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门宴潜心修行『大冥神诀』,浑然不知身外冥息似风如潮,倒插在监牢石壁上的那盏昏暗如同鬼火的灯笼,也早已摇曳扑灭。
在狭小仿若洞窟的监牢中,他掌中的薄削骨片灿若黑星,山鬼秀眉深锁,她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南门宴沐浴在骨片散发出来的光辉中,还是南门宴周身暗藏流转的光辉点亮了掌中的骨片。
不管事实哪样,她唯一知晓的是,南门宴确实适合修行冥道,此番他初入冥道,便已彰显出无比波澜壮阔的邪寒杀伐之气势,他日成就,只怕犹胜那位在伏魔洞深处囚禁不知多少岁月亦即莫尘衣此番一心想要解救的灵王。
然而,在这天道盛行的神州大地,在这秉承天道而行的临渊七十二圣峰,业已踏上冥修之道的南门宴,真的能够顺利达到那极致毁灭的巅峰之境么?
这一点,山鬼一样不能预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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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魔洞幽深无极,莫尘衣驱使火焰灵狐前行不知几许,忽而明锐察觉天冥之息略有纹丝波动,心知是南门宴修行『大冥神诀』所致,星芒暗藏的双眸不觉浮起兴奋期待之色,纤腰微扭,身似杨蝶一般飘飞而下,正对身前无边的黑暗,虔诚伏跪于地。
幽深沉寂的山洞深处,如极夜一样的黑暗之中,隐隐有习习的风声席卷,又似有淙淙的水声流荡,飘渺散乱的天冥之息轻旋慢转,悠悠汇聚,凝成一尊高大威严的身影,长衣漫卷,斗篷罩面,双眸闪动着与南门宴掌中的骨片一样璀璨而又妖异的黑芒,居高临下,漠然俯视着伏跪于地的莫尘衣。
莫尘衣感到沉重如同泰山似的威压倒悬在头顶,心底惊惧寒凉,脸上的激动神色却是更甚三分,脆嫩响亮的喉音带着些微颤抖,恭谨祝祷:“灵女莫尘衣拜见圣王。”
高大伟岸的幻影士气昂扬,威严回应道:“好,难得你还记得本座,自今日起,你便是我座下圣女,待日后回转灵都,定立你为储,传我王座。”
莫尘衣承载一部分灵族人士的托付,冒死前来解救灵王,本来并非志在封赏,不过此刻得闻灵王嘉奖,自也欣然欢喜,不过态度上依旧十分谦卑,谨慎说道:“谢圣王厚爱,不知道接下来我还应该做些什么?”
凝成灵王身影的天冥之息一阵震颤浮动,隐隐似有溃散之意,灵王冰冷而威严的声音显得更加空旷辽远:“你挑选的炉鼎很不错,待他修行结实,携无尘剑及都灵石前来见我。”
莫尘衣此前不曾想过,解救灵王的方法竟是提供炉鼎予其夺舍之用,脑海中不觉浮现出南门宴淡泊宁静的身姿,想到此前他背着她踏雪前行,想到此前他与她共浴灵泉,想到此前他为她束衣喂食,忽而不禁心生沮郁,直到灵王惑然疑问的轻哼声响彻耳畔,方才猝然惊醒,强行压下心头思绪,问道:“如何才算修行结实?又该在什么时候带他来见您?”
灵王似乎察觉到了莫尘衣的心绪波动,冷漠深沉的话音如烟飘渺,悠然散尽:“你只需督促他修行即可,该来的时候自然就会来。”
漆黑如墨的伏魔洞深处,灵王伟岸高大的幻影无声流散,天冥之息复又无序飘荡开来。莫尘衣却是依旧伏跪于地,久久未见起身。解救灵王,是她们这一部族人筹谋百十年的大事,是那些诸如死在阴山涧的灵族老人一样的族人的夙愿,她既然背负起了这样一份责任,那么就没有任何理由放弃。
可是,当真让她冷漠无情地将南门宴一步步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却又始终觉得有些于心不忍。从小,她便生活在筹谋算计之中,除却一直陪伴在她身旁的灵族老人,再没有任何一个人像南门宴一样真诚而又单纯地对她好过。原本,在临渊七十二圣峰的择徒大选上,她便有心诛杀南门宴以彻底掩藏行迹,然而终究没能忍心下手。那时尚不忍心,往后还能狠得下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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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伏魔洞深处的天冥之息凝聚成灵王的身影浮现在莫尘衣身前的刹那,潜心修行『大冥神诀』的南门宴骤然心有所触,自静定中惊醒过来,带着心头莫须有的迷惑和疑虑,起身告别山鬼,循道大步前行。
南门宴奔行良久,方才听到火焰灵狐的一声轻哼低鸣,循声赶到近前,却发现莫尘衣尚还伏跪于地,不由得剑眉暗紧,急急探手,将她扶将起来,平淡中带着一丝关切,问道:“你还好吧?没受到什么伤害吧?”
莫尘衣身为灵女,早已具备于黑夜中明察秋毫的能力,看着南门宴明明于黑暗中所见有限,却还是一副恬淡专注的情态,扶在她臂弯的手掌不曾松去,双眼往四周极力探索潜藏的危机,明显有护她之意,心底尚未平复的那一抹沮郁之情,宛若未落的潮头,翻卷回来。
莫尘衣很不喜欢自己有这样矛盾的情绪,她很清楚,在部族使命和南门宴之间,她必将要有一个决断的选择,眼下却是无从理会,淡漠而又透着些许厌烦地甩开南门宴的手掌,翻身骑上火焰灵狐,头也不回地往洞门方向疾奔远去。
南门宴愕然怔愣,不明白莫尘衣的反应为何如此激切而奇怪,不过他也并不纠结于此,一则自从那一夜在秋声小院揭穿她假装痴呆的事实,她的情绪就变得有些反常不可捉摸,昨夜便已有前车之鉴,二则伏魔洞深处虽然动静全消,但是他仍然冥冥中感觉在那无尽深沉的黑暗中,似有什么十分危险的东西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南门宴在黑暗中静立良久,悉心暗察,直到冰寒刺骨的感觉再次侵袭全身,才不得不接受一无所获的事实,返身往洞外走去。路过山鬼所在的监牢,发现厚实坚硬的牢门已然放下,便也不再停留,一口气直奔伏魔洞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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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往常一样,南门宴出了洞门便一屁股坐倒在地,沉重而悠长地喘息,任凭灼热的空气灌进胸膛,一寸一寸驱除宛若坚冰一样的寒冷。
夏日终于降临,南门宴在伏魔洞外斜坐不过半个时辰,体内的寒意散去大半,竟隐隐觉得有些焦灼之意漫起。正待起身回转秋声小院,不期转眼之间却见周泰拧着两个大包裹从梧桐石道尽头探出半个身形,清俊的面容在烈日下荡漾着一抹殷殷期待的微笑。
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周泰已不止一次这样出现在伏魔洞外了。南门宴不觉意外,阔步走到他身前,接过他手中沉甸甸的包裹,会心一笑,返身又往伏魔洞中走去,口中略带一丝闲散的意味,笑道:“你再晚来片刻,我就回秋声小院了。”
周泰看着南门宴洒然前行的背影,眼中满是感激之色,在过去的一段日子里,南门宴不光帮他给山鬼传递东西,还日日前往探望,每次与他见面,都会将山鬼的状况巨细以报,化解了他不少的疑虑和担忧。更为难得的是,南门宴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始终真诚而自然,不求半分回报,就是他第一次托付之际相送的五行石,也都一并交给了山鬼。虽然南门宴年纪尚轻,但是不妨他视其为朋友。
南门宴不曾料想周泰的心思,一脚跨进伏魔洞,见左丘手持昏暗的灯笼候立在一旁,不禁微微有些讶然,以往他一日内两次入洞,左丘是不曾接引的,不知道今日为何反常。虽然不是很能理解,但是既然左丘已经站在了那里,那么他也只好止步,习惯性地等待左丘转过身去当先引路。
然而,这一次左丘良久不曾转身,反而双眼灼灼地盯着南门宴,眸子里闪动着一抹既兴奋又残忍的光泽,宛若嗜血的猛虎戏谑以待羸弱的羔羊一样。
南门宴在左丘的盯视下,隐隐觉得头皮有些发麻,不过到底知道左丘还算是临渊七十二圣峰的人,是以并不害怕,微蹙的剑眉,口气中略带一丝淡漠,说道:“左前辈为何这般看我,莫不是我脸上开出花儿来了不成?”
左丘面对南门宴的质问,嘿嘿一声冷笑,疮痍满布的面容如波堆叠浮荡,嘴角松弛,露出一口枯黑残碎的牙齿,在伏魔洞如幕的黑暗中,昏黄如同鬼火的灯影下,活像是自地狱深处重生的恶鬼,透发着一股阴森可怖的气息。
南门宴看着微笑中的左丘,只觉隐隐似有一股寒风滑过背脊,不禁心生毛骨悚然之感,相识一个月以来,头一次相信周泰先前讲过的话,左丘是极其可怕的魔门巨子。
左丘看着南门宴明显惊惧但却毫不退缩的情态,脸上的可怖笑意缓缓消泯,身上散发出来的无形阴森之气收敛蛰伏,随手轻轻一晃,昏黄破旧的灯笼骤然熄灭,于如幕垂落的黑暗中,冷漠地寒声说道:“小子,看在任南渡的面子上,别说我没提醒你,有些东西看似宝贵,实则却是祸害。你眼下唯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跟着明老头儿好好修行,或者还可以炼制清灵符,搜集还魂丹,帮助你那好师妹早日恢复灵智。”
当左丘熄灭灯笼的刹那,南门宴的心头猛地紧缩,全身的精力骤然凝聚,身似弓张,以御危机。然而,他没想到,左丘却只扔下这么两句听起来有些莫名其妙的话,待他稍稍适应黑暗,左丘却是早已不见踪影。
南门宴有些惶然惑然,舒缓平静了一会心绪,迈开脚步,往山鬼所在的监牢大步而去,途中却又不期然想起左丘的话语,一时间不明所以,直到重返山鬼身前,将周泰托付他送来的包裹递进牢门的刹那,忽而想到前时修行的『大冥神诀』以及最后冥冥中感受到的来自山洞极深处的冷漠窥视,方才恍然有所醒悟。
南门宴不意怀疑山鬼传他『大冥神诀』是别有用心,只认为问题出在『大冥神诀』本身,是以交托完周泰送来的东西及问候,只字不提左丘的警示,洒然告别而回。
从山鬼的监牢到伏魔洞口,百十来丈的距离,南门宴走得很是缓慢,到最后临近洞门的时候,他也没能琢磨出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只是回想起了务灵子临死前的叮嘱,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守住『冥山风雨剑』的秘密。
山鬼说过,修行『大冥神诀』乃反天道而行,最终散尽周身天灵之气。南门宴自知,如若一直修行『大冥神诀』,『冥山风雨剑』的秘密定然难以保守。既然在玉竹峰上拜的那个无名的师父和左丘都说,让他跟着符宗宗主明山河好好修行,而明山河传下来的便只有『天圣诀』和符道基础,那么往后还是好好修行『天圣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