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将军的咆哮声渐渐隐没在风雨深处,钟离秀横躺在静默之中,白衣如雪面容如鬼的男子,仿佛不察她身心的微妙变化,依旧絮絮说道:“你也不用过于担心,有我的交待,金将军不会……”
白衣男子的话说到一半,忽而悠悠顿住,深邃而又神秘的双眸间,闪现起一缕妖异的微笑,施施然转身弹衣而坐,好似老友闲话家常般对钟离秀说道:“没想到他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聪明些。”
白衣男子话音未落,钟离秀不觉浑身微微一阵悸动,齐整而修长的右眼睫毛颤动间,岩洞门前传来风振青衣的微响,紧接着隐隐又有一股潮润的气息扑面而来。
熊熊燃烧的篝火,耀武扬威似的一阵腾跃摇摆。
南门宴随火焰灵狐追至此处,先前于昏暗中见金将军孤身远走,便疑心其中有诈,遂让火焰灵狐和石龙假意追逐而去,自己独自潜行而来一探究竟。发现钟离秀果真在此,他不觉得奇怪,发现面容狰狞的白衣男子,他也不觉得奇怪,只是尚还不确定,白衣男子是否便是先前在绿竹林间以清啸接引金将军的人。
南门宴周身风雨,眯缝迷离的双眼,静静地看着傲然横坐在钟离秀身前的白衣男子,许是为其狰狞可怖的面容所惊,又许是为其妖异神秘的双眸所慑,剑眉缓缓凝聚飞扬,适才急进间略略上前的右腿默默收缩后退半步有余,悠悠长吸一口气,右掌轻转,紧紧握上悬挂左腰的二尺无尘短剑。
白衣男子好整以暇地看着南门宴略显左侧前趋的进击之势,深邃神秘的双眸缓缓落定在静寂如夜的无尘短剑之上,僵硬的嘴角咧开一抹极度残忍而轻蔑的微笑,踏落在地的右脚微微轻转,脚尖遥遥指向南门宴,悠悠一顿,无形的气劲爆裂纷飞,如幕如球般骤然膨胀,刹那间越过剧颤近乎静止的篝火,扑撞到南门宴身前。
在看到白衣男子嘴角泛起微笑的刹那,南门宴的双眸猛地一定,寒光暴涨,右手拔剑长扬进击,剑巅乌光闪烁,湿漉漉的青衣震荡,水落如雨,顿成一派弥蒙之象。不知道是否顾虑钟离秀在场的缘故,他这一剑竟然未曾驱动天冥之息,而是以『天圣诀』的法门策动以对。
短剑起,风雨生,然而只是弥蒙尺许,未成绸缪之态,轰然对上白衣男子磅礴无比的无形气劲,霎时间风消雨散。南门宴只觉心如重锤擂鼓,沉痛欲碎,胸腹间因服食归元丹而稍稍调理顺畅的气血,再次轰然崩乱,尚还并不伟岸的身形,一如巨潮拍打下的孤舟,不由自主地倒飞而出,远远跌落在风雨泥泞之中。
钟离秀僵卧在岩洞深处,双拳已于不知不觉间紧拽起来,贝齿轻咬丹唇,血翳尚未完全褪尽的右眼间,闪动着一丝微怨而落寞的忧伤,虽然她未曾亲眼所见,但是从适才的声响动静中,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南门宴并未用她所认定的『灵山风雨剑』,她感觉到他对她心存顾虑,也恍惚明了,他此前十数日对她穷追不舍,初衷亦是为了彻底隐藏他自己的秘密。
白衣男子似乎感受到了钟离秀的心绪变化,微微侧身转眼看了看她,淡淡说道:“你要不要先睡一觉?”
钟离秀默然没有回应,擎张的右眼亦未闭合,她从来都是一个坚忍决绝的人,遇到任何困难都不曾怯弱逃避,南门宴疲惫沉重的脚步声又已回到洞门之外,她一定要看看清楚,他到底是否值得自己莫名心生一份感情。如果值得,纵使万劫不复亦可九死无悔;如果不值得,哪怕剜去这颗心不要,也要决绝斩断这段相思。
南门宴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站定在岩洞门前,风雨从身后咆哮而至,紧裹着他那偏瘦的身形更见苍劲挺拔。先前在仓促应对白衣男子攻击的刹那间,他确实心存顾虑,然而这一程风雨浇注,他已十分清醒,自己身怀『冥山风雨剑』的秘密,钟离秀早已获悉,既然终究不能杀她,那么又何必欲盖弥彰?
南门宴心思笃定,默默运转『大冥神诀』,尽数散去气海丹田间的天灵之气,精纯凝练好似螣蛇曼舞的天冥之息,在经脉间畅行无阻,将翻涌纷乱的气血一一平复,待气机翛止的刹那,身似离弦长箭一般迸射而出,无尘短剑长扬怒斩,精纯厚实的天冥之息,悠然直抵剑巅,好似无明的夜火般飞舞呼啸,裹挟三尺阴风冷雨,直指白衣男子的眉心劈落。
白衣男子看着突然从静定中电闪斩杀而来的南门宴,深邃神秘的双眸中异彩涟涟,右掌疾抬,长袖翻卷,修长如玉的五指陡然擎张,好似刹那间伸长三尺有余,继而骤然收缩,如山嵌合,无形的真元气劲纷涌潮动,隔空将南门宴手中的无尘短剑牢牢禁锢在丈许开外。
无尘短剑被禁,灌注其中的天冥之息连同南门宴,一并受到钳制,几乎难以动弹。自从他修习『冥山风雨剑』以来,遇到过许多诸如顾苍山、左丘等高人,这还是头一次倍受压制得近乎无力反抗。虽然早就料到能够驱使一如金将军那样实力强大的妖兽的白衣男子定然修为极深,但还是有些震惊意外。
白衣男子牢牢制住南门宴后,狂扬而起的右掌悠悠垂落,长袖罩覆,极是潇洒而平静,好似从未动过一般。深邃神秘的双眸间,妖异的光芒蛰伏不见,隐隐流露出一抹极为浅淡的失落之意,漫不经心地说道:“以你的修为,再练一百年也未必会是我的对手。这小美人金将军很是喜欢,我打算把她赏给它,如果你没有什么异议的话,我也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钟离秀听着白衣男子轻淡无极的话语,心头不禁微微一跳,随即莫名有所感悟,白衣男子好像知道她的心思,此刻故意以言语相激南门宴,好让她彻彻底底把南门宴认识清楚。
钟离秀缓缓深吸一口气,借着隐隐的伤痛压下心头略起的紧张情绪,默默的没有半声言语。
南门宴不清楚钟离秀的具体状况,只隐隐猜到白衣男子口中所说的金将军就是先前见过的那只金色猿猴,要说钟离秀的终身托付给谁,哪怕真的最终托付给那只猴子,他也觉得与他关系不大甚而可以说毫无关系。
南门宴不太明白白衣男子言语中的激将之意从何而来,然而,他却又不得不存有异议,钟离秀是大宗主钦点的临渊七十二圣峰的未来掌门人,她身陷险境根本就不可能简简单单只是关乎她个人终身托付的事情,他身为临渊七十二圣峰的弟子,纵是明知力有不逮,也不得不飞蛾扑火,以图搭救。不为日后如何立身荣宠,只为彼此间浅薄近乎于无的同门之谊,只为还报得容临渊七十二圣峰收留教化以传大道的恩情。
南门宴行事素来秉心不惑,既然心中意念清明,那么也就无所谓虚与委蛇,漠然说道:“虽然我也很想活命,但这件事情却是不能不管,恐怕就是她自己,婚嫁大事也是做不了主的。”
钟离秀见南门宴毫不退缩,不觉心生欢喜,然而转念间听到他后半句暗藏警示威胁之意的话语,心绪忽又急转直下,一落千丈。
钟离秀从小就不缺乏宠溺、敬重和关怀,然而一切都因她是九黎王族的公主因她会成为临渊七十二圣峰的未来掌门人而来,所以她一直都很淡泊,甚而以至于成了他人眼中高高在上的冷漠。可又有谁知道,她所谓的清高自傲,事实上只不过是她对自己命定的一切的无声抗拒罢了。她一直都想要摆脱临渊七十二圣峰未来掌门人的宿命羁绊,结果此刻南门宴不顾生死地要救她却偏偏仅仅只是为了她是临渊七十二圣峰大宗主钦点的未来掌门人。这对她而言,对她为南门宴莫名心生的感情而言,是何等辛辣的讽刺!
白衣男子似乎早已知道南门宴及钟离秀的身份,又似乎没有听出南门宴话语背后潜藏的胁迫之意,或者听出了也毫无顾忌,略带一丝张狂傲慢,无谓笑道:“你就是想管,也得有那个本事才行。”
白衣男子的话音未落,南门宴便已骤觉身上的压力大增,无形的真元气劲,恍若繁密如麻的丝网般笼罩而下,寸寸收缩勒紧,剧痛割裂皮肉,直入骨髓,就连意志和灵魂也似乎无所逃遁,一点点磨灭萎缩。
南门宴从三年多以前如梦初醒,记忆全失,所经历过的苦楚数不胜数,然而如此刻这般剧痛深入身心灵魂的经历,却是少之又少,唯一与之相若的一次,还是去年冬天在阴山涧观菱花入道修行,那时冰冷沉寂的『离魂珠』乍然初醒,冰寒至极宛若烈焰焚烧的苦楚,略约如是。
无形的真元气劲无孔不入,远胜凌迟的痛苦,让南门宴不觉想到去年冬天身在阴山涧的经历,仿佛回应他这一念的呼唤一般,静寂悬挂在胸前的『离魂珠』骤然一阵颤动,一股凝炼磅礴的天冥之息透怀而入,扶摇直上灵台。
南门宴只觉脑海中嗡嗡一震,灵台之上风起云涌,起于阴冥无根之处止于无极九天之外的巍峨高山之巅,那一道始终沉静、古老、沧桑的背影,蓦然变得劲霸狂扬,强大近乎不可直视的气势,怒海狂涛般汹涌澎湃,轰然如同风暴一样暴戾肆掠,漫延无边,充斥天地。
南门宴自觉宛若一粒微尘般,随时都会在这狂暴无极的气势风暴中寂灭殆尽,比先前犹胜百倍的惨烈痛苦,由灵台直下脚底,全身亿万个细胞,似乎于呼吸间彻底爆裂开来,强大无匹的能量狂涌汇聚于无尘短剑之上,爆裂成七尺宛若夜火似的璀璨剑花,彻底从禁锢中挣脱开来。
白衣男子原本轻松散漫的姿态骤然紧绷,神秘深邃的双眸间,妖异的光芒璀璨如星,两手疾拂轻按,长袖崩飞,强大而又无比深沉磅礴的真元如山堆砌,如潮涌动,将从南门宴身上骤然爆发而出的强大如同风暴一般的力量,一一抵挡消散。
岩洞中的篝火激荡近乎熄灭,空气爆响如雷,连绵不绝,就连整个山脉都隐隐有些颤抖。
南门宴双脚紧抓地面,周身轻颤摇摆不迭,面色涨红如布,七窍血流如雨,看起来十分的惨淡狰狞。适才他于困境中,无意间决绝一念催发了『离魂珠』,虽然由此得到强大的力量从禁锢中挣脱开来,但是那一剑近乎掏空了他的整个身心,反噬伤害极其巨大,纵使而今仍凭一缕坚韧的意志屹立不倒,也已再无半分战力。
爆裂声,震荡声,缓缓如岩洞外面的风雨一样平息下来。白衣男子缓缓放下略微带有一丝颤抖的双掌,静静地审视南门宴良久,忽而微微一笑,说道:“你能破解我的『易剑樊笼』,已有资格带她离开,不过我不得不提醒你,她伤得很重,尤其是左眼及脸颊,若非我亲自配药调理,只怕不能尽复如初,况且你也已是油尽灯枯,这虎牢山的凶险,相信也无需我再向你说明,如果你仍然坚信自己能带着她活着离开,那么我也乐得静观其成。”
南门宴听着白衣男子漫不经心的话语,静静地看着那双深邃而又神秘妖异的眼眸,心中虽然不大尽信他会一心一意为钟离秀疗伤,但他说的一切却也都是事实,自己已经力尽于此,往后能否自保无虞尚且难说,又拿什么护着临渊七十二圣峰的未来掌门人走出凶险无比的茫茫虎牢山呢?
南门宴心中思忖定夺,撇首张口重重唾了一口血痰,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漠然转身朝岩洞外大步而去,口中低沉说道:“你最好言而有信,治好她的伤且对她恭敬相待,否则定会有人让你永世不得安宁。”
钟离秀先前一直处在震惊之中,她如何都未曾想过,南门宴体内竟然暗藏如此强大的力量,此刻听到他背身而走的沉重脚步声,骤然醒过神来,心中一急,张口就要唤他,却不料话音刚到嘴边,却被一股无形的气劲制住,顿时丝毫动弹不得。
白衣男子淡漠地看了右眼愤然擎张的钟离秀一眼,好似无心般叹息说道:“哎,小美人,你这其他的伤都还好说,就是要让你这半边脸庞尽复如初的药还略有欠缺,若是有人能赶在万圣节前将莽牯神丹送到灵都,说不定还能补救,否则,啧啧……”
南门宴听到白衣男子的话音,脚步不觉微微一顿,眉宇间掠过一丝青气,漠然不作回应,屏息压下胸膛翻涌如潮的气血,坚忍倔强地一步步走进好似春风和煦的夜雨中。
南门宴刚一离开,钟离秀身上的禁制便即消失,她冷着脸逼视着白衣男子,正要质问一句,忽而啪啦一声重物坠地的声响从岩洞外悠悠传了过来,不用去想,也不用去猜,她明明白白地知道,南门宴已然伤重不支。
啪啦、啪啦、啪啦……
南门宴栽倒在风雨中的闷响,一遍又一遍地在钟离秀的耳畔心门回荡,她怔怔的已经弄不清楚南门宴到底是否值得她为之莫名心生一份感情,听着白衣男子在一旁略带兴叹的絮叨——虽然他现如今不见得对你就像你对他一样心中有爱,但是品性不错,值得倾心托付——连绵的清泪好似断线的珍珠般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