不时会被刺刀挑出人的尸体吓个半死一样可信。我那时候只有三岁,或许曾经被掐着大腿哭了他老人家两声也未可知。但我肯定一点:在一个孩子哭泣的时候,哭声是嘹亮的,没有任何负担的,只是为了哭而哭,晶莹的眼泪直接从眼睛里进出来,不会像成年人,心里像打倒了五味瓶,哭得那样委屈,那样哀伤。

2

家乡是在一条叫做“滹沱河”的河边。这条河的名字很古老,原来叫做“滹池河”,在《周礼》中就有过记载。

一提起“滹沱河”三个字,我就总是幻化出一个白胡子的老头,他站在河边,看着河水浩浩汤汤,他抖动着白胡子发出这样的声音:滹——滹——沱——沱,他是在力图表达一种感慨,翻译过来就是:“嚯,嚯,好大的河!”但是因为年老体衰话语不清词不达意,人们却以为这就是这条河的名字,所以就此流传下来。

我的家族似乎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过去,一点都不富裕,甚至可以说是窘迫。

用诗人北峰的话来说:我的贫穷是代代相传。

我们不是当地的土著,而是明洪武年间,从山西洪洞迁至这里的移民。洪洞县有棵大槐树,中国人似乎都知道。除此之外,洪洞县还发生过一桩被大肆渲染的文化事件:那里曾经出过一个饱受冤屈叫做苏三的女子,她说了一句很有名的话,叫做“洪洞县里无好人”。

我的家族就是从那个曾经被苏三小姐诅咒过的地方迁移出来的。

我猜测,那些被选择成为迁移对象的人一定不是什么高门大户,而是一些贫苦人。他们的未来掌握在朱元璋皇帝的手上,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也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资本。他们只能任人驱赶。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对他们来说,哪里都是王道乐土,活在那里并不重要,只要能活着就好。

这种移民行为并非像候鸟一样自发自愿,而是有组织的流放。他们怀着深深的挫折感,在官吏的押运下离开故乡,饱受颠沛流离之苦。

朱皇帝大手一挥,流民就像草芥,被撒在这块土地上安身立命。

所以,这个村子在地图上看起来很突兀,看起来很孤独,就像是随随便便缝在大地上的一块补丁。

与此可见,在我的血液中,有着流民与贱民的基因。

既然是流民,所以,在我的家乡,没有很深的文化积淀,没有秦砖汉瓦,没有商彝周樽,有的只是一本破败的族谱和一杯可以从指缝流淌的河沙。

还好,滹沱河水滋养了这个村庄。

村边的这条河曾经是祖辈们小时候的乐园。他们曾经把自己的老土布裤子吹上气扎紧口当做救生圈学会了游泳,曾经在河里捕鱼摸虾,也曾经用瓜皮和蜡烛制作成河灯,看着碧绿的灯光在河面上越漂越远。稍微长大些之后,他们开始面对苦难,像自己的父辈一样,靠给人拉纤过活。这些年轻或是年老的纤夫,赤身露体,性器官不是青筋暴跳就是垂头丧气,身上却是一样的大汗淋漓。

他们知道:驶出这个水势相对平缓的地区,大船会驶入漕河驶向大清河子牙河驶向天津卫,但那是很遥远的地方,已经超出了想象的距离。这是一个被纤绳牢牢拴住了屁股的穷村,能够吃上饭已经让他们感天谢地。除了拉纤之外,他们还要种地。每天吃饱晚饭之后,他们把饭碗推到一边,把自己的媳妇用蛮力搬倒弄上一晌,既舒坦,又省了不少的灯油钱,身上出了一身透汗,躺在凉爽的炕席上,实在是风月无边。

他们专门为这条河修了关帝庙和河神庙,据说很灵验:当洪水泛滥,河水开始上涨的时候,在这两个庙的庇护下,整个村子都会开始缓慢上升。人们坚信这一点,所以,从明洪武年间至今,这个村子没有遭过一次水灾,而是遭了很多次的水灾。水灾除了泡塌房屋淹没田地之外,没有造成更大的破坏。

老人们是虔诚的,他们不会去责备河神,而是把灾害归咎于有些人的不诚心,因为,当洪水到来的时候,那些人不是对着神像膜拜,而是把神像从庄严的神位上拉下来扑倒在地,然后用鞭子抽它:“涨!我让你涨!你怎么光是让河水涨,不让村子涨起来!”神像被抽得支离破碎,哑口无言。

神像的遭遇就是这样,有的时候法象庄严被人顶礼膜拜,有的时候会被请下神坛,跌个灰头土脸。

当红色革命到来的时候,这些神像被扔到了臭水沟里,沤成了烂泥,永世不得翻身。关帝庙河神庙都改换门庭,成了生产队的仓库,放满了牲畜的饲料。

3

我对这条河开始有记忆的时候,河水已经很浅了,因为上游修了一座水库。水库修了之后,这条河的下游水就很小,村子的确涨了起来,码头也变得高高在上。

但河里还有船,印象中是条很大的船,几乎占了一半的河面,是摆渡用的。人们不是天天过这条河,只有在逢五之日到邻近的县城赶集或是参加庙会的时候才会过河。想过河的人提着菜蔬或是牵着绵羊和孩子在此岸上船,待所有的人站好,船工就会拿篙往河底一撑,船头就会慢慢地打个转,到了河的另一边,然后人们就下船一一同登彼岸。修桥是不现实的,因为这是一条很随意的河,雨季的时候水量大,河面就会很宽;旱季的时候水量小,河面就会很窄。

人少的时候,船工经常是望着河面发呆,半天也渡不过去一个人。

这个地方还能见到驼队。听说,那些土黄色的骆驼都是老弱之后,被从大漠贩来,卖到中原地带,送进汤锅里去的。当然,在它们临死之前,还是要作出最后的贡献:每头骆驼都驮着沉重的筐,里面装满了黑色的、亮晶晶的煤炭。骆驼似乎不知道这是它们的死亡之旅,还是慢悠悠地从村子里穿过,还是慢慢地嚼着嘴巴,伴着单调的铃声。

后来,渡船和骆驼都没有了。

河水彻底断流,只留下一个高高的被河水洗出来的青砖码头,在暮气沉沉的严冬里苦苦支撑。

记忆中的渡船也没有了,你甚至找不到一丝渡船曾经存在的痕迹。

当河水没有的时候,渡船到哪儿去了?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那些曾经强健欢乐的纤夫已经衰老,被半身不遂和各种疑难杂症附身,变得僵硬。

他们在阳光下坐着,麻木地吸收着光和热,像落叶一样萧瑟,没有了光合作用。

几十年的时间,他们变得老态龙钟。

上小学时,一个同学在已经成为沙地的故河道玩耍时,发现了一把青铜匕首。

匕首的刀柄是一个闭着双眼的人头,看起来非常古拙,刻花非常清晰,几乎没有生锈。

这个发现让我对这条河的历史刮目相看。

我一直疑心这就是“刻舟求剑”时用过的那一把,遗失在记忆之河。

4

印象中,我小时候经常玩一种叫做“麻药片儿”的游戏,这个游戏是两个人玩的,有对话,有动作:甲:“拾破烂的老头有了病,腿发软,身子发硬。”乙:“什么病?”甲:“鸡毛病。”

乙:“打个麻药针儿,吃个麻药片儿,三天三夜不许说话不许动!定!”

“定”字一出来,甲乙二人必须要面面相觑,不能有任何动作和表情,更不能笑。谁要是忍不住先笑了,就会输掉。

有一个爷爷总是喜欢和我玩这种游戏,每次见到我,他都会和我比试比试,每一次我都会败下阵来。因为他在我说出“定”字之前,总是先大大地吸上一口气,把腮帮子吹得鼓起来。我识破了他的伎俩,想强忍住,和他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可我每次看到他这副鬼样子,就会忍不住大笑起来。

他总是拍拍我的头,笑呵呵地扛上镢头走了。他要去果园刨树根,刨一个老树根大概可以挣到几角钱,还可以把树根拉回家当柴烧。

他看起来很快乐,其实是个很可怜的人,是个鳏夫,老婆很早就死了。我常常听他和爷爷说起自己的儿子因为怕老婆,变得忤逆不孝的事。他的亲孙子和我们年龄差不多,常常在一起玩儿,但每次看到他都会躲起来,也许是他的母亲告诉他不要和爷爷讲话。

老人觉得很无奈,但他还是笑着的。他还有个小儿子,他希望自己好好干,再给他娶上个好媳妇。后来,他的小儿子自由恋爱结了婚,老婆长得又高又壮,肤色很黑,嘴边长了一个痦子,上面还有几根黑毛,估计老爷爷的愿望是破灭了。

上小学之后,我们整天不是忙着补课写作业,就是学雷锋做好事,已经和那种无聊的游戏疏远了。我离开那个村子的时候,老爷爷似乎已经死了。

“麻药片儿”我没吃过,“药面儿”却是喝过不少。

小孩嗓子眼儿小,整粒的药片儿很容易卡住,所以我小时候喝过很多“药面儿”。所谓的“药面儿”是用小擀面杖把药片儿碾碎之后制成的,不管是大白药片儿还是糖衣片儿,统统碾碎,然后刮进小勺,放上很少的糖,兑上水,喂你喝下去。

小孩儿再傻再听话,也知道“药面儿”的味道不好。

那个“药面儿”非常的苦。“药面儿”一旦和口腔黏膜接触,就会发生可怕的化学反应,各种杂乱的味道会直接冲过来,让人猝不及防。这种感觉是一场噩梦,现在想起来,我还会反胃。

要喝下满满一勺的这种“药面儿”不啻是一种酷刑,通常我会挣扎得很激烈,经常会哭闹,哭闹之后,眼泪吧嗒地看着妈妈。妈妈有时候会给我再多放些糖,有时候会把打掉的勺子捡起来,重新做一勺“药面儿”。最后的结果一定是:“药面儿”还是会被灌下去,吐掉也无济于事,只不过意味着一切重新来过。

妈妈给我灌下很多水,试图冲淡“药面儿”的味道。现在看起来,这种努力是徒劳的。

对于幸福的记忆我们总是很容易淡忘,但对于痛苦的经历我们总是耿耿于怀。

只要你被灌过一次“药面儿”,那种印象就会永远沉淀下来,渗透到记忆的最深处,也变成“药面儿”了。

5

那时,我的外衣都是用褐色条絨布做的,好像这种材质比较耐磨。小的时候,我总是被一层又一层地套了很多衣服,活像个粽子,弄得每次起床都很受罪。

穿上厚厚的棉衣,再穿上条绒裤子,就显得鼓鼓囊囊。走路的时候就很尴尬,因为它总是吱吱作响,用我大妈的话来说——好像夹着一只小老鼠。

实在是讨厌。

和穿厚衣服一样讨厌的是:你要记住各种规则。

小的时候,大人总是说:万物有灵。小孩子很脆弱,一不小心就会被那些神灵所伤害,所以应该妥帖保护。我们生活在精灵统治的世界,所以必须充满禁忌:

鸡爪子是不可以吃的,吃了之后,写字会发颤;鸡爪子还是不可以吃的,吃了之后,比较喜欢撕书;鸡冠子是不可以吃的,吃了之后,回答问题或是见生人的时候会脸红;母鸡被杀掉煮熟之后,肚子里的鸡蛋小孩子是不能吃的,吃了之后就会变成忤逆不孝的混蛋;不可以随便尝饺子馅儿,因为这样的话,打官司就会露焰儿;不可以踩在门槛上,至于为什么直到今天也搞不清。

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鸡蛋皮是不可以踩的,踩了之后,脚上会起大泡。

小孩子脚都很欠,看到鸡蛋皮,没有人不想踩一脚的。

这是一个习惯,就像走路的时候总喜欢踢石子一样,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总是弄不懂大人为什么不让踩鸡蛋皮,总想它还有什么妙用。长大之后,我总算想通了:大人之所以不让我们踩鸡蛋皮,其实是不想让我们踩到鸡蛋。那个时候,鸡是放养的,它们总是随便挑一个地方就下蛋,根本不计后果。只有那些孜孜不倦、深谙母鸡心理的老奶奶才能找到每个鸡蛋。她们不想让我们养成坏习惯,随随便便把好鸡蛋当做鸡蛋皮踩了,所以才想出这样的办法来吓唬我们。

和老奶奶一样,总是四处寻找鸡蛋的还有大公鸡。

为了保持旺盛的性活力,它总是偷偷地把母鸡辛辛苦苦产下来的蛋吃掉,然后抹嘴走人。

除此之外,大公鸡还喜欢骑在母鸡身上。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它的工作,它不是在性虐待,而是在受精。

不知道为什么,大公鸡最喜欢和小孩子打架,喜欢用坚硬的喙啄人。

每次看到我,大公鸡都会攒足力气,冲着我冲过来。

我经常会吓呆了,连哭都哭不出来。

所以,你就知道,我小时候很怂。

那时候的小孩儿好像都很怂,不但怕大公鸡,还知道怕大人,不像现在的小孩这样威风。

我们是孩子,有孩子就会有大人。大人是谁?

大人是有发言权的人,比我们大的人,比我们有权力的人。

这是大人干的事儿,你干不了。

这是大人说的话,你不能听。

这是大人来的地方,你不能来。

这是大人吃的东西,你不能动。

这是大人抽的烟,这是大人喝的酒。

小孩儿要听大人的话。

总是大人,大人成为一个很权威的字眼儿。大人先生时时刻刻在你身边。大人是官吏,大人是权威,大人是经验,大人是权力。他不是一个特定的人,每个孩子心目中已经被模模糊糊地勾勒出大人的影子,他威风凛凛相貌堂堂,从来不会公开露面,在人们的口传心授中生存了无数时日。

“大人崇拜”在人们心目中创造一个永远的形象,大人同志坐在堂上,对下面跪着的你进行审判。

看《山海经》,里面说道:东海之外,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大言,日月所出;有波谷山者,有大人之国,有大人之市,名曰大人之堂。有一大人蹲其上,张其两耳。这些话的意思是说:在东海之外,有座大话山,是太阳和月亮升起的地方;大话山里有山谷,就是大人国;大人国里有座城巿,市里有个纪念堂,有一个大人的牌位,他蹲在供桌上,张开两只大耳朵,伊随时注意人的祈祷。这大概就是大人的日常工作吧。

《山海经》还说道:大人国的周边,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地方和稀奇古怪的传说。大人国附近有小人国,叫做靖人国;还有君子国,那里的人衣冠整洁,佩带宝剑;有司幽国,国君司幽生了两个孩子,思土和思女。思土,不妻;思女,不夫,却靠神灵的庇护而传子接孙,估计是兄妹之间乱伦和通奸;大荒中有青丘国,青丘国有一种狐狸,长有九条尾巴;大荒中有一群百姓,人称柔仆民,这群人是赢土国的国民;大荒山中有一种神,身形似兽,面孔似人,名叫犁灵之尸,从名字看来他是负责播种灵魂的;大荒山中有座山,山中有一种树,名叫扶木,树干高三百里,树叶像芥菜;大荒山上有个山谷,名叫温源,又叫汤谷,这里是太阳升起的地方,一颗太阳返回,另一颗太阳马上升起,这些太阳都是由三足的乌鸦驮着的;大荒山中有一种鸟,全身羽毛五彩斑斓,总是成群结队翩翩起舞,皇帝与这种吉祥的鸟是朋友,因此他把开在下界的祭坛交与这种鸟主管;大荒山的东北角有座山,名叫凶犁土丘,应龙就住在这个山上。当初应龙在这里杀死了蚩尤与夸父,所以再也无法回到上界,因此无法行云降雨,而使下界多年大旱。不过,每当大旱出现,人们便扮成应龙的样子求雨,居然也能应验,得降大雨;东海中有座山,名叫流波山,此山入海七千里,山上有兽,形体似牛,全身灰色,没有长角,只长了一只脚。它每次出现都会有狂风暴雨,它的身上闪耀着太阳和月亮的光芒,他的吼声像雷声一样,这种兽叫做夔。后来黄帝得到这种兽,用它的皮制成鼓,并用雷兽的骨做鼓槌。敲击时,声震五百里,威服天下。

从这些表述来看,《山海经》已经足可以传世了。

后来,看汪曾祺老先生写的一个作品,里面有一个谜语:

一个男人跨开两腿站立,让小孩猜一个字。小孩很聪明,说是大字。

大人笑了笑,说错了,这是一个太字,因为大字下面没有这一点。可见,大人也是阴性的,就像妈妈一样。

6

小时候,我喜欢下雨天,尤其是住在老宅的时候,因为可以不用去“育红班”。

如果你想疯狂一下,你可以披上一块透明的塑料布,唱着“下雨了,打泡了,小王八戴着草帽了”的童谣,在没有人的大街上噼里啪啦踩着雨水呼啸而过。

如果你想安静一下,你可以折纸船。

因为是老宅子,屋里比屋外还要低,再加上排水不畅,院子里的水几乎和门槛是平的。

你双手扶在门槛上,看着纸船从屋门口下水,在密集的雨点中开始远航,它随着水流前进,跌入打着小旋涡的下水道,最后不知所终。

因为下雨的关系,大人们也都没出去工作。

几个人坐在屋子里,谁也不说话,听着留声机里的音乐,很有些从容的味道。

就像《韩熙载夜宴图》,你敲你的鼓,他听他的曲,各人想各人的事。

生活就是这样过的,有点情调,有点百无聊赖。

你可以选择什么话都不说,只是拿个小皮球静静地在小凳上坐着,闻父亲香烟的味道,听留声机里放出的音乐,听人们有一句无一句的闲谈。父亲和知青们一起,成立了一个小剧社,当然,演出的剧目不会是先锋的虚无的后现代主义的,只能是一些反映阶级斗争和农村生活得很粗陋的东西,那台留声机,是公共财产。

在叔叔阿姨的鼓励下,你也可以即兴来一段演出,比如国产动画片的片断,你用童稚的声音模仿着《鱼盆》里那个大鼻子外国传教士的话,说“老头,那个鱼盆是我的”,然后在众人的鼓掌声中趴在父亲的膝头,充满羞涩。

父亲那时还在做教师,是个沉默的人。他有时候一个人写字,有时候写几句诗,话不是很多。

那时,我是个有父亲的孩子,有所依靠,心里总是充满安全感和骄傲。

一家人最好的娱乐就是去逛公园“东方红公园”。

那时的世界,还是红彤彤一片,东方红公园,东方红影院,东方红小学,东方红幼儿园,东方红商场,东方红公社,东方红理发店,东方红废品收购站,东方红拖拉机,东方红毛巾。我们盖的被子,被面绣着“红色娘子军”,用的镜子,上面印的是“海岛女民兵”。那个镜子用了很长时间,质量不太好,水银掉了不少,露出一块一块的黑斑。每家还有数本红彤彤的《毛泽东选集》,还摆着毛泽东的白瓷塑像。我总是喜欢去摸他的头,一绺一绺的头发摸在手上,有一种很特别的手感。

公园里没什么看头,除了可以看到很多家庭和很多儿童。那时候,每个家庭的幸福都很相似,并没有什么不同。阳光总是很温暖,空气里弥漫着幸福的味道,和音乐一起流淌。那段时间,我的快乐朴素而单纯。

那时代,没有落寞没有颓废没有疲惫,没人告诉我活着有多难,只是告诉我曙光在前。

不过二十多年时间,那种平和的心境竟如镜花水月,不再复现,现在想想,不禁有些遗憾。

7

父亲的身体一直不太好。

在我第二天早上就要走进小学的那天夜里,妈妈带着哥哥去看露天电影,父亲身体不舒服,我也没有去,和他待在家里。

我把新课本摆在桌子上,一本一本地欣赏。父亲拿来光滑洁白的铜版纸,帮我包上书皮,把所有的作业本都写上我的名字,把文具放进铅笔盒,然后放进一个写着“为人民服务”的黄绿军用挎包里。父亲做过民办教师,对孩子很有耐心。做完这一切,他拿出我的课本,教我唱“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今天我要背上小书包”。我站在桌子边,一字一句地跟他唱着。

那个夜晚的记忆充满画面感,始终温暖着我。

后来,父亲死了,我也离开那所老宅。这个不幸的人,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只是来充当我的引路人。在我能自己站立起来,面对这个前途未卜的世界的时候,他离去。像是完成了某种使命。

朋友秦天的父亲是个医生,在去世之前,他对着川流不息的探视人群说:请安静,我需要休息。他能够表达自己的愤怒和不平的心情,而我的父亲呢?

他向谁去表达他对命运的愤怒呢?

在去世之前,他是怎么想的,想对我说什么呢?一切无从得知。

因为我那时只有八岁。

母亲带着哥哥和我到医院去探望他,现在想想,也就是诀别了。父亲得的是肝病,住在传染病区。那要走过一个倾斜的长廊。

长廊没有台阶,只有一条一条的三角形的棱,我的鞋底可以感觉到。

虽然是白天,这条走廊里也是昏暗的,点着昏黄的灯。树叶的影子从菱形的气窗里透进来,看起来很冷清。

那是一条很长的路,我们走了很长时间。

妈妈边走边哭。她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往上给我拉口罩,我却很不懂事,不停地把口罩往下拉,因为很憋气。

我只记得,那里到处都是来苏水的味道。

来医院的前一天晚上,奶奶带我一起在家里的神案前烧香,为父亲祈福。

香火燃得很好,居然冒出了火苗。奶奶说,你爸爸一定会好,看这香火多么旺盛。

她把香小心翼翼地插进盛满香灰的香炉,在火苗映衬下,我看见奶奶的眼睛熠熠地闪着泪光。

父亲最后见我的时候,我戴着厚厚的口罩。他躺在病床上,躺在一堆白色中间,他没有试图拉我的手,摸我的头,他只是那么哀伤地望着我,平静地面对着自己的死亡。然后,他把头转过去,让我们出去了。父亲的身边似乎还站着几个人,但我不知道他们是谁。在那个孩子的心中,死亡仿佛可以触摸,是白色的。

下午三时,父亲去世。

那天晚上子夜时分,父亲的遗体被运回了家中。

我和哥哥在睡梦中被叫醒,穿上衣服,跌跌撞撞地走到胡同口。

我看见父亲的尸体从车上被抬下来。

他全身被白布包裹着,只能看见轮廓。

父亲被抬上竹床,向家里走去。

一个长辈说,孩子,喊你爸爸回家。

走到拐弯的地方,我和哥哥哭着说,爸爸,回家了。

进门的时候,我和哥哥哭着说,爸爸,回家了。

父亲在黄泉路上已经迷失,需要亲人的引领,才能回到家中。

那种父子之间咫尺天涯的感觉,现在还经常会折磨我。每次想起父亲,我都会喝很多酒,让酒精彻底泡软我的神经,让它没有缺失感和牵牵连连的痛。

我现在知道,生命远比想象的要轻。

一个活人变成死人,会减轻21克的重量,这21克的重量就是灵魂。当这21克挥发在空气中,就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吸附生命。

8

直到今天,父亲的死都带给我一种极度不真实的感觉。不真实的光线,不真实的人物,不真实的情景。

有一段时间,我对这条走廊是否真实存在怀有疑问。

我想那也许是我做的一个梦,一切只是梦境而已。

长大之后,凭着记忆,我又到父亲辞世的那家医院去了一趟。

我找到了那条走廊,还是那么倾斜,还是那么晦暗。在长廊尽头,挂着一个铁锁,那是传染病区。

这是一个生死轮回的通道。在长廊的下面,就是太平间。这个走廊之所以是倾斜的,没有台阶,是为了运送尸体的方便。那些三角形的棱也是存在的,是为了减速,也是为了震荡死者的灵魂,让他们尽快出窍。

我想,父亲的头也曾不停地被坚硬的尸床所撞击。

记忆与现实重合了。

我又成为那个八岁的男孩,只想哭。

在父亲去世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死亡在我的世界里出没。

它是一种感觉,是一个冷战,是一种气息,是孤寂的庭院里等着妈妈下班而天色正在暗淡下来的恐惧。

我很怕进入父亲养病时曾经住过的那间卧室,因为,我总觉得他还没有离去,我可以听到他的叹息。

我坐在院里的槐树下,期待着父亲再次推开铁门。

冥冥之中,一个声音对我说,你是没有父亲的人了。

在我的概念中,故乡就是父亲尸骨埋葬的地方,灵魂的憩园。

父亲孤零零地躺在故乡的土地上,连墓碑都没有。

他在等待一个家庭的团聚。

父亲的身旁将是他的妻子我的母亲。

他的左手和右手将会接纳哥哥和我,在某一天。

9

父亲去世之后,我们和母亲相依为命。

印象中,父亲的丧葬费用了很长的时间才还清。

父亲生前有七个把兄弟,号称“八毛兄弟”,父亲在世的时候,经常和他们一起饮酒。他们都不是什么漂亮人物,但都是很有义气的人,每次见到他们,他们都是红光满面。

父亲去世后,他们很少再来我家,但是,对家里的困难,他们从来都是有求必应。

多亏他们的帮衬,我对人性才不那么悲观。

母亲是一个很坚强的人,背负了太多的苦难。

我对母亲写得很少,并不是我不爱她,因为那是没有距离的无法过滤的一种沉重,化不开的浓。

有一天,我下了楼又折回去,取一样忘了的东西。刚到门口,门开了,母亲站在里面,问我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我很诧异,我说我刚到门口,您怎么就知道我回来了?母亲笑了笑,她说没什么,每次你走的时候,我都在阳台上看着你。

我忽然想哭。

这就是我的母亲。

这些年我离开她,四处漂泊,居无定所,在情感的沙漠里独自跋涉。我是一个为了爱而出走的人,只是为了不让母亲看到我孤独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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