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门宴背负着莫尘衣站到三岔路口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日暮黄昏时分,看着身前身后空空荡荡的山径,未曾恍惚心生遗世独立的感觉,只是想着在那百里开外的须弥山脚下,此刻又有一批心怀期待的少年们在听宋剑平的漠然训话,不禁有些心虚,不知道十日八百里的行程是否能够如期完成。
南门宴没有像钟离秀和刑天那样沉吟犹豫良久,也没有像有些少年那样近乎盲目的果敢,而是循着一路艰难行走过来的敏锐感觉,继续往前,或者更为准确地说是往右边山道深处走去。
雾须山中的殿堂内,照临台前,一直有意无意地关注着南门宴的楼玉筱,半张着檀口,满面惊诧地转眼看向于进迟,见他双眉紧锁,面色沉凝,嗫嚅着唇角想说一句或是探问或是安慰的话,却又终究说不出口。
须弥山入山百里处的这一个三岔道,唯有左边那条山道才是通往山巅到达临渊七十二圣峰的正途,中间那条山道通往回头无岸的百丈崖,南门宴所走的右边山道虽然不能完全算是一条绝径,但却是一处重要的阵眼所在,其间有高人挡路。
于进迟看着南门宴沿着右边山道深入的背影,虽然沉凝的面色中带着一抹惊诧,但是并不像楼玉筱对南门宴那么绝望,恰恰相反,由此他更加确信南门宴五感异常敏锐的事实,因为须弥山中的大阵一脉相承,每一处彼此并不孤立的阵眼,都是那一段行程中法力最为强盛之地。
山道一如前面一百里那么狭窄而陡峭,攀援深入十余里后,路径渐缓渐偏,最后来到一座类似两座山峰之间的浮桥栈道前,枯黑近乎朽腐的桥头,盘膝端坐着一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人。
这人乍一看上去,很是枯瘦,不过散发出来的气势却是排山倒海一般强大,在他身前,桥头石阶下洒满了淋漓的鲜血,还有两具支离破碎的少年尸体。
南门宴看着眼前血淋淋的一幕,心底浮过一丝不太舒坦的感觉,诸如那两个少年,或许便是身死道中的下场。
情绪,这种因生理而起的东西,素来很少在南门宴身上存在并保持良久,此时喟叹似的轻悸亦是稍纵即逝。他稍稍停顿的脚步又坚定迈动开来,一步步踩过淋漓的鲜血,踏入那枯瘦如鬼的男子身前三尺之地。
似一脚踏进了沉陷的沼泽,又似一脚跨进了汹涌的海潮,南门宴的身形猛地一滞,周身的青衣却是倒卷如狂,一种磅礴而又狂乱的力量,内外流转,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像只口袋似的翻过来一般。
口袋能够翻过来,是因为它有一个缺口,人从头到脚,除却眼鼻口尻等几个可数的窍穴之外,周身的皮肉都是密实封闭的。
这样一股怪力的骤然栖身,无疑十分诡异而可怕,南门宴感觉到周身上下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天灵之气彻底纷乱狂流,内外不定,不由想到身后桥头外的那两具支离玻碎的少年尸体,平展舒扬的剑眉不禁微微紧缩,双眼微眯,定定如山的眼眸神光外露,透出一股无比坚定而沉凝的气势。
盘腿端坐在朽腐桥头的男子缓缓抬起头颅,一双凌利宛若刀兵的眼睛,紧紧盯上南门宴沉肃中始终平静的面容,好一会儿忽又无力低垂了下去,自始至终都木然毫无半分情绪变化,俨然如同南门宴背上始终假装痴呆的莫尘衣一样。
看着枯瘦如鬼的男子木然呆坐没有半分让道的动静,南门宴强忍着周身气血沸腾的苦楚,停下脚步,坚定不移地站在那一股狂涌如潮的怪力笼罩之下。
雾须山深处楼殿中,照临台前,不光于进迟和楼玉筱双双怔住,探腰几乎就要从座位上弹立而起,一直在旁边絮絮叨叨的秦守、梅小溪和周泰三人,也都把目光转移到了南门宴身上。
临渊七十二圣峰剑、丹、器、符、阵五大宗前来负责监督此次举派择徒大选的五个内传弟子,俱都一脸不可思议,楼玉筱蹙眉暗藏隐忧,于进迟沉凝略带兴奋,周泰和梅小溪微张的口角间含着半声惊叹,秦守则是剑眉深锁,英俊的脸庞上挂着一抹懊恼之色,似乎对南门宴傲然站立在一处阵眼之中的行为大是不满。
须弥山八百里,一步一重天,大阵天成,小阵环环相扣,前后上下八处阵眼,每一处都置之一位至少修为已在元神秘境的高人压阵。
要说全山上下整个大阵之所以能够顺利流转,便因为这安置在八大阵眼处的压阵之人,正是他们强大无比的元神及修为,与整个大阵契合为一,周流天地间广袤厚实的天灵之气,推动大阵运行。
须弥山中的这个大阵,有一个比较动听的名字——八仙阵。听起来说的是每一处阵眼处都有一个修为惊天的如仙之人坐镇,而实际上在整个神州大地之上,除却上古轩辕乘龙飞升之外,千万年下来再也没有出现一个仙人的行踪。
南门宴所亲身体验到的那种狂乱而又庞大的怪异之力,双眸如刀的男子枯瘦如鬼的身形,以及先前死于阵眼边缘的少年的支离破碎的尸体,都于无形中准确无比地诠释了“八仙阵”这三个字的确切含义——死亡之阵。
八仙阵的秘闻,南门宴自然不曾知晓,照临台前的于进迟等人也都是一知半解,只晓得阵法的名称,只大概能够想象阵法的威力,只晓得安置在八处阵眼压阵的高人都不是他们的师伯师叔等常见的师门长辈,而是一些不知名称不知来历的人物。
八仙阵的搭建和开启以及运行,都可谓是消费浩如烟海,不光是各种宝贵的天材地宝耗费无数,尤其是每一处阵眼处的压阵高人受损极大,等到此次大选结束之后,很可能八个高人一个都难以保全,如不是元神寂灭,便也会修为崩散。
是以,这么多年来,临渊七十二圣峰数百次举办择徒大选,还是头一次启用这等损耗巨不可言的八仙阵。
当然,这些于进迟等人也不甚清楚,眼下他们只知道南门宴静立在第一处阵眼之中,处境已经十分的凶险,因为他们都已看到死在桥头外的那两具支离破碎的少年尸体。
如果没有意外,南门宴的下场应该与那两个死去的少年无异。
南门宴站立在八仙阵的第一处阵眼之中,倍受无形怪力的摧残,周身上下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天灵之气,如同潮起潮落,翻涌不绝,不过他很快就察觉到,随着时间的推移,体内的天灵之气渐渐流散,化作一种无形的力量,汇入那股磅礴汹涌的怪力之中,继而返转栖身,进一步压榨体内的天灵之气。
感觉到体内的天灵之气一分分飞快流失,南门宴微蹙的双眉缓缓舒展开来,微眯的眼里闪烁着一抹谨慎的期待光芒。
早在阴山涧深处,他已经醒悟,自己的身心性命已与天冥之息息息相关,后来被汹涌而入的天灵之气将那一缕天冥之息冲散,以至于他现如今再也感受不到天冥之息的存在进而不能继续修行。
如果在这怪力充斥的朽腐桥头,体内的天灵之气借之散去,或许先前受到压迫蛰伏的天冥之息又会显现出来,他也可以继续往后修行,至于说如何达到养气境圆满境界,以及养气境之后的修轮境又该如何修行,他还没有来得及去想。
南门宴在周身气血如沸的痛苦中,仔细体会着体内天灵之气一分分消散,心中暗怀期待,然而尚未等到天冥之息显迹,身前枯瘦如鬼的男子忽而开口说起话来,声音如枭,尖锐而低沉,透着一股浓烈的肃杀气势:“你不该来。”
南门宴莫名所以,转念间想到这或许是那男子即将出手的征兆,双眉微凝之间,右手悄然握上左腰上的短剑,默然以待。
枯瘦如鬼的男子似乎被南门宴的举动激怒了一般,猛地抬起低垂的头颅,双眼如刃,森然宛若远古凶兽一般,牢牢盯着南门宴,干瘪的嘴角,浮荡的面容,仿佛劲风中的旗角,颤抖得异常厉害。
良久,枯瘦如鬼的男子浑身微微一震,宛若泄气的皮球似的,周身的凶戾之气涣然散尽,一股极为浓郁的灰暗之色,仿佛雾霾一般,飞快地将那双凌厉如刃的双眸淹没,俯首无限懊恼地长长叹息。
南门宴看到枯瘦如鬼的男子神色变化,初觉有些莫名其妙,然而转念间感觉到托着莫尘衣背负在身后的左手略沉,脑海中如电闪过当初淮山的坐骑骤然发狂的一幕,自觉心有恍然,同时耳边也传来一个轻而脆嫩的声音:“我们走。”
乍然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一般人定会大吃一惊,南门宴却是异常镇静,仿似事先便已预料到莫尘衣会开口一般,循声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双眸正由雪亮回复空洞迷茫,嘴角掠过一丝无奈又欣慰的笑容,虽然觉得未能等到体内天灵之气散尽后天冥之息会不会重现的结果有些可惜,但还是果断地抬腿迈步,绕过那枯瘦如鬼的男子,往浮桥栈道所向的另一座山峰远去。
枯瘦如鬼的男子,周身上下的凌厉气势早已消散殆尽,对南门宴及莫尘衣的离去视而不见,刹那间宛若垂暮的老人一般,颓丧至极地喘换着最后几缕气息,继而俯首哈腰,在无形的风中,一寸寸消亡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