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朝太建十四年正月的元宵夜,吴启源又一次游荡在京都建康南郊的古墓之间。他一边乱走,一边凝神谛听,城里的鼓乐繁华声息几不可闻,近旁老树上几声凄惨的孤鸮叫倒是清晰地传入耳鼓,他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忽然脚底下一空,扑通跌进了一个深深的墓窟,他惨叫一声昏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吴启源有了意识,就觉得一股腥腐的气息令人作呕,眼睛刚刚欠开一条细缝,却吓得再次紧紧闭上双眼。
周围堆了不少白骨!还若隐若现着几个鬼怪在跳来跳去,嘴里发出桀桀鸣叫。昏暗中磷光闪动,那不是鬼火是什么?难道自己这一跤就跌进了阴曹地府?
蓦然堂上一声断喝:“你这个贼子!到了我地府还不跪下!”吴启源急忙跪倒,哆嗦着说:“判官大人,我这是在九泉之下吗?”
四周的鬼怪狂笑起来:“当然是泉下!你已经死啦!跟我们为伍了!”
吴启源心下冰凉,抬起头,面前的几案后坐着一个眉清目秀的中年人,倒没其他鬼怪那么瘆人,可他的手里正拿着一段骨头在啃舔,仔细一看,那分明是人的臂骨!
吴启源惨叫一声跪伏在地,那中年人走上前来,笑着说:“很好吃的,以后你就要天天吃这东西了!趁新鲜,来一口?”他把骨头递到吴启源的嘴边,吴启源颤抖着凝目向那张脸看去,却一下镇静下来,他呆呆地看了那人一会,扑倒再次叩拜:“请问您是哪位殿下?不知者不怪,请恕小民无知。”
这次轮到那中年人大吃一惊,手里的骨头“啪”掉在地上,身边的几个鬼怪也同时停止了怪声,都惊住了!
中年人冷冷地道:“你这么知道我是殿下?是谁告诉你的?”
吴启源擦了擦额角的汗,哆哆嗦嗦地说:“我看您龙眉虎目,额角日月直插苍天,这是主大贵之相啊!”
那人张大了口合不拢,良久哄然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你还果然是有点道行!哈哈!算你有眼力,我正是宣帝之子,始兴王陈叔陵!”
那些鬼怪也都赔着笑起来,却不再是刚才的桀桀异声,他们纷纷摘掉面具头套,原来都是平平常常的人,只是眉眼凶悍,看着各个桀骜不驯。陈叔陵一挥手,众人立刻恭谨地退了出去,瞬间走得一个不剩。明晃晃的蜡烛点燃了,屋子里明亮多了,吴启源这时候再四下观看,室内的骨殖摆放得很有规矩,有的是一具森森白骨躺在盒子里,有的却是干尸,外面套上了丧葬时穿戴的衣饰,配着枯瘦的头颅,看上去更是诡异,居然有几十具之多。周围墙壁上都嵌满了古董玩器,看着古意盎然,却透露着腐败的气息,让吴启源头晕眼酸,呼吸不畅,冷汗混着热泪扑簌簌流了一脸。
始兴王陈叔陵看着吴启源惊疑不定的目光,笑道:“先生可还记得半个月前,你给胡渊看相一事吗?”
吴启源当然记得,那天他在街头酒肆喝酒,偶遇了有过一面之交的小武官胡渊,两人坐下来喝了不少酒,不知不觉夕阳西下,一缕夕阳斜斜映射到了胡渊的脸上,吴启源凝目一看,却吃了一惊,立刻告诉胡渊,他鼻子的山根部位有隐约的赤光流动,三日内,家里定会发火。胡渊知道吴启源虽然不是以此为生,却一直对看气堪舆之术很有道行,于是急忙躬身行礼,问可有法子趋吉避凶。
吴启源摇头叹息:“这是运数决定的,怎么能躲得过?不过预先准备一下,可以减免损失。”
二人分手告别,一晃十几天过去,这始兴王怎么会提起这事?
陈叔陵点头道:“是的,胡渊本来是我的亲信,那****出去打猎,他居然托病不肯去随侍,我回来后发怒找来他要从重处置,却见他脸色焦黑,胡子都燎没了。他才说一直在家里预防火灾,可还是失了大火,烧毁了十多间房屋。先生高人!没想到建康城内,居然还有你这等奇才!”
吴启源这才放下心来:“殿下,那今晚咱们的相遇……”
陈叔陵呵呵笑道:“哈哈!本王早就留心你了,你这几夜一直在墓群游荡到天亮。我借机试探你的本事,因为我有求于你。他们给我介绍很多名声赫赫的堪舆大师,都是一群拍马谄谀之徒,我懒得理他们!这间屋子是我的密室,不是我的亲信侍从,是不会让他们来这儿的!如今也不瞒你,本王从小最大的乐趣,就是盗墓!这些骨殖都是我从各地挖掘而来,收藏在这里,每天欣赏把玩的!”
吴启源打了个冷战,他早就听坊间传言,这位二殿下才华出众,举止高雅,出口成章,皇上一直有心把皇位传给他,想不到他的癖好却是盗墓!
陈叔陵问起吴启源为何也要夜夜在墓群游荡,吴启源沉吟半晌,才透露了一个秘密。
吴启源自小拜师学习堪舆相面之术,学了一身本事。他师父曾经留言告诉他,古墓群里有一种千百年不腐不朽的古尸,出土时跟生人无异。如果得到这种奇宝,只要啃食古尸的血肉,就可以有增寿延年祛病除灾的功效!最近他的母亲病重,所以一直在夜里寻找这种古尸。
陈叔陵一听,眼睛都放出光来,他一把抓住吴启源的胳膊,锐声道:“你可找到了吗?我母亲也已经病入膏肓了!”
吴启源痛得一缩手,摇头说:“没有!那是千年难遇的宝物,怎么可能轻易得到呢?”陈叔陵失望地哦了一声,皱着眉头说:“既然如此,还是请先生帮我一个忙吧。我母亲已经时日无多,我想在建康城郊寻找一个最佳的墓葬地,要像东晋太傅谢安的墓那样好风水的!先生一定要帮我!”
吴启源这才知道,这位行为诡异的王子找自己的意图。他虽然面露难色,却也答应下来。
从这天起,吴启源每天带着陈叔陵到处找寻大吉的阴宅之地,可一连十几天,不要说赶上谢安墓的,就算是及得人家几成的,也没碰到一处。吴启源多次遗憾地说:“所有这些好墓葬,都顶不上谢安大人的风水一半好!那可是荫及子孙后代的上等宝地!可惜啊!”每次听到这话,陈叔陵的脸色都格外焦躁不安。
看着母亲彭贵人气若游丝,陈叔陵发起狠来,联想到吴启源常说的那句话,下了一个决心。这天他亲自率领一队人马,找到了贵族谢安的坟墓,亲自动手挖掘!
吴启源大惊失色,苦苦哀求陈叔陵,那谢安虽然已经死去几百年,可他的九世孙谢贞还是朝中大将军,君占臣墓,那是天人共愤的丑事,只怕会有祸殃!可陈叔陵心意已决,闻听吴启源的言辞心中不满,一脚踢昏了他。
陈叔陵看着打开的谢安墓得意狂笑,先把墓里所有的殉葬珍宝古玩一扫而光,又亲手捡拾了谢安的骨殖送入密室收藏,然后立刻派工匠重新翻建整修,陵墓修好了,彭贵人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于是陈叔陵张罗着把母亲葬进了谢安的陵墓,就安心等着父皇传位给自己了。
这件事在朝野引起了巨大反响,平时满口德孝一副仁爱之心的始兴王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来,他夜夜盗墓玩弄骨殖的隐秘事也忽然满城哄传,看着众大臣弹劾的奏折,缠绵病榻已久的宣帝急怒攻心吐血而死,太子陈叔宝立刻即位,刻不容缓开始查办陈叔陵的丑事。
朝堂之上,陈叔陵坦承挖了谢安墓,对别的指控却拒不承认,谢贞忽然越众而出:“臣有一个活证人,可以证明始兴王盗墓成痴,行为乖张一事!”陈叔陵看着那个前来作证的证人,不由得惊呆了,那正是吴启源!吴启源带着谢贞和御林军,找到了密室,众人搬动这些骨殖,吴启源却跪倒在一具干尸面前放声嚎哭,以头触地,磕出血来。
那干尸显然是个中年女性,身上还穿着绫罗的袍服。
陈叔陵铁青着脸:“这也不是你娘老子,哭得那么悲伤干吗?”
吴启源回过头来,指着陈叔陵愤怒得眼睛里如同要喷出火花:“这就是我的生母!你这贼王另有个怪癖,每个月圆之夜都要寻找新下葬的尸首盗了制成干尸!可怜我母亲葬在甲子年六月十五,她尸骨未寒,就被你挖出来……我到处寻找盗墓贼,后来才怀疑是被你这贼王盗走了!”
陈叔陵吃了一惊:“这么说,你帮我做事,是有预谋的?”
吴启源凛然道:“是的!那胡渊是我结拜的兄弟,就是他提供给我的讯息,我生母遗体的失落可能跟你有关。他知道你痴迷堪舆,一直在为彭贵人的阴宅奔波,我才有意夜夜游荡在墓地,认出你以及那场火灾,自然都是我们做的圈套!”
陈叔陵暴跳如雷,忽然掣出腰悬的佩剑,吴启源急忙闪避,想不到那剑却并不是砍向他,居然砍向了一旁的陈叔宝!他果然有弑君之意!
陈叔宝大惊,躲避已经来不及,眼看着宝剑就要穿胸而过,一旁的谢贞红着眼一直盯紧了陈叔陵,见此情景早已经轻悬虎腕,宝剑击出,陈叔陵的人头已经落了地。
吴启源轻轻捧起母亲的遗体,缓步走了出去,陈叔宝叫道:“先生留步,我父皇刚刚薨逝,还要先生指点阴宅迷津啊!”可那吴启源像没听见一样,早去得远了。
胡子窝里的“压寨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