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门如海,这不容置疑。就是象我们这样的小户人家,经过三代经营,四进纵深的四合院,贯穿其中的弄堂就有几百步之距。
外道地,天井颇大,一个堂前,两间大房间,两间厢房组成。这样的组合,常使我想象创业的祖宗正端然相坐,神态俨然地注视着他的后代们的发展。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小爷终于绝种,没有子孙留下,他把最里面的庭院送给了太爷,按照惯例,祖业总是由长子继承,我家和二爷还是住中堂间,共用一个天井。这些故事,常常使我觉得兄弟之间不仅仅存在着财产的关系,而血缘形成的亲情比财产宝贵许多。
房子一旦有了历史,他的面孔就显得苍老,甚至有点衰败。膨蓬藤劲缒的根茎,紧紧地匝着将倾未倾的矮墙,一到秋季,它绿绿的果实,隐藏在藤蔓之间,割破后,渗出的果浆犹如女人的乳汁,雪白而黏稠,所以我们常常收割它,做喂山羊的草料。裸露的石头,青苔包裹,缝隙之间有不少不知名的小草,天井裹风,暖和,所以它们似乎不在风中摇曳,只是安静和沉稳。久未翻盖的瓦楞之间生长着吉祥草,但是不能堵住春天不断的雨水从屋檐下冉冉滴落。
花坛并不种怡情的花,也许这是我出生年代的特征。过去种天萝、冬瓜、绿葱,后来的种橘子、香匏,现在渐渐出现了各色的花草。大家的观念正在悄然发生着变化,或者时势在翻天覆地改变,大家至少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
然而,这里却是我小时侯的乐园。
大门口是牛栏,圈养着七八只耕牛。它们温驯,安静。我隔着栅栏,用长茅杆搔弄它们的鼻孔,惹得它们性起,却无可奈何,最多横蛮地发出几声长叫,最后躲到角落里。假如它在水塘里游泳过,而栏里放了大量的干草,干净的很。我就不满足于此,大胆地挤过栏杆的缝隙,直接蹩到它的身边,扳它的牛角,拉它的尾巴。有一次,它忍无可忍,一副大牛角左右甩了一个弧圈,就来抵我,我害怕了,躲进了墙角,它似乎并不发疯,而仅仅是淘气,用它的牛角做了一座三角形的监狱,把我关起来,害怕得我哗哗地哭了起来,是大人训斥救了我,它也很驯从地退了开去。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和这庞然大物开玩笑了。
堂兄妹们却喜欢跟在我的身边,听我瞎编的故事,或者参加我不断地变幻出的嬉戏花样。堂前里放着很多的冬青,是牧民收割来,为白天忙着耕种而未进餐的牛做宵夜的。于是我们搭起瓦片做的灶头,从一捆一捆的冬杆里寻找出细竹笋烘烤,但是并不食用,只留下一摊灰烬。
我们常常露出手臂,一动不动,引诱苍蝇来叮咬,然后拍成一堆带血的黑色的肉饼,放在墙跟,蹲着观看蚂蚁来找食。工蚁嗅到了这动物的尸臭,一定来尝试着搬动。我们又用细竹竿插住诱饵,这纤巧的弱者,无法搬动,可是又不愿舍弃这到口的美食,于是招引大量的同类,引成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逶逶迤迤地行进。为了这个壮观,我们需要不停地寻找猎物,可是又不把蚂蚁当做朋友,假如兵蚁出现,看着它有螃蟹一样的双螯,张牙舞爪,不可一世,一定会被我们撕裂成碎片。我们也喜欢舀来一瓢水,在蚂蚁的四周挖一圈护城河,使他们惊慌失措,溃不成军,或者各自为战,可是又找不到敌人。
为了寻找蚂蚁的食物,我们花费了不少的工夫。我们常常顶着毒日头,打着竹竿,它的顶端罩着一个尼龙袋,在院子里的柳树和竹丛间穿梭,到处寻找不知好歹而高声喧哗的歌唱家。这蝉,我们会养几天,用白线绑起来,让它扑棱着飞,也会剪断它的翅膀,高抛,侉辣辣地作响,却飞不起来。眼尖就会发现哑蝉,正悄然地隐藏在绿叶丛中,而它才是蚂蚁不折不扣的食物,别无用处。
干枯的板壁里有白蚁,我们总是奇怪怎么会有长翅膀的蚂蚁,肚子明显比蚂蚁长。也有土蜂,喜欢在风干的屋柱间飞翔,更绝的是,有一年,窗口下结了一只蜂窝,据说有蜂皇,想象里有将军的威武,却因为害怕,直到被养蜂人捉去,还是没有见到它的面目。还有菜花蛇躲在墙窟窿里,双头蛇缩在烂泥地里,不过那也许是蚯蚓吧,因为我踩踏它,从来没有感觉到危险,父母也从来没有告诫我什么。
那天婶子看见我和堂妹玩得尽兴,就逗弄我,说是把妹妹许配给我,我便一口应承下来,她却改口,说这绝对不可能,我便学着他们平时的闲聊,说:“难道我不会爬窗口,偷老婆。”后来才知道,这是很可耻的,于是很难为情,一个人找乐子。
有时候,贫穷的家反而给我无限的乐趣,傍晚,灶间里在叽叽雎雎地演奏大合唱,在灶台上有无限只蟋蟀,也许不是蟋蟀,大家叫灶鸡,而且也不会相斗,只是体形象蟋蟀罢了,你拿起抹布一驱赶,他们就踊向灶头的一侧,稍微停顿一下,又开始不停地歌唱。挂在房梁上的饭箕,不时地有麻雀光临,他们简直不怕人,你赶离它,它还在不远的屋檐上搔首弄姿,嘲弄地看着你。朝东的栋梁上,燕子不做窝,可是朝西的堂前,燕窝里总会有雏儿伸出张望的头,嫩喙一圈黄色,就象鹅雏黄色靓丽的羽毫,其生命的纤嫩使人爱恋。然而也有不尽责的父母,我就明明看见一只教习的燕子,被一根尼龙绳子缠住了脚,终于吊死,悬挂了好几天,这使我有好几年,存在着不吉祥的念头。狗最亲近人,可是最护雏,生产以后,除非家人,谁也别想靠拢它,如果有人不识好歹,它张牙舞爪的样子,那厉声的吼叫,使人胆颤心惊。等到小狗被送了人,母狗总是慌头慌脑地转圈寻找,然后咻咻地嗅着地面远去。在天井里,在水井边有很多蜻蜓,据说蜻蜓喜水。然而我觉得蜻蜓喜欢阳光,在温暖的日子里,阳光普照,它们成群结队地浮在空中。那时候黄岩人挑着货郎担,总在墙弄里穿梭,所以我们叫它为黄岩蜻蜓。
老房子里的人们本来就粘亲带故,所以每当闲暇时候,总是相聚一起,夏天晚上乘凉,冬季年关聚餐,春天相约出外做生意,秋天围在道地里,搓麻将聊天晒太阳,穷是穷了点,可是暖意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