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入道修行的南门宴,却斩了修为已在养气上境的淮山的左掌,远远立于门檐下或窗畔前围观的南氏部族的男女老少,无一不感到震惊意外,鉴于淮山怨愤瞪视族长大屋门前的目光,谁也不认为南门宴的实力今非昔比了,而是把这断腕的功劳尽数算到了清冷面色中犹带三分欣然之意的南昌河身上。
面对族中子弟存疑的目光,南昌河表现得异常平静,仿佛纵使真的是他为南门宴出头进而断了淮山的左掌,也无所不可。然而,事实上他之所以如此坦荡镇静,是因为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得到,淮山那充满怨恨的眼神,焦点并不在他身上,而是集中在一旁的痴呆少女抑或火焰灵狐身上。
不管淮山注视的到底是那痴呆少女,还是那火焰灵狐,南昌河并不太在意,让他觉得欣慰的是南门宴得到了一股不弱的助力——这股助力能够令修为已在养气上境的人败在一个毫无修为的人手下,或者尚还能够期许它更强更甚——且南门宴在这一股助力下,在过去三年中始终坚忍不争、柔和似水的气度中隐隐透发出了半分寒冰似的锋芒。
殊不知在南门宴本人而言,从情绪到态度,一切都如从前,没有半分变化,他依然还是那么的淡泊宁静,依然还是那么的洒脱不羁。之所以直剑而行,只因为剑式使然,至于他心底对淮氏父子的杀机,并未有所增减,始终淡而坚定。
哗啦啦,马蹄声如雨,踏碎沉寂中悠然洒落在积雪之上的一路晨光,或许是怕淮山终究探不清南门宴的虚实而遥缀在其身后的淮炎玉狂奔而至,于马在石台三丈开外便即腾身而起,肩背擎张,含腰缩腿,宛若苍鹰扑兔一般跃落在淮山身旁,弹指如飞,往淮山肩头、心门疾点而下,止住了从伤口处流泻不休的鲜血。
狠狠撕下一爿衣襟将淮山的伤口缠扎结实后,淮炎玉猛然抬头,顺着淮山的目光,冷冷地盯上神色木然的痴呆少女,平日里敦厚憨愚的面容赛比寒霜,双眼鼓瞪如豆,缓缓探起腰身,迈开沉滞而坚定的脚步,一步一步紧逼上前。
族长大屋门前的石台不甚辽阔,纵横也就十来丈,淮炎玉的脚步迈得不大不小,十余步跨过半边石台逼到门下,然而没等他继续上前,南门宴尚还不甚伟岸的身躯却已从旁斜逸而至,挺拔宛若青松一株,悍然不可摧拔地挡在了他与那痴呆少女之间。
痴呆少女之前使了什么手段才让淮山的马骤然发狂的,南门宴看不透,也猜不着,但有一点他清楚或者说坚信,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不可能抵挡得住淮炎玉的震怒报复,且不说死在阴山涧的灵族老人对他有恩,仅就举目无亲的小女孩是他带回来的,便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折在淮炎玉手里。
南门宴手中的二尺短剑握得很紧,垂得很直,如同他的身形一样,纹丝不动。
四下里围观的南氏部落的族人们,远远地看到南门宴坚定不移的姿态,头一次觉得这个往日里谁都不太注意的“二少爷”身上充满了一股气,一股威武不屈、宁静致远的气。想到设若他们与南门宴易地而处,皆自问没有勇气直面盛怒之下的淮炎玉,不觉间竟又都从心底对南门宴生出一丝丝敬意来。
淮炎玉看到南门宴默然拦在身前,粗短色浓的双眉猛地紧蹙了一下,眼底的仇恨愤怒之色更浓,右臂长扬,像驱赶蚊蝇一般,十分厌恶地探手往南门宴的肩头拨去。
在淮炎玉看来,南门宴之所以敢如此肆无忌惮地横身相挡,完全是因为南门宴要仗着自己是尧皇帝孙的身份压他一头。以往的种种,他不能忍也都忍了,今日他唯一的爱子淮山断去一掌,他犹且尚未直接找到南门宴头上,已经算是给足面子了,要让他再放过痴呆少女这一罪魁祸首,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淮炎玉含愤出手,纵是无心伤害南门宴,掌缘边上亦是声嚣赫赫,劲风透过南门宴身上早已汗湿的薄衫拍打在腰肋之上,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鬓角随风轻扬之间,南门宴自轻微的寒颤中镇静下来,璀璨如同星辰的双眼习惯性地微微眯起,右臂连同掌心里的二尺青锋,宛若春风尽头的杨柳,长扬到势尽处悠然回荡,剑锋逆转,映着九天云层上漏下来的稀薄光辉,冰冷宛若咧开獠牙的毒蛇般,朝着淮炎玉飞扬而来的手掌上叼去。
电光火石间,掌剑相接,只见淮炎玉右掌疾翻,避开剑巅,宛若拂尘拭灰一般,轻轻覆于剑刃之上,同时欺身直进,掌缘逆着锋芒如水而下,沉入剑柄前五指疾震,如石叩落,一时间叮叮咚咚,仿佛珠落玉盘一般,脆响清鸣,不绝于耳。
南门宴的右掌、手臂、连同整个身躯,都随着淮炎玉的五指落于剑端所激起的轰鸣而剧烈颤抖起来,一时间气血翻腾,面如红布,虎口崩裂,鲜血顺着剑柄淋漓而下。
饶是如此,南门宴的神色仍然几无变化,剑眉轩扬,双眉眯成了一条缝,于淮炎玉叩落剑刃的五指势尽的刹那,右脚急沉,左腿急蹬,发力扭腰,整个人斜斜向后往上翻转,类似扭麻绳似的,以身躯牵动右臂,再由右臂牵动手掌,由手掌牵动二尺短剑,齐齐翻转长扬,霎时间,不甚锋利的剑刃掠起三寸寒芒,往淮炎玉弹起复落的五指齐根怒削而去。
剑刃距离淮炎玉的五指不及寸许,南门宴变招极快极诡,大大出乎淮炎玉的意料,也出乎包括南昌河在内的其他所有人的意料,谁也没有想过,特别是南昌河,素日里只练“平阳剑”的南门宴,出门月余归来,竟已能够在淮炎玉的掌下于败势尽显之际发动反击,一时间双眼发亮,心怀摇曳。
淮炎玉见南门宴于几乎不可能的情况下变招反击,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却又怒从心起,且不说南门宴这一招变式反击威力如何,最起码这份应变足以保证先前在淮山滚落其剑下的时候完全可以不伤淮山分毫,而事实上南门宴却冷厉而决绝地斩下了淮山的左掌,由此可见,当时既不是意外,更不是错手,而是南门宴与那痴呆少女早已算计好的合谋。
淮炎玉心底对淮山断掌一事有了这一番定论,一时间愤恨空前,面临二尺短剑逆袭而上的锋芒,右掌不闪不避,沉沉下压触及剑刃的刹那,掌心深凹,虎口紧缩,五指如钳,牢牢锁定在厚实光滑的剑背之上。随即发一声怒吼,右臂朝外抛掷,拖着猝不及防下犹且紧握剑柄的南门宴,如同一面鼓风的大旗般往一旁飞去,同时一步踏上石阶,逼到门前,左掌五指擎张,排山倒海似的往那痴呆少女劈斩下去。
面对神色狰狞的淮炎玉,面对威不可挡的一掌重击,痴呆少女仿佛丝毫感受不到危险降临,仍旧木然不动。倒是火焰灵狐好像受到威胁似的四蹄驻地,拔背耸肩,目露凶光,低鸣嘶吼,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只不过那痴呆少女看似不经意地搭在它头顶的小手,却宛若泰山一样沉重,令它丝毫动弹不得。
南门宴身处自己后撤与淮炎玉牵扯这两种反向大力之下,感觉就像被暴风鼓满的云帆,随时都有从中崩裂的可能,忙不迭撒手放剑,却仍难免整条右臂一连暴起三声骨响——肩、肘、腕齐齐脱臼的下场。
骨错筋离的痛苦,没能让南门宴忘了犹在门檐下的痴呆少女,未等身形落地便即回眸探视,正见淮炎玉那毙命一掌如山而下,不由得剑眉紧锁,心头凝缩。
南门宴匆匆一瞥后,止不住身形翻滚,又错开了眼去,看不到在淮炎玉一掌劈落的紧要关头,一直如山凝立在门前的南昌河骤然电闪而出,居高临下,右掌宛若风卷残云,轰然击落在淮炎玉的左掌之上,随即双脚急踏如鼓,连连上前两步,砰然深入阶前石板之中,仿似定海神针一样,将如狂潮来袭的淮炎玉生生推挡开去。
南昌河与淮炎玉时隔多年后再一次交手,石破天惊的一击,却如同昙花一现,乍起翛落。
南门宴摔落在地后勉强稳住身形,转身回首,只见门檐下劲风激荡,积雪宛若梨花飞溅,光雨淋漓间,淮炎玉一连倒退五步有余,脸上青红不定,看着傲然立于门前阶上的南昌河,双眸间充满了憋屈、怨愤和不甘的神色,唇角哆嗦,漠然不语。
南昌河双臂轻垂,长袖自然滑落,裹着两手往身后搭去,紧盯着淮炎玉沉默良久,方才冷厉而低沉地开口说道:“淮炎玉,别忘了你的身份,也别忘了这是什么地方。只要有我在,这里还由不得你们父子撒野。”
淮炎玉看着目露寒光的南昌河,一时间面沉似水,极其不甘而愤恨地转眼盯了南门宴一下,转身大步往犹自躺在雪地中的淮山走去。然而,他堪堪走出三步,便又听到南昌河冰冷而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把剑留下。”
淮炎玉闻声猛地顿住脚步,气得全身上下剧烈颤抖,牢牢抓在二尺短剑上的右掌一寸寸紧缩,任凭厚实而冰冷的剑刃深深勒进五指,鲜血顺着锋刃,滚落如雨。
深沉喘换呼吸,小半刻钟之后,淮炎玉终于稍稍平复下来,头也不回地抖手长扬,二尺短剑划过一道璀璨的乌光,仿佛流星坠地一般,深深扎进南门宴身前三寸之地,透石而入半尺有余,剑锋震颤,清鸣若莺。
淮炎玉带着淮山及淮山的断掌走了,远远围观的南氏部落里的族人在南昌河若有若无的注视下,也都陆陆续续地缩回屋里去了。
南门宴尝试了一下,发现根本拔不动深入石中的短剑,索性也不勉强,迈开脚步,缓缓踏上门前石阶,抬眼间正见南昌河背身往屋里走去,不经意地敏锐发现,在南昌河那威严中不失潇洒的姿态背后,深藏在袍袖中的右掌,至今犹在急剧而轻微地颤抖不已。
南门宴看着南昌河踏进屋门的高大背影,剑眉不禁微微轻蹙起来,有心上前慰问一下,沉吟之间,还是决定先照应一下犹在门檐下的痴呆少女与火焰灵狐。然而,尚未等他挪步转身,便只见踏进屋门的南昌河突然猛地一个踉跄,向前仆面栽倒下去。
南门宴大吃一惊,猛地一步蹿出,抢在南昌河栽倒前将其险险扶住,转眼往其的脸上望去,张口正要探问的话语到了嘴边却又不由得戛然而止,只见南昌河的口鼻之间血若悬河,竟于适才在和淮炎玉的一战之中负了重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