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门宴宿醉醒来,已是第二日午时三刻,雪光掩映下略显亮堂的偏房中,空空如也。
南牧雪的小床收拾得干干净净,齐整如一的熊皮卧衿上,横躺着一枚色泽莹润的雪白狼牙,牙根处串着根一尺三寸的细细红绳。
南门宴看到这颗宛若手指粗细的狼牙项链,感觉就像看到了南牧雪清透温柔的眼眸,虽然明知道她早已起行远去,但是心底并不觉得离愁深重,反倒暖流脉脉,分外亲近。
南门宴三年前随南昌河等一干唐尧旧部自黄河沿岸迁徙来到这九嶷山,近一千个日夜下来,多少沾染了些南蛮习气,不过平日里衣食住行,更多的还是保留了中原的风格,讲究的是长衣蔽体、火烹脍炙、卧衿盖被、及地着履。
此前深山迷谷一行,南门宴受创不轻,身上的长衣更已残破褴褛,依照风俗和习惯,自然寻来一件青衣。不过,他却并未立即更换,而是拧着干净整洁的长衣跨门而出,径直来到寨子东部的石瓮前。
南门宴将欲更换的青衣连同南牧雪留下的雪白狼牙用一块小青石压在香樟树下避雪的地方,返身回屋取了药包与火石,驾轻就熟地在两天前还横躺过的那一块长形石瓮下燃起熊熊烈火——他不在的这两日,已有人替他清洗过石瓮——待积雪融化成清水后,将首乌、灵芝、川穹等药一并投入进去。
药汤熬制的过程中,南门宴又折身往寨子后方的一间柴棚下而去,自门前廊下取过细长锋利的屠刀和幽深阔大的竹桶,推门而入。
柴棚深处,捆绑僵卧着几只体型壮硕、形态凶猛的野兽,一见南门宴提着长刀进来,顿时纷纷低沉怒吼不竭。
南门宴对野兽的惊惧与愤怒视而不见,抬腿径直走到一只斑纹如火的恶虎身前,探腰俯身,右臂如电而出,尖利的刀锋无比精准地深深扎进恶虎的咽喉,低沉的悲鸣虎啸声中,热血激射如箭,宛若雨落江湖一般,悠悠灌进竹桶之中。
恶虎精血流尽,足有大半桶之多。南门宴抱着竹桶回到寨子东部的石瓮前,却见淮山神色极为不善地站在一旁,宛若枯梅怒放的左眼更显狰狞,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一步步走近。
南门宴看到淮山,一点也不觉得意外,更不觉得害怕,虽然淮山的左眼瞎掉是他不经意间一手造成的,而且淮氏父子也明确表示在来年春祭大典上要向他讨回公道,但是他仍旧坚定自己是尧皇帝孙的身份,作为这九嶷山间唯一的君上,纵使是死,也绝不能够在臣子面前低头半分。
淮山见南门宴在他的逼视之下一如从前地平静淡漠,心中的怒火不由烧得更旺。
原本按照他父亲淮炎玉的交代,他今日乃至来年春祭大典前都是不该来南氏部族的营寨的,只不过当他得知南牧雪北上万圣山疗治毒伤的消息赶往相送却被淡漠驱回后,心中郁愤难平,同时也很好奇与南牧雪素来亲昵但却也没有前往相送的南门宴到底躲在寨子里忙活什么,一气之下便跑了过来。
淮山在来南氏部族营寨的路上,设想过南门宴跟他一样想送却又不得相送南牧雪而愁绪满怀、郁郁寡欢、失魂落魄等种种情态,心怀由之稍稍得到过缓解。
然而,当他赶到南氏部族营寨,来到烈焰熊熊的石瓮前的时候,却只看到浅浅不盈一尺的清水间,翻滚着两只半人形的何首乌、蒲扇般的黑灵芝、殷殷如血的藏红花、遒劲如竹节的桔梗等等名贵药材,不禁有些瞠目结舌,更有些怒不可遏。
石瓮中翻滚着的这些药材,淮山在炼药焚元之际,从未曾用过,就连而今现在,淮氏部族偶有得到类似名贵之物,他也鲜有明目张胆地如此享用,相信其他部族俱都一样,过去三年间绝大多数的好东西也全都送到南氏部族营寨里来了。
此前淮山也想到过淮氏部族以及其他部族送到南氏部族的好东西多半都耗费在了南门宴身上,那个时候他们淮氏父子尚未与南门宴撕破脸皮,自然也并不觉得太过难以接受,而今他与南门宴仇怨难消,心态生变,想到过去那么多的好东西就都这样被南门宴毫无成效地挥霍浪费掉了,不甘、怨愤、仇恨、鄙夷等诸多情绪,皆如八月十八日里的钱塘江潮一样狂涌而起,濒临绝提,难以收拾。
南门宴对淮山怨毒至深的神情惘然不顾,抱着装满虎血的竹桶攀上石瓮前的青石,踮起脚尖,抬膝顶住竹桶底沿,竹桶上沿枕着瓮口,将腥气浓烈的热血一股脑尽数倒入石瓮之中。
热血入瓮,和着药汤一块儿翻腾,浓郁的药香以及腥烈血气,悠悠升腾漫溢开来。淮山站在石瓮旁边,不禁毛孔舒张,以他多年修行的经验,不难判断石瓮中翻腾的焚元汤药饱含着极为浓郁精纯的天灵之气,心中更加嫉恨,眼见南门宴旁若无人般作势欲往石瓮中躺去,霎时间恶从心起,抬手一掌重重击向南门宴背心,顺势一抄一带,将其整个人仆面按倒在滚烫的血药汤液深处。
南门宴的修为不及淮山远矣,虽然在见到淮山之后一直都多有防备,但是当淮山猝然出手之际,他还是没能反抗也没能躲避,下意识地闭目屏息,但仆面栽进滚烫的药汤之际,仍有一股汤液宛若火龙般透鼻而入,灌进心肺脏腑,顿觉周身如焚,较诸先前在迷谷深处的灵泉中溺水之际,更为难受,不由得猛烈挣扎。
淮山极怒之下,双手紧紧摁在南门宴的背心之上,任凭他剧烈挣扎,丝毫不松半分,直到南门宴仿佛于痉挛中四肢僵挺不动,方才猛地回过神来,骇然收手,见南门宴宛若死尸般从汤液深处漂浮起来,不由得慌乱惶恐不已。
淮山盛怒之下,压根就不记得南门宴在石瓮中挣扎了多久,只当自己泄愤之下真的错手杀了南门宴,惶然意欲逃亡。然而尚未等他迈开脚步,便远远看到寨子门口处有三个青年结伴而回,不得已只能另择路径,转念间想到那一日南门宴身骑火狐跃入玉溪的一幕,顿觉福至心灵,毫不犹豫地转身往东疾奔。
淮山如箭一般奔到玉溪前,看到深近三丈有余的峭崖以及礁石林立的溪底,不由得又有些畏惧退缩。仓皇四顾之下,赫然看到南门宴叠放在樟树下的青衣以及青衣上的雪白狼牙,猛地神色一怔,随即更见愤怒狰狞。
淮山十分清楚,那狼牙项链乃是南牧雪自小随身佩戴之物,说是她母亲留给她的遗物,从前他向她讨要观摩一眼也未尝如愿,如今临别之际却是毫不犹豫地送给了南门宴。自己的未婚妻把其至为珍惜之物送给了别的男人——南门宴现如今还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令他情何以堪!
淮山正值愤恨之间,南氏部族狩猎归来的三个青年却已发现了他的行踪,呦呵一声怒吼,飞快疾奔而来。
淮山嫉恨不能自已,又怕被逮个正着,匆匆一把抓过雪白狼牙项链,纵身长跃而起,右手抓住一支低垂的枝桠末梢,往青崖下急坠丈许有余,待树枝势尽骤然松手,噗通一声,扎入玉溪之中。当南氏部族的三个少年追到崖边的时候,只见到他浮沉远去的背影,却也认不出个究竟来。
南氏部族的三个青年带着满腔疑惑转身回到石瓮前,探眼望去,只见南门宴正头枕双臂好整以暇地浸泡在浓郁的药汤之中,除却双眼赤红、面色紫涨外,一如往日般淡漠。他们对南门宴尧皇帝孙的身份并不知晓,只当他是族长南昌河的无用义子,身为崇尚英雄的热血男儿,他们平日里也都不怎么爱搭理他,是以见他安然无恙,也就权当没事一般,并肩远去。
南门宴仰躺在焚元汤液之中,神色虽与往日并无不同,但心绪却在伤口灼如火烧般的痛苦折磨下,渐渐变得深沉冷厉,适才如若不是他临危不乱而假装溺亡,只怕当真就死在淮山手里了。对于生死,他从前并没有太过强烈的认识,但前两日在迷谷深处的天地灵泉之中,“狐妖”给他好好上了一课,让他真切感受到了活着是一件多么可贵的事情。
是以,想到差点要了他性命以及或许终将威胁到他生命的淮氏父子,他第一次从心底滋生起了杀机,就像他每每把长刀精准无比地捅进野兽的咽喉之际一样,淡漠而又无比坚定。
从申时未半一直到入夜三分,南门宴横躺在沸腾药汤之中动也未动,直到风消雪止,脖颈、肩头与胸膛上的创伤神奇愈合结痂,方才起身,辗转到玉溪中清洗一番,又回到樟树下换上干净的青衣,从旧衣衫上撕下一爿布帛,紧紧束起满头青丝,笈上青筒长靴,负手踏上天边云际斜挂下来的一抹残月光华,跨出寨门,往西南方向大步前行。
南牧雪去万圣山疗治毒伤,南昌河到底并不放心由大医师巫奇一个人带着她去,不仅安排了两个得力的少年随行,而且他自个儿也要亲往相送一程。这对于南门宴而言,无疑是一个极好的离开远行的机会。
至于南牧雪留给他的那枚狼牙项链,淮山能抢走一时,却绝不可能占有一世,此去定军山下会“狐妖”,解决了修行上的难题,回头在来年春祭大典之上,少不得淮氏父子一顿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