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河不甚宽阔,东西两岸不过百丈有余,水流也不甚湍急,头戴毡笠的七旬老者撑一支长篙入水,简陋堆满积雪的竹筏便悠悠前行七尺有余。
南门宴手中的火把,随风映入暗沉的河面之下,漂流如同浣纱,远方迷蒙暗沉的夜色深处,偶有一只秋鹤或者野鸭惊掠而过,带起一串浅浅的水响,沉沉落进森然死寂的阴山涧,杳无半点回音。
沉默,或许是老者压抑内心深处因念及留在彼岸茅屋中的痴呆少女的不幸遭遇而起的或惊惧或懊悔的情绪的最好办法,从踏上竹筏离开彼岸一直到将南门宴送到阴山涧下,他都没有再开口说一句话。
南门宴站在阴山涧下松软潮润的雪地之上,举着火把,迎着寒风,目送老者缓缓划向涂河深处的迷蒙黑暗之中,有心道一声感激或者珍重,但见老者沉凝若水的愁容,到底没有说出口。
不多时,老者的身影便与夜色融为一体,遥不可见。南门宴暗自吸了口气,骤然转身昂首朝着宛若神魔环伺的重重青岩看了一眼,迈开脚步,逆着河流,往阴山涧深处大步而去。
阴山涧下,寒风溯流,四下里一片暗沉冰冷,南门宴拽着火把的左手不觉暗自紧了又紧,却始终无法阻止火把顶端的焰火好似陷阱中仓惶欲逃的小鹿一样茫然奔突跳跃,几近湮灭。
暗黑如墨的山影夜色深处,极为安静,静得素来宁静淡泊的南门宴都暗暗觉得自己的心跳和血液流淌的声音都太过喧嚣了些,坚定前行的脚步不禁一轻再轻,一缓再缓,最终于紧拽在手中的火把骤然寂灭、远处隐隐有万棹入水的扑棱声响云集而来的刹那,如松生石上,岿然而止。
轻轻抛下只剩青烟袅袅的火把,南门宴习惯性地微微眯起了灿若星辰的双眸,静静地紧盯在随风浮动的夜色深处,冷冽如剑的寒芒在眼底渐渐凝聚,右手缓慢而坚定地紧紧握上自老者那里得来的短剑剑柄,右脚脚尖深深插进积雪之中,贴着光溜溜的地面无声向前滑出三寸有余,膝盖微曲如虹,左腿紧绷,脚跟微微翘起,脚尖紧驻在地,身形微侧向左,弹腰压肩,宛若一只伺机而动的幼兽。
一息之间,阴山涧下的寒风微乱,一双猩红如血的寒眸撕裂如幕深沉的夜色,骤然浮现在南门宴眼前,紧接着尖利如针的厉啸破风如柱,悍然突入他的脑海深处,震得他那素来坚如磐石的心神震颤如筛,一股锐利至极的刺痛,宛若涟漪般荡漾开来,神智随之顿转萎靡迟钝。
猝然遇袭,神智立遭创伤,南门宴不禁心头紧缩,眉峰扭曲,眼见那如血的寒眸掩映之下又吐露出两颗寒光熠熠的獠牙,上下门牙猛地一磕舌尖,在破喉而入的血腥与剧痛的刺激之下,稍稍稳住心神,双眸死死盯住那双破空而来的猩红血眼,以沉潜而悠长的呼吸默默数着眼前扑面而来的掠食阴灵的距离。
七尺、半丈、三尺有半、二尺、一尺,前来掠食的阴灵眨眼间近到咫尺,南门宴一口气正好吸至饱满,一直岿然伺机的身形猛地蹿跃而起,凝炼如绳的劲力自左脚脚尖迸发如电,过腰及背,冲肩缘臂,振腕扬剑。
刹那间,乌黑沉寂的短剑,仿佛自沉酣中乍然惊醒的狂魔,呼啸着撕裂长空,精准无比地劈斩在那阴灵猩红如血的双眼之间。
刺啦啦,剑如风刀,阴灵如纸。
阴灵猝然而起的尖声厉啸于不甘和愤怒中戛然而止,一蓬血雨淋漓而下,啪啪两声微响,被短剑一分为二的身躯坠堕在雪中。
南门宴俯首循声望去,只见那阴灵竟是一只体型阔逾三尺的嗜血蝙蝠,微微上扬的眉梢不禁骤然紧缩,清冷明净的眼眸深处腾起一抹淡淡的紧张和忧虑。
南门宴三年来博闻强识,学富五车,于《山海异志》一书中早已知晓,嗜血蝙蝠性喜阴燥,群聚而居,这阴山涧濒临涂河,号称残魂千万,久无人迹,最是此物的大好繁衍之地。
紧张警惕之下,南门宴飞快回首,举目望去,只见暗沉幽寂的夜幕深处,一双双猩红如血的眼睛层出不穷,眨眼间便即密布如星,尖呼厉啸亦如狂风暴雨一般轰然而至,激得漫天风雪惶乱纷飞,掀扯得他身上的青衫倒飞如狂,勒得他那微微前倾的身躯遒如松根,悍然不可摧拔。
南门宴的双眼在劲风中眯成了一道极细极细的小缝,目光如同寒冰一样清澈坚定,握持短剑的双手端凝如山,静静地紧守在身前。
不是他忘却了根深蒂固的“先存诸己”的积习,也并非他有一战而胜的自信,只是眼下已到了退无可退的绝境,盲目逃亡已然不是第一个应该考虑的事情。他很清楚自己能做的也是最应该做的事情,唯有尽人事、听天命。这才将自身的状态调整到最好,以备在即将到来的万千嗜血蝙蝠的狂猛攻击之下,尽可能周全地护住要害,尽可能长久地坚持不倒,尽可能多地斩杀妖灵。
顷刻间,万千嗜血蝙蝠如同一片血云垂天急坠而下,伴随着尖呼厉啸而起的劲风,抽刮在南门宴稚气未脱的脸庞之上,火辣辣的疼痛入骨。
首当其冲的一只蝙蝠铁翅横展,血眼如电,獠牙擎张,破喉尖啸,淋漓尽致地张扬着嗜血凶残的本性。
南门宴屏住呼吸,腾身出剑,锋芒不显的二尺剑锋点落在蝠首眉心之间,径直无声而入寸许有余,适才还凶恶万状的蝙蝠顿时气绝力消,壮硕狰狞的身躯随着短剑的抽离灰颓急坠向下不过半尺,便被随后而至的蝠群残忍撕裂得粉碎,如雨哗然淋漓,染得夜幕如血。
……
……
茫茫蝠群之中,南门宴身随风转,剑如雨落,或点刺、或劈斩、或扫挂,隐隐已有回风舞雪、行云流水之势。然而,他剑法虽精,短剑亦利,但奈何修为太低,蝠群甚巨,不到盏茶工夫,便已青衫褴褛,血污满身,渐显摇摇欲坠之势。
好在他的意志坚定,纵使浑身上下多被嗜血蝙蝠的利爪以及肉翅末梢的钩刺所伤,在凛冽寒风中痛得哆嗦难禁,也依然出剑不止,屹立不倒。而且蝠群如电,来如暴雨,过如春雷,让他在沉痛疲惫之余,终于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南门宴于微喘中急急转身,再一次直面数丈开外如浪潮拍岸后翻卷而回的蝠群,握持短剑的双手不禁有了一丝微微的颤抖,不是心悸害怕,而是力不从心,这阴山涧的嗜血蝙蝠,多是吞食腐肉、汲饮死血所生,利爪獠牙之间,皆有剧毒,他负伤累累,阴邪之毒已然入体。
眼见如潮翻卷的蝠群越垒越高,顷刻间便要如山崩塌而下,忽而一记宛若婴哭孩啼般的刺耳尖啸自蝠群背后的暗沉夜色深处扶摇冲天而起,啸声凝练如线,直挂苍天云海,声浪翻涌如潮,轰然飞溅四散,震得漫天蝠群霍然崩乱。
同时,一抹璀璨如同九天烈焰般的红芒,随着这突如其来的厉啸,仿似流星急坠一般巍巍然破空疾掠而至,摇曳着长达丈许的如电光影,刹那间洞穿纷乱不堪的蝠群,惊落漫天血雨,划过面色沉凝中略起一丝惊喜的南门宴头顶,翛然而逝,于极远极远的地方,悠悠荡回一缕惊雷般的余音。
婴哭孩啼般的厉声尖啸,南门宴甚为熟悉,知道多半便是那只曾与他扭打纠缠半日的火狐到了,至于那一道疾掠而过的如同火虹一样的箭芒,十之八九亦是那“狐妖”的壮举,紧绷的心弦不觉暗自放松,不意一缕寒风飘过,骤觉周身酥麻酸痒又火辣辣地痛,稍稍舒展的双眉又悠悠凝聚起来。
狐啸如同雷鸣,长箭宛若烈焰,惊天动地的变故来得突兀毫无征兆,去得亦是如电如露。仓惶纷乱的蝠群为同类的鲜血所激,变得更加凶厉狂躁,一双双猩红如血的眼睛,仿佛沸腾燃烧的火焰,齐齐转而向南,照亮了半爿天空下狂奔而来的烈焰火狐,以及火狐身后弯弓搭箭、纵马飞驰的英姿少女。
蝠群寻找到了新的目标,一时间尖啸如狂,激进如雨,朝着自南而来的火狐及少女掩杀过去。
南门宴拄剑于地,探首翘望,却只见蝠群如幕,翻涌如潮,完全隔断了他的视线。唯有如烈焰般四下奔突而出的箭芒提醒着他,那仿佛便是“狐妖”的英姿少女尚未葬身蝠海。
不多时,战况愈演愈烈,阴山涧后的重重青岩之间,嗜血蝙蝠铺天盖地而来,渐渐将那烈火焚空般的箭芒遮掩得一干二净。
南门宴心头暗紧,想要上前帮忙,却又无能为力,就此离开,却又不安心也不甘心。他此番孤身一人跋涉三百余里赶到这定军山下,目的明确且坚定,那就是要找“狐妖”彻底解决天冥之体不能修行的困难。如今此事未成,“狐妖”又被困于蝠群深处,前景实在不容乐观。
南门宴正为“狐妖”皱眉悬心之际,忽见那烈焰火狐从暗沉如墨的蝠群下狂奔而出,闪电一般朝他激射而来,尚未等他有所反应,便已从他胯下钻到身后,厚实坚韧的狐背往上轻轻一拱,将他十二岁尚还不甚魁伟沉重的身躯扛了起来。
被烈焰火狐骤然扛起,南门宴条件反射似的双腿紧箍、双臂环绕,牢牢束缚在壮硕柔韧的狐身之上。抬眼张望,目光错开逆风摇摆飞扬的狐尾,只见冰冷沉寂的涂河连同漫天乌黑的蝠群尽皆如电倒飞远去。几个呼吸之间,又觉眼前陡然一片漆黑,一股浓烈的血腥腐臭之气冲鼻而入,不禁心头暗紧,眉峰凝蹙,如果所料不差,这是进到嗜血蝙蝠的老巢里来了。
烈焰火狐丝毫没有顾忌南门宴的所感所想,依旧奔行如风,不一会儿便将阴山涧外的英姿少女与漫天蝠群的战斗声抛闪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