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氏部族的圆盘寨子中部,三房并立的族长大屋下,南昌河略带血丝的双眼,缓缓从沉眠在床的南牧雪身上转开,沉沉落进窗外彻底暗沉下来的夜色深处,悠悠长叹了一口气。
南牧雪中毒昏迷已经三天了,任凭大医师巫奇使什么手段,依然尚未清醒。
在南牧雪身下的小床对面,还有一张依着墙根的小床,床上空无一人——南门宴失踪也已经三天了,至今未归。
偏房的柴门紧闭,却仍是无法隔绝堂屋炉火前的争吵,瞎了一只眼睛的淮山,撺掇着他父亲淮炎玉,领着唐尧残部五族首领,在这里同样已经守了三天了。
淮炎玉父子的态度很强硬,要求也很简单,无非是要他南昌河给他们两个说法。其一,南门宴弄瞎淮山一只眼睛的事情如何解决;其二,南牧雪自小与淮山所订的亲事到底还算不算数?
唐尧残部的五族族长中,有一个站在淮炎玉那一边,有一个中间派,还有一个与南昌河保持统一意见——南门宴再怎么说都是唐尧帝孙,尚还轮不到往日身为唐尧臣子的人来申辩论罪,况且事实到底如何,也不能全听淮山一面之词。
正因为有水族族长水木华这个中间派的存在,所以淮炎玉和南昌河始终未能达成一致意见。南门宴至今下落不明,南昌河不想与淮炎玉无谓争执下去,这才借故躲到偏屋里来,顺便探望一下南牧雪的情况。
没曾想他这背身一走,淮炎玉的气焰更见嚣张,争吵声越来越大,渐渐掩盖住了窗外的呼呼的风雪声,也掩盖住了南门宴归而到了窗下的脚步声。
大医师巫奇佝偻在南牧雪床前,近乎三寸的枯索长眉,沉沉耷拉在眼角,眉心却是仿佛不堪重负似的蹙动纠结成了一团。一枚纤细如发的银针轻轻颤动在他那干瘦却很沉稳的指尖,沾染了一丝松油灯的火光的针巅寒芒,正对着南牧雪纤弱柔韧的手臂,迟迟不肯刺落。
南昌河对大医师巫奇还是有些了解的,知道此人性情有些孤僻,在整个南氏部族乃至唐尧残部所有部族中,也就对南门宴和南牧雪两个人稍微热情一点,此间南牧雪中毒不醒,南门宴又下落不明,而淮炎玉却还带着人在外头吵闹不休,无疑令其感到大大的不满。
看到大医师巫奇满面不愉的神情,以及久不落针的举动,南昌河知道自己无法再在偏屋里待下去了,暗自沉沉吸了口气,转身推门而出,再次来到堂屋里头。
南昌河的出现,让堂屋里激烈的争吵声稍稍消停了片刻,肥胖憨愚中透着一股精悍英明的淮炎玉,略约向前踏了一小步,短而粗浅的双眉轻轻耷拉了一下,假意关切地问道:“雪儿怎么样了?”
南昌河面色阴沉,默默的没有回答。淮炎玉脸上假装出来的关切之意,顿时随之烟消云散,窄小的双眼鼓瞪如豆,满面迸发出一股凶厉之色,愤声说道:“都是南门宴那个废物惹的祸,不仅害得我儿淮山眼瞎,更害得我儿媳妇深中瘴气之毒,至今昏迷不醒。不管他躲到哪里去了,这笔账一定要跟他算得清清楚楚。”
淮炎玉话音未落,支持他的木族族长葛青松立即发言声援,而与南昌河站在一条线上的金族族长金不易亦有辩驳反斥的举动。眼看着一场剧烈的争吵又要开始,南昌河愤然沉声断喝:“够了,尧皇失势这还不到三年,瞧瞧你们都成了什么样子!”
南昌河不光在率领唐尧残部南撤一事上居功至伟,其本身修轮上境的修为,是众族长中修为最高的。是以一声断喝之下,就连淮炎玉也闭嘴消停下来。
南昌河看着众族长俱都不善的神色,英伟的脸上紧绷着的冷峻之色稍稍舒缓了些许,转眼看向一直不曾表态的水族族长水木华,淡而坚定地说道:“木华,你也说说对这件事情的看法。”
水木华看起来四十来岁,一身白衣如雪,很是儒雅风流。见南昌河一副不容推脱的强硬姿态,皱眉沉吟了片刻,缓缓说道:“三年前,我们尚还身在旧都,久沐尧帝皇恩,南门宴身为尧皇帝孙,从彻底失忆到而今学富五车,三年来的飞快成长,大家也都是有目共睹的。按理说,他就是犯了天大的错,哪怕是要了你我的性命,看在尧皇的份上,我们也不该有半句怨言。”
水木华说话就像他的神态一样,舒缓而潇洒,只不过这半段话说完,淮炎玉、南昌河等人的神色却是起了莫名精彩的变化,或期待、或疑虑地等待着下半段话。
水木华姿态洒脱,说话也不故意打哽,稍稍缓了口气后,紧接着说道:“如今虞舜手掌神州重器,对尧帝以及类似我们这样的尧皇旧部,势在赶尽杀绝。想想我们三年前为什么举族南撤吧。我们南撤不是因为贪生怕死,而是怀着有朝一日能够北上中原营救尧皇的热望吧。可惜的是身为尧皇帝孙的南门宴虽然一直都很勤奋刻苦,但是到底突破不了身体的局限,始终无法入道修行。”
水木华说到这里,恬淡优雅的神色猛地一肃,坚定中透着一丝冰冷,决绝说道:“既然尧皇帝孙无法成为我们的领军人物,那么也绝不能任他破坏我们之间的内部团结,所以我觉得,完全可以借这次的事情,给他一定程度的惩戒和教训,以儆效尤。”
南昌河听完水木华的前半段话,便知道他最终不会说出南门宴的好话来,紧锁着双眉深深盯了他一眼,平淡中透发着一抹冷厉,讽然笑道:“水先生口口声声说三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南门宴从集水镇与我们会合后一并南下,至今还不到两年零十个月吧。”
水木华见南昌河抓住三年这个可有可无的期限做文章,明显已是黔驴技穷的征兆,薄而尖俏的唇角微微带起一抹冷淡的笑意,漫不经心地说道:“既然南先生还记得我们最初的三年之约,那么我们也不妨再多等些时日。我看索性就这样吧,明年正月初三春祭以前,南门宴倘若能够入道修行,我们依旧为他马首是瞻,如何?”
明年正月初三春祭,与南昌河所说的三年之约相比,也只不过多出了三五天,却成了水木华以退为进的噱头。这无疑让南昌河倍觉脸上无光,然而早在三年前由大医师巫奇口中得知南门宴乃天冥之体的结论后,他与众族长间确实就南门宴或许终身不能修行的可能情况作了最坏的打算和约定,在这样一个崇尚英雄与强者的时代,谁也无法保证对一个不是也不可能成为英雄的人永久地忠诚。
淮炎玉见南昌河愤懑不能言语,心中暗自称快,虽然一直默不作声的水木华给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但是到底于他有利,也就不在三年之外的那三五日上纠缠,权当回报水木华一个人情,洒然说道:“既然木华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我觉得十分的合理,也十分的支持。我看就这么定了,春祭大典之上,我让淮山自己去跟南门宴讨还左眼。”
淮炎玉说完,也不等南昌河回话,意味深长地与水木华打了个眼色,含笑转身大步夺门而出。却不料刚刚拐过屋角,正巧碰着肩搭狐皮、雪落满头的南门宴从偏房窗外的暗影中疲惫而沉重地走了出来,看着南门宴冷峻淡漠至极的神色,估摸着他将适才堂屋里的话尽数听了进去,也不再与之虚与委蛇,沉沉冷哼着拂面远去。
淮山看到南门宴以及搭在南门宴肩头的雪白狐皮时,眼角不禁微微哆嗦了一下,淮炎玉也好、水木华也罢,在他的一面之辞下,都将此番祸事的责任尽数扣到了南门宴头上,唯有他自己清楚,这次火狐突然来袭,全是他剥了白狐所致。
然而,纵使些微有点心虚,淮山也并不过分忌惮,毕竟知道内情的另一个人南牧雪尚在昏迷之中,没有她的指证,相信除却南昌河之外,不会再有人会相信南门宴的话。想通此节,淮山便也重重冷哼一声,与他父亲一样,趾高气昂地扬长而去。
南门宴逆着堂屋前的黯淡光影缓步前行,一路上碰到陆陆续续离开的其他三位族长。虽然适才在堂屋之中,几位族长尚还为他争辩不休,但是眼下事情已经有了定论,葛青松满面不屑、金不易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水木华依旧笑得儒雅风流,三人谁也没有再搭理他半句。
南门宴适才确实将众人在堂屋中的争执听得一清二楚,也知道了南昌河早已与淮炎玉等人订了一个关于他不能问道修行的三年之约,要说心底完全没有情绪波澜,那是自欺欺人,只不过三年来他早已习惯了种种明里暗里的冷眼,早已习惯了在屈辱中平静、沉潜、默然,他依旧十分清醒且坚定地相信,任何负面的情绪都无法洗刷屈辱,唯有坚定不移、日夜不辍地重复看似已然没有效益的焚元修行,以期有朝一日凭借实力挽回尊严。
此刻走在通往堂屋的暗影斑驳的雪地,南门宴疲惫沉重的脚步下,渐渐透发出一股无比坚定决绝的气势——世人都能修道,别人能一年焚元、三年养气、五年修轮、七年玄宫、十年紫府、百年真人、千年至圣、万载神王;那么我南门宴凭什么不可以?三年不成,那就三年再三年,纵使穷尽一生以至百载千秋,也一定要逆天焚元,把那道门踏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