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昏的暮色徐徐笼罩在冷清寂寥的麓尘峰下,秋声小院中,南屋里一盏孤灯长明,莫尘衣支颐斜坐桌前,涣散茫然的双眸,定定地盯着轻舞跳跃的焰尖儿,秀眉微凝,神色萧肃。南门宴历久不归,让她冥冥之中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幽深黯沉的伏魔洞外,周泰带着南门宴如清风般无声飘落,看着南门宴始终古井不波的面容,不禁剑眉深锁,不无忧虑地问道:“你真的要去虎牢山?”
南门宴知道,周泰一路上沉默不语,不是没话说,而是对他有些责备的情绪,此刻终究还是开了口,虽然是问话,但却是想要劝他放弃前往虎牢山的意思。然而,他已有所决断,便不会再作更改,是以点头微笑说道:“答应了付师叔的事情,自然是要去办的,况且如今定金都收了,也已然没有反悔的余地。”
南门宴说着,轻轻拍了拍胸怀,那里藏着付清秋交付给他的火凤云纹的锦囊,也就是他口中戏称的定金天灵石。
周泰看着南门宴坦然说笑的姿态,神色间不禁有些犹疑,好一会儿才又说道:“如果我跟你一起去虎牢山,你能不能将天灵石分我一些?”
南门宴之所以向付清秋提出需要天灵石的请求,是因为顾及身陷伏魔洞的山鬼,此前并没有往周泰求到丹元坊一事上想,此刻见他神色忸怩地发问,方才恍然知晓他对山鬼的一片良苦用心,不觉有些感怀。然而想到山鬼每日十指摩挲务灵子留下的青碧玉石的缱绻情态,又不禁有些感叹,略一沉吟,慨然说道:“周师兄不必陪我一同前去冒险,如果师兄有心要帮我,那么明日送我一程就好。此外,我也还有一事相托,如若方便,师兄不妨多来秋声小院看看,帮我照看莫师妹一二。至于天灵石,我也本是为洞中那人求的,相信你不惜求到丹元坊,也是一般心思。”
周泰没想到南门宴如此坚定豁达,心中大觉羞愧的同时,也暗自打定主意,在南门宴离开的时日里,一定要照顾好莫尘衣。不过,感念归感念,此外也不禁有些疑惑。他对山鬼好是为还报昔日恩情,可南门宴也对山鬼如此上心,绝不像只是出于道义的帮他忙而已,其间的真实情由如何,实是迷蒙难知。他有些想要问个明白,然而话到嘴边又觉阻塞难言,一时间神色忸怩,手足失措。
南门宴心性灵通,知道这人世间不可能有人无缘无故地就对另一个人好,也知道周泰此时心怀疑虑,不意遮掩隐瞒,洒然坦诚说道:“其实,我跟师兄你一样,对洞中那人不是很了解。不过,我曾受朋友所托,对她多加照顾,所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为她求些天灵石,算是我分内的事情,同时也是我能为她做的极限了。”
周泰不曾料想南门宴照顾山鬼的背后还有这一层情由,虽然对南门宴提及的那个以事相托的朋友有些好奇,但却是再也不好多加探问,南门宴能够主动向他坦诚这些,帮他解开心头疑虑,已经是仁至义尽,他又岂能不知情趣?
周泰也不愧是临渊七十二圣峰的高徒,很快便调整好情绪,淡而坚定地说道:“南师弟尽管放心,在你离开的时日里,我一定帮忙照顾好莫师妹。”
南门宴看着周泰清明坚定的神色,心中暗自松了口气,虽然他并不避讳让周泰知晓他受人之托进而照顾山鬼的事实,但是却也不好将务灵子的身份轻易泄露,好在周泰识趣不再继续往下问,否则他也不好搪塞过关。
两人心清智明,通达一念,闲话两句便即告别,周泰回转阵宗而去,明日一早再来,南门宴则是转身径直走进了伏魔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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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魔洞百丈深处,山鬼所在的监牢之中,昏暗宛若鬼火的灯笼悠悬于墙角,疏散迷蒙的灯光,将南门宴不甚伟岸的身影拉得折腰拂过山鬼的肩头。
看着山鬼略显清减的面容上大为冷漠的双眸,南门宴默默从怀里掏出那火凤云纹的锦囊,缓缓递了过去,说道:“这是周师兄从丹元坊替你求来的天灵石,应该能够帮助你多支撑些时日,你且收好。”
山鬼漠然接过火凤云纹的锦囊,触手便即知晓这锦囊绝非凡品,待再细看四面针脚,齐整如一,丝密无缝,不觉眉梢轻挑,轻轻解开囊口的绳带,指尖不禁微微一阵颤抖,猛地抬头,双眼冷若寒冰地盯上南门宴平静如常的脸庞,用略带一丝讽刺意味的尖利之声说道:“这真的是那个周师兄让你送来的?”
南门宴看着神色骤然转变的山鬼,脸上也不禁起了一丝狐疑之色,探腰凑眼望去,只见小若碗底的囊口下深若悬渊,内里除却大小不一的天灵石堆积如山外,还有不少宝瓶玉器、神兵华裳,就是世人梦寐以求的丹药,也有不少。
虽然他早就知晓付清秋贴身收藏的锦囊不会是寻常之物,但是从未想过这锦囊会内有乾坤,而且收藏着这许多除却天灵石之外的宝物,一时间不禁有些惶惑迷茫,他不认为付清秋一面之下便会对他另眼相待,恩宠有加,可要说付清秋别有用心,却又似乎于理不合,毕竟他已答应前往虎牢山去为她取那凤麟丸的主药。
山鬼看着南门宴皱眉迷惘的神情,眼中的冷漠之色稍稍舒缓了些,默默凝神往火凤云纹锦囊深处扫视了一圈,霍然发现其中大部分的宝物尽皆各有长短之用,而并非一等一的法器珍宝,而且那些丹药十之八九都是伤药,提升修为的灵丹妙药一颗也没。
山鬼心念急转,不一会儿便即有所领悟,抬眼看向南门宴,微蹙着秀眉沉凝说道:“你是不是要出远门,而且是去一个极度危险的地方?”
南门宴不妨山鬼会突有此问,自愕然沉思中下意识地回应了一句:“你怎么知道?”
南门宴话音未落,便即猛然醒悟,转眼看到山鬼一脸凝重的神色,心念飞转,霎时间恍然大悟,再往火凤云纹的锦囊中一番探查,更是恍然无疑,嘴角间轻轻掠起一抹自嘲的笑意,无谓说道:“我还自以为聪明,无故多得了些便宜,结果一切都在别人的算计之中。”
山鬼看着南门宴自嘲却不落寞的情态,眉宇间的冰冷沉凝之色不觉舒缓了几分,纤指轻动,牵动绳带将火凤云纹锦囊的囊口紧紧束好,轻轻抛掷回来,淡漠说道:“你本来就不聪明,那个你一再提到的周师兄,我从来都不认识,不过从他送来的东西可以看出,他道行根本不深,在临渊七十二圣峰的地位也不高,平日里修行用度自贡不暇,哪里会有火凤云纹的乾坤锦囊这等宝物?”
山鬼淡漠数落南门宴本来就不聪明,本意是说他从一开始就落入了她与莫尘衣的算计之中而不自知的事实,然而转念间想到南门宴已入冥道,木已成舟,此时再提已是无趣,便转而借周泰说回到了火凤云纹的乾坤锦囊上。
南门宴接过山鬼抛掷回来的锦囊,耳畔回荡着她那略带冷漠的数落之言,深觉其中有理,嘴角的笑意不减反增,一边解开囊口的绳带往外倾倒天灵石,一边说道:“不管你认识或者不认识,周师兄周泰这个人确实存在,近一个多月来,你在这里的所用之物,十之八九都是他辗转托我带进来的,就是这天灵石,也是他从旁相助方才从丹元坊弄到手的……”
山鬼听到南门宴喋喋不休地提起周泰,娟秀的眉毛不禁又微微蹙动起来,神色渐转冰冷,断然截住他的话头,问道:“你要去的地方是哪里?”
南门宴听到山鬼冰冷的问话,并无忌惮畏惧之意,神色间变化不大,漫不经心地说道:“虎牢山。”
“虎牢山?”山鬼不禁神色大动,她有意料到南门宴将要去的地方会十分的凶险,却没想到竟是虎牢山,想当年她初遇务灵子,便也是在那凶险无比的虎牢山中,那个时候她为山鬼,他为剑仙,是她救了他一命,也迎来了自己的新生。
然而,她此生已去不过短暂十六七载,好不容易寻到务灵子的踪迹,却终究是缘悭一面,天冥两隔。
山鬼螓首轻摇,深锁着眉头从短暂的回忆中挣脱开来,徐徐长吐一口浊气,喟然略带一丝叹息,说道:“去虎牢山走一趟也好,或许对你来说,并不完全会是一件坏事。”
南门宴从山鬼的喟叹轻语之间明锐捕捉到一丝类似乡愁的意味,缓缓收起火凤云纹的乾坤锦囊,在几乎堆满半边监牢的天灵石前背身面向山鬼,眉峰微凝,慎重问道:“你之前去过虎牢山?”
山鬼苍白的俏脸上一派索然之色,于南门宴的问话充耳不闻,只淡淡然回声说道:“你走吧,记得带上火儿,我不想它跟在莫尘衣身边。”
山鬼虽然没有正面回答南门宴的问题,但是南门宴却已十分清楚,山鬼此前定然去过虎牢山,而且有过一段十分丰富的故事,只是她不愿提起,他也不好再问,至于她说到的火儿,他很清楚是指火焰灵狐,至于为什么她不愿意火焰灵狐跟着莫尘衣,他也能理解一二,最起码他早在九嶷山便见识过莫尘衣不动声色地令淮山坐骑发狂自戕的一幕。
南门宴默然告辞,大步离开了伏魔洞,山鬼复又陷身于无边的黑暗和沉寂之中,青葱十指间摩挲着务灵子留下的青碧玉石,明眸闪烁如辰,悄无声息地扪心自问:“他真的该去虎牢山么?……他不该去虎牢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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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门宴从伏魔洞回到秋声小院,见南屋中灯光犹亮,缓缓深吸一口气,徐徐走了进去,站在桌旁沉默了一会,看着莫尘衣始终不变的冷漠面容,想到她的来历不比山鬼简单多少,说不准对那虎牢山亦是早有耳闻,便不欲明言,只是简略说道:“我明日要带火儿出去一趟,我不在的这段时日,周师兄会常来这里照看一二,我会把你日常所需之物列成清单交托给他。”
莫尘衣听到南门宴前所未有地称呼火焰灵狐为火儿,秀眉不觉微微一跳,她此前只听山鬼这般唤过火焰灵狐,想来他已先去伏魔洞见过山鬼了,冷漠的双眸之中泛起一丝厌烦之意,问道:“去哪里?”
南门宴听到莫尘衣近乎生硬的质问之言,剑眉不禁微微凝蹙起来,探手唤起趴伏在地上的火焰灵狐,断然转身夺门而出,默默的没有回应半句。
他最初背负莫尘衣离开涂河之畔的木屋,是诚心照顾她不假,然而那个时候他并不知晓她是假装痴呆,如今虽然知道了,也还是愿意为她甘冒奇险,孤身前往虎牢山为付清秋取药以换得还魂丹,让她不用再在人前装模作样,但是照顾她并不意味着一切都唯她是从,她利用他进入临渊七十二圣峰另有图谋也就罢了,近来情绪反常,总有些莫名其妙,他不为所恼,却也绝没有甘愿忍受的责任。
莫尘衣看着南门宴决绝背身而走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夜色之中,扶在桌角的手指绷得寸寸发白,眼眸中寒光熠熠,冰冷而凛冽的杀机激荡得桌上微弱的灯火摇曳寂灭,她那紧咬得微微颤动的双唇,零落肩头的发梢,连同整个南屋,一并沉入幽深的黑暗之中,泯然不可洞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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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或是白天,对于闭关的钟离秀而言,本来没有任何区别可言。然而一个多月下来,于日日揣摩研习之间,她隐隐觉得被剑宗视为镇宗之宝的『灵山风雨剑』并不如传说中的那般霸绝天下,许是她修为不够,又或者是领悟有失偏颇,以致道心微荡,再也无法坐关入定。
钟离秀缓缓绕到摩剑崖前,乘着近乎渺茫的星月的光辉,昂首仰望百丈青崖之上风雨不蚀的剑痕,久久伫立不动,风流云影从那一道道深邃苍莽的痕迹上拂过,悠悠荡进她明净无尘的眸底,渐渐的连同发梢和衣角都沾上了几分苍茫的气息,恍惚间,她似与那青崖、与那青崖上刻骨般的剑痕融为了一体,一股彻底毁灭趋近于死亡的意韵,仿似涟漪般在心湖间荡漾开来。
夜风习习,虽已是夏日,但摩剑崖崔嵬天地,也还是有些清冷,远处不知是哪些个结伴修行的人戴月而归,嘴里絮叨着的话语不甚响亮,却顺着风很是清晰地传到了钟离秀的耳畔:你们听说了吗?新入山门的南门宴明日就要去虎牢山了……
身心处于玄妙状态的钟离秀,听到虎牢山这三个字,骤然浑身一震,莲步轻转,扭身朝向东南方向,凝神细听,却是再也寻不到风声之外的话音的痕迹,不由得秀眉缓聚轻凝,模模糊糊地想起那个气态始终静如止水的少年,好像就是叫南门宴吧。
钟离秀缓缓转身,不再看向青崖上的剑痕,而是遥望远天朦胧的弦月,心里回想着临渊七十二圣峰入门大选上发生的事情,转念间不觉想到,他们这几个新入山门的弟子,刑天跟着大宗主去了南荒修行,南门宴明日也要去凶险无比的虎牢山,余下来的莫尘衣似乎有些痴呆,偃师都不足为道,那么她这个大宗主早在十二年前便已钦点为传人的弟子,又该何去何从?
继续闭关修行?钟离秀不甚安心。离开临渊七十二圣峰?钟离秀不知道自己又该去哪里磨砺修行。要是像南门宴一样,有虎牢山那么一个凶险的地方可去就好了。
钟离秀一念及此,不觉微微一怔,心中突然似有所悟,猛地转身,再一次将目光投注在青崖上的剑痕之上,霎时间豁然开朗,一股凝炼决绝的剑意溢满胸膛,这不就是『灵山风雨剑』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意旨么?
钟离秀一念通晓剑意,神情气度反倒悠悠平静下来,转身迈开脚步,沿着山道落落下行,虎牢山凶险,却也正是磨砺修行的好去处,南门宴去得,她也一样能去。
……
……
第二日清晨,南门宴留下火凤云纹的乾坤锦囊中所剩不多的天灵石,带着火焰灵狐随周泰长飞西去。
秋声小院门外,莫尘衣冷峻着脸举目遥望着南门宴西去的背影,秀眉深锁,心中那股不太好的感觉更为真切浓郁。正自狐疑难测之际,左丘满脸疮痍的笑容忽然从三丈开外的梧桐树下映入她的眼帘,口角微咧,一道戏谑而冰冷的声音从黝黑破碎的牙齿间翻滚而出:“嘿嘿,他们这是要去虎牢山呢。”
虎牢山?
虎牢山!
莫尘衣猛地浑身一震,心头原先那股不太好的感觉刹那间如拨云见日般明朗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