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风雨,近乎狂乱不知疲倦地浇注在古老苍莽的虎牢山中,峰壑之间清流汹涌,草伏花残,偶有泥沙倾泻,在青墨般的山棱间涂抹出一条条苍黄可怖的伤痕。
南门宴、石龙、火焰灵狐和金将军亡命奔逃半月有余,一个个眉宇暗沉,双目刺红,雨水淋漓透彻的青丝毛发纷乱如麻,腰腿臂膀间血渍晕染,荡漾着一缕淡淡的陈腐腥臭之气。从狼牙谷一路千里奔行,其间有斩杀几只实力不甚强劲的妖兽,也有勾引实力强大的凶兽阻挡莽牯神兽的步伐,结果却不尽如人愿,莽牯神兽至今依然紧追在后。
夜色迷蒙,南门宴修长近乎石龙的身形早已不为火焰灵狐的负累,足不履地,奔走如飞,不时回首张望,听着咕咕仿若雷鸣的声响远了又近,近了又远,双手抖索翻动,将火凤云纹锦囊里头能够用得上的东西,一股脑付诸施用,或起一座简单的迷阵,或置一道乱神的灵符,但凡能够稍稍阻缓莽牯神兽的脚步,简直无所不用其极,一路奔行下来,原本十分富足的火凤云纹锦囊已然近乎空空如也。
在攀上一处山头的刹那,南门宴回身将最后一枚灵隐镜抛掷虚空,古老而小巧的铜镜随风飘散,化作一道无形的光幕,随瓢泼大雨轰然坠落山头,好似一柄大刀横斩而下,刹那间将青山南北隔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感觉到莽牯神兽的怒鸣声刹那间消泯远去,南门宴转眼朝前极目翘望,看着暗沉漫无边际的长夜,脸上不见半分轻松之态,轻轻抖索了一下只剩下莽牯神丹的火凤云纹锦囊,低沉说道:“我们最后的依仗也已耗尽,明月湖还有多远?”
石龙满是疲惫的面容十分凝重,眯缝着风雨浸渍的双眼,极目远翘,看着茫茫暗沉的夜色,浓眉纠结,迟疑言道:“在我的印象中,明月湖应该就在附近,只是我们先前慌不择道,恐怕绕了些弯路。”
南门宴剑眉暗紧,神色端凝,毫不停留地继续向前奔逃。其实从狼牙谷一路奔逃,他们并没有慌不择道,只不过为了勾引强大的凶兽阻挡莽牯神兽的脚步而绕了些弯路却是事实,半月间风雨不住,夜沉如水,石龙如今疲惫不堪,仅凭地图记忆不能确定明月湖的方位,实在情理之中。
石龙见南门宴默然狂奔,转念间又听到咕咕的怒鸣奔雷而来,奔行的脚步不止,心思却是不觉有些沉重,他作为上古灵族遭受灵都驱逐的半人后代,虽然十多年始终栖息于虎牢山,但是自小到大所能活动的范围只不过是村落方圆百里罢了,纵使早已熟记虎牢山的地形图,此番亡命奔逃,风雨如晦,也难免八方莫辨,一时找不到明月湖的具体所在。
风雨穿透茂盛繁密的树林,哗啦啦好似钟响空谷,金将军较诸最初,明显消停了许多,粗壮如橼的双腿破土开石,强悍依旧却又少了几分狂扬的霸气。火焰灵狐却是愈见轻灵,凭栏越涧,一如风流云影,毫不作意。在这漫长而又深沉的长夜奔逃,也就只有它最为轻松了。
火焰灵狐宛若不灭的火焰,一狐当先,随着风雨如电奔腾,哗啦啦前行三十余里,忽而如石定立,昂首欢鸣。清亮的嘶啸声透过风雨落进犹在数里开外的南门宴和石龙耳中,有如一缕光明照彻了黎明,二人只觉身心顿轻,好似迷航的风帆遥见渡头的灯塔一般,趋身狂奔而前。
三五里距离,转瞬即至。南门宴一头扑出幽深暗沉的树林,只觉一下子从风雨闯进了晴明,举目遥望,只见绵绵险峻的青岩好似城垣般巍峨耸峙在百里开外,汹涌澎湃的怒涛声,宛若一记记惊雷,从苍莽无极的青岩之巅扶摇而下。澄澈明净的天幕上,繁星点缀,弦月如钩,隐隐还有淡而凝练的光华宛若水波浮动,俨然好似明月湖的倒影。
石龙紧随南门宴的脚步,乍一眼看到这般湖影倒映于天的盛景,只觉巨石投落心池,不禁胸怀激荡。从前,他只在地形图上亦或者仁慈的族长口中零星了解到灵族七大胜境的风采,纵使曾有万般想象,终究并不真切,远远不及当下一眼所住。就连狂傲强悍的金将军,乍一眼看到那如剑栉比的青岩湖堤,也不禁口角难合,木然呆愣。
明月湖上的胜境,远在百里之外的南门宴和石龙尚且看不真切,唯见沸腾的浪花间扑溅纷飞的白沫好似浮云聚散在青岩之巅,一股幽深缥缈的神秘气息扑面而来。
咕咕……轰隆……就在南门宴和石龙不禁为明月湖的初容心怀激荡之际,形似山峦一般的莽牯神兽踏碎满路巨石大木,怒鸣着辗压过来。
南门宴骤然收摄心神,毫不迟疑地发足狂奔,头也不回地大声呼道:“快走。”
其实,根本就不需要南门宴提醒,在他身形启动之际,更为准确地说是在乍闻莽牯神兽的咕咕怒鸣之初,石龙、火焰灵狐和金将军便已丝毫不慢地抢身而出,朝着百里开外的崔嵬青岩遮挡着的明月湖亡命奔逃。
南门宴奔行不过十余里,莽牯神兽便即哗啦一声从风雨密林间跳跃而出,厚实如铁的双掌拍击地面,发出好似惊雷的隆隆声响,震得他不禁一阵阵头皮发麻。
莽牯神兽庞大的身躯落地即止,哪怕穷追千里有余的南门宴、石龙、火焰灵狐和金将军俱都近在眼前,也并没有急着继续追赶,反而神色沉凝,擎张如鼓的双眸神光熠熠,兴奋中犹有一丝忌惮不安,一瞬不瞬地遥望着百里开外白沫飞腾的青岩之巅。
仿佛是对莽牯神兽降临的敏感回应一般,青岩之巅声如雷动的潮头渐起,白沫飞腾,沿着险峻陡峭的如剑山棱倾泻流注,好似万里云帘披挂而下,何其雄伟壮观!
石龙不意莽牯神兽会止步不前,亦无心欣赏世间难得一见的云瀑盛景,与金将军及火焰灵狐一样,埋首狂奔不迭。南门宴倒是略微猜度到莽牯神兽多半是感应到了栖息在明月湖底的九幽玄蛇的气息方才毅然止步的,心下安定不少,抬眼间正见云瀑天成,霎时间只觉好似仙酒入肠,心醉神酥,竟而身形翛止,如身后那莽牯神兽一样,凝然不前。
南门宴一念止步,石龙、火焰灵狐和金将军却是奔行不绝,待他们恍然回过神来的时候,南门宴已在身后数里开外。石龙不知其中情由,忧急之间正欲回身接应,忽又听闻长剑破空的锐响从头顶疾掠而过,转眼探望,只见一道娇弱纤柔的身影远远落定在南门宴身前。
看着那一道纤弱娇柔的背影,石龙心中不仅没有丝毫轻松之意,反而倍觉沉重,就连火焰灵狐意欲趋身前行的脚步,也在不自觉中悠悠停顿了下来。
远方的云瀑轰然垂落尽头,南门宴也已悠悠回过神来,此前他看得清清楚楚,身前这个纤弱娇柔的女子从青岩之巅御剑而来,百里距离一息即过,修为早已是登峰造极。然而,他的脸上不仅不见丝毫畏惧之意,反而嘴角轻扬一抹无奈而又嘲弄的微笑,无谓说道:“你到底还是来了。”
从明月湖御剑而来的娇柔女子乍见南门宴略显放诞的姿态,又闻莫名之言,娟秀的眉尖轻弯,清冷明净的双眸略转,悠悠越过南门宴的肩头,落在十里开外的莽牯神兽身上凝视片刻,俏脸上浮起一丝厌憎之色,漠然说道:“你还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吧。”
娇柔中暗藏冷漠的女子话音未落,便即转身遥遥望了石龙、金将军和火焰灵狐一眼,继而素手轻挥,宝剑脱袖而出,化作一抹凝练如水的蓝光,悠悠悬浮于身前三尺开外,作势欲走。
南门宴看着娇柔女子冷漠深沉的背影,眉宇间不由浮起一丝愕然,这女子眉眼容颜俱与莫尘衣毫无二致,虽然身形与气态略有差别,但是由于此前种种变故,他早已不确定何为莫尘衣的真实一面,是以适才乍见之下便直接把她当成了莫尘衣。
南门宴心中疑惑,也无法确定眼前的女子到底是不是莫尘衣,但有一点却是十分的清楚明白,如若任凭这女子离开,任凭明月湖袖手旁观,那么他以及石龙、火焰灵狐和金将军就都将命丧莽牯神兽之腹,眼见那女子裙角浮动,飘飘欲起,忙上前一步,沉声问道:“你当真不是莫尘衣?”
娇柔而又冷傲的女子闻言止步,蹙眉转身,明净无尘的双眸间略起一丝狐疑,深深审视了南门宴片刻,漠然冷声说道:“我不管你是如何得知我的身份的,也不管你是哪一族的贵人,总之你没有任何的机会。所以,你最好还是带着你的灵宠离开。”
南门宴不意那女子会是这番反应,也不知道她为何对自己如此反感,但却十分的清楚,她的名字竟然也叫莫尘衣。
一刹那间,素来镇静精明的南门宴也不禁心生迷糊,他不知道与他相伴多时的孤傲霸道的少女莫尘衣犹在麓尘峰下的秋声小院之中,因而也就无法断定眼下这个纤弱娇柔中犹带冷傲之气的莫尘衣实是第二个人。
南门宴狐疑之间正欲进一步试探求证,忽而又有一人一剑长飞而至,眨眼间悠然飘落在那女子身旁,屈指收剑藏于袍袖之间,侧身负手,清健俊逸的脸庞微起一抹温和的笑意,淡然说道:“尘衣师妹,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总不能为了不嫁就把所有上门求亲的客人都拒之门外吧。”
气态潇洒的男子话音落地,南门宴心中疑惑半解,其他的尚且难断,眼前这女子确叫莫尘衣无疑。她先前对他冷面相迎,也不过是误解了他的来意,把他当成了上门求亲之人。
莫尘衣似乎与那气态潇洒的俊逸男子不太对付,俏脸上的容色更见清冷淡漠,略微错步挪开数尺,皱眉问道:“你来做什么?”
气态潇洒的男子含笑转头看向南门宴,晶亮如辰的双眸间忽而浮起一丝愕然尴尬之色,轻咧的嘴角欲言又止。正值此时,远天上忽又有响动传来,俊逸男子僵硬的面容如冰稍解,斜首向上,悠悠笑道:“我来接一下无月阁的凌云峰,他可一直都对你朝思暮想,希望这一次他能得偿所愿,与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气态潇洒的男子话音未落,纤弱娇柔的莫尘衣便已漠然冷哼,拂袖而去,或许是一衣带水的缘故,临行前不觉冷冷瞪视了南门宴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