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马随风雨疾落,紫罗山的人随龙马而来,脚尖尚未沾地,便对朱显戳指怒叱:“朱显,交出紫荆玉,否则定然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朱显不为所惧,横身拦在窗前,面容刚毅,神色冷漠,说道:“紫荆玉已经折下,再还给你们也无再生之道,何不如做个顺水人情,送给我们以解燃眉之急?”
朱显的话,铿锵中透着一股不可崔拔的气势,虽然道理如是,但是太过理所当然,紫罗山的人几乎怒而发笑,当先一人更是跨步上前,厉声斥道:“好大的口气,紫荆玉是何等宝物,岂容你说送就送?就是踏遍整个流岚山,也没有一个人有福消受!”
万圣山较诸临渊七十二圣峰更为辽阔富饶,圣天门也更为庞大复杂,内里诸峰争雄,乃是千古不易的景象。紫罗山位处灵脉之巅,天材地宝无数,门下弟子无数,人才辈出,在一谷一涧三海十二峰中,位处前列,较诸近乎荒芜寂寞的流岚山,则若云泥有别。
不过,紫罗山的人言语无忌,说踏遍整个流岚山也找不出一个有福消受紫荆玉的人,则实在言过其实。至少,流岚山的宗主,天卑手海浮石,论个人修为,并不下于紫罗山的宗主。就是南云轩未曾受伤之前,在年轻一辈中,风头也不输于紫罗山的杰出弟子。
只是,朱显虽然知晓这些事情,但是他现如今尚未拜入圣天门下,无心分辨。倒是南牧雪,性情类似南门宴,淡泊宁静中深藏一份桀骜,受不得紫罗山的人将于她有恩的朱显及她大哥南云轩一并折辱,错开脚步,从朱显肩头露出半边身形,哂然笑道:“你这话说得未免太过圆满,这流岚山中,其他人有福无福,我不知道,至少我刚刚就享用了一截三寸长的紫荆玉,你说我是有福呢还是没有福?”
南牧雪的话音脆落如玉,平缓如流,虽说是分辨反讽之语,但却没有半分负气之意,噎得紫罗山的人俱都哑口无言。隔了好一会儿,才见那领头之人憋着紫涨的脸庞,抖索着手指,几乎愤不成声地斥道:“你竟敢吃了紫荆玉,好!很好!师弟们,杀了朱显,将那女子带回紫罗山炼药,定要让她挫骨扬灰,将紫荆玉炼回来。”
紫罗山追来的人一共有四个,俱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领头之人一声令下,顿时个个奋勇,拔剑就往立于窗下的朱显扑去。然而,四人刚刚越过半爿小院,院中的风雨互转纷乱,一粒一粒雨珠,刹那间犹似银针箭镝,朝着四人飞射袭杀而来。
变故突起,紫罗山的四人乱作一团,一个个自顾不暇,口中愤骂呼喝不已。
院门洞开,一个身形修长,气度儒雅的少年,撑一把乌黑油亮的荻芦伞,踩落满地风雨,施施然从四人身畔绕步而行,走到朱显身前,微微示意了一下,又冲静立在窗畔的南牧雪点了点头,回身面向风雨中宛若小丑跳梁似的四人,淡然说道:“曲靖、离环、折庐、斩月,三年了,你们总还是这般对我和少爷苦苦相逼。你们啊,不仅气量小,而且记性也不好,这么快就又忘记上个月在这伏牛阵中吃过的苦头了。”
紫罗山的四人,以曲靖为首,三年来多与常常驱使龙马前往紫罗山盗药的朱显、千马主仆二人为难。然而,说来也奇怪,他们四人修道有年,却始终奈何不了朱显和千马,反倒吃亏甚多。
从前,朱显和千马偷盗的不过是些寻常之物,宗门不予追究,他们势败之下正好闷不声张。可这一次朱显盗走了紫荆玉,而且还已经被南牧雪服了下去,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善了。纵是忌惮千马布下的阵法,四人也无畏惧退缩之意,反倒竭力抗争,愈战愈勇。
曲靖、离环、折庐、斩月四人到底修行经年,有些根基,一阵慌乱之后,又渐渐稳住了阵脚,然而,天公不作美,风雨亦随之更大,阵法威力有增无减,以致于四人不仅不能反败为胜,而且境况愈见凶险。
南牧雪静立在窗畔,看着随风雨愈大愈见吃力的曲靖四人,又看看凝立不动的朱显和千马,见二人的脸色由轻松渐转凝重,甚而隐隐眉峰紧蹙,暗藏忧虑,很显然是不想曲靖四人当真出事。心中略为权衡思索,便即明了个中情由,曲靖四人乃是圣天门的弟子,而朱显和千马主仆二人则是寄居于此,若出意外,他们主仆二人大难难逃。
正如南牧雪所见,朱显和千马亦是同样想法,特别是千马,心中忧虑更甚,一则这院中的阵法是他所布,二则他父亲司马义早年为保朱显而壮烈牺牲,他不想朱显发生意外以致他们司马家两代人到最后还是功亏一篑。
然而,千马当年为虞舜死士废去气海丹田,无从修道,毫无半分修为,参研阵法又时日尚浅,循时依势布阵可以,要让他拆阵破阵却是不能,是以一时间也只能是干着急,毫无半点办法。
这深夜的风雨,仿似夏的前哨,锋芒毕露的匕刃一般,深深插刺在归南小苑之中,借千马布下的阵法,肆意彰显暴君一样的威严。
朱显凝立在窗前,身束如枪,眉蹙若川,眼见风雨猖狂,眼见四子势衰,终究一咬牙关,趋身急进,闪电似的扑入阵中,横臂挡开行将就难的曲靖,拂袖荡开半爿风雨,高声喝道:“你们先撤。”
曲靖没有料到,千钧一发之际助他脱难的竟会是朱显,抬眼间看到朱显伟岸的身躯和坚毅的面容,不由得心潮起伏,横剑侧身而前,面对四面八方纷飞而至的风雨,无畏笑道:“你这区区小阵,奈何不了我们。”
曲靖这一呼喝,离环、折庐、斩月三人俱时响应,纷纷挥剑而前,与朱显并肩阻挡漫天如箭的风雨,倒似前嫌尽释,平生出一股子同生共死的壮烈气氛来。然而,风雨如旧,困境如前。不过,未等凶险降临,南牧雪双袖齐飞,旋身落入阵中,与他们并肩站到了一处。
朱显入阵,已让曲靖等人感到意外,南牧雪此时也不顾生死地扑进阵来,更让他们觉得匪夷所思。倒是朱显在看到南牧雪飘然而来的身影后,于讶异中露出几分欣然赞赏之色,朝她点了点头。
一时间,风急雨骤,六人困于一处,彼此一心,相互照应,虽然时有雨滴沾身,血染长衣,但是要害处防备甚严,无有重创。
千马独自一人立身于阵外,手中的荻芦伞早已抛在一旁,雨水淋漓了他的长发以及儒雅的衣衫,他却恍然不觉,只急得踱步不止,搓手不迭,心底一个劲地咒天骂地,怨风雨太疾,不时又心存祈祷,愿望雨过天晴。
不知不觉,小半个时辰悄然而过,风雨不见消止,新入阵的朱显和南牧雪也都相继露出疲态来了。若是长此以往,阵中六人只怕都将难以幸免于难。
正值此时,长天之外忽而飘来一声疏淡的笑语:“郡仙子,就到此为止吧。”
笑语缥缈,如烟而散,然而话音未落,狂风骤雨便已戛然而止,流岚山上风流云散,又见月残西天。一粗狂一绰约,两道身影凭空出现在归南小苑之中,后者纤指轻拢,丹唇微启,含笑说道:“海先生逍遥天下,久游归来,入门便即大有收获,实在令人羡慕。”
海浮石身长八尺,青衣如狂,闻言端详了朱显一眼,淡然笑道:“郡仙子久居灵脉之巅,风采犹胜往昔,若非我年事已高,定然也如萧郎之流一样,时时围在你身旁转悠了。”
海浮石久居流岚山宗主之位,已不下千年,论年纪资历,自然较宛若处子的王郡高出甚多,不过在修仙道门之中,高低只论道行,而且海浮石容颜未老,只不过是眉宇间略沾风霜之意罢了。
王郡身当紫罗山宗主之位,乃是近百年间的事情,其人温婉豁达,气质如仙,长居玉清池畔,享受灵泉滋养,一身修为深不可测,百十年容颜未改,是圣天门上下公认的第一美人。诸如天龙涧的宗主萧逸之,岩龙山的宗主步云天,因与她年纪相若,又自赋人才风流,便时常去紫罗山表心示意,只是她从不予理会,久而久之,就成了一段圣天门人尽皆知的趣闻。
王郡听闻海浮石略带打趣意味的恭维之言,丝毫不以为忤,反而巧笑嫣然,明眸善睐,妙目从曲靖、离环、折庐、斩月四人身上一扫而过,悠悠落定在静如秋水的南牧雪身上,皓齿微露,含笑说道:“如此气度风流,真是我见犹怜,紫荆玉落入你的腹中,倒也不算糟蹋了它。”
曲靖、离环、折庐、斩月四人,在王郡的目光巡视中便已深深埋下头去,此刻乍闻此言,不由得骇然震惊,面面相觑。紫荆玉何等珍贵,他们相信只比想象中的更高,绝不是南牧雪这样一个区区平凡女子所能消受的。既然南牧雪不配享用紫荆玉,而她又确实吞食了紫荆玉,那么王郡宗主说得多半是反话。
曲靖等四人领悟到这一点,不觉纷纷转眼看向朱显,暗中示意。朱显的心智较诸曲靖四人更为机敏,早在王郡的话音未落之际,便已想到此节,又见曲靖四人暗中示意,不觉双眉轻锁,执手上前,恭谨说道:“郡仙子,紫荆玉是我盗的,与南姑娘无关,你要如何处罚,我都甘愿一人承受。”
王郡将曲靖和朱显眉来眼去的神色早已尽收眼底,见朱显上前请罪,淡然含笑不语。
南牧雪见朱显上前为她顶罪,心中颇为感念,洒落趋步上前,与其并肩立于一处,拱手说道:“紫荆玉是我吃的,要罚就请罚我。”
王郡看着南牧雪淡泊宁静的姿态,眼中的赞许之色更浓,唇角的笑意也更为明显了几分,不过她仍然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
海浮石站在一旁,颇为气恼地摇头,含笑责骂道:“都是些泥古不化的蠢材,就你们还想着问道修仙,还想着霞举飞升,简直是痴心妄想,百世难成。”
海浮石骂罢,王郡噗嗤而笑,洒然说道:“海先生,这小姑娘我可带走了啊?”
海浮石神色微敛,默然点了点头。
王郡素手轻招,纤指卷动,无形的劲力直达南牧雪的腰身,眨眼之间将她拖到身前,探手紧握其皓腕,莲步轻移,飘忽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郡走后,海浮石拂袖背身而走,临出院门时,淡淡然传回一句话:“明日辰时,在此地等我。”
王郡和海浮石相继离去,曲靖等四人方才重重喘息了一声,转眼间看到朱显正蹙眉仰望着紫罗山的方向,心中又是暗自发紧。曲靖缓缓上前一步,轻轻拍了拍朱显的肩膀,沉重叹息了一声。
曲靖等四人虽然与朱显、千马主仆二人有些过往嫌隙,但是经过之前一番生死与共,早已仇怨尽消,反倒多出一份情义来了。
朱显回头看了看曲靖,探手唤过龙马,将缰绳递到曲靖掌中,探手轻抚龙马脖颈,叹然说道:“曲靖,麻烦你将这龙马带回去交给你师父,希望她能念在我一物换一物的份上,不要太过为难了南姑娘。”
曲靖与朱显相交虽然不深,但是彼此甚为熟悉,对这能够驰骋天地的龙马亦是非常了解,知道其价值绝不比那紫荆玉低,心中不禁有些疑惑,探眼看向朱显沉凝郑重的面容,说道:“据我所知,你与那南姑娘相识不过月余,却先是不顾生死为她盗药,如今又将龙马割舍换她平安,为什么?”
朱显抬手重重拍了拍曲靖的肩膀,转头遥望浮云散尽的南天,胸中翻涌着昔日烽火,坚定中略带一丝沉重,说道:“我和千马的性命,都是她大哥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