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里，磬钟长鸣，声音辽远。和尚们披着大红袈裟、大紫袈裟、大黄袈裟在梁柱之间绕走，念的《金刚经》，平和但是却有几分威严。
万物聚集来听经。老鹰歇在房檐的翘角上，它裹着硕大的翅膀，力道充足的爪紧紧地攫住遮雨梁，虎狼蹲伏在沿阶上，它们眼里显着绿色，却把眼睫毛盖下来，只有卑微的小草充满了喜悦，在微风中，听懂了佛经中的公平，以为善良和罪恶真的自有轮回。
黄莲的种子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然后在石板缝里倔强地探出头来，她总是觉得生活其实很苦，她的脚下其实没有泥土，只有堆积的灰尘，很浅的根基。有时她很会想念家族的荣耀，那种繁华和热闹，在草原里生长得一大片一大片的，所以免不了地冤艾生活。
黄莲只能做了童养媳，因为从远方传来的消息称，家乡的政治运动正蓬勃兴起，而父亲曾经做过伪保长，和土匪或者和革命党打过交道，甚至做过生命的交易，已经走进监狱。再说这样的一条缝隙里，她又如何来主宰自己的命运，她努力地生长，有优秀的学习成绩，有相对的蓬松的华盖，然而底下却卡住了养料。
很幸运，一起漂泊而来的，有自己的姑母。她也是个苦命的女人，很劳累地生活，然而她在佛经的传诵中，似乎真的听懂了一点什么，在闷热的日子里，她的身上积满了粉尘，在雨水瓢泼的日子里，她却连这点东西也舍不得，总是收聚起来，放在小黄莲的脚下。她感受到了姑母的爱情，所以不能不听从姑母的劝导，和表哥结婚，那是一只天牛，是姑母的儿子，是姑母的身上丢下的一块肉。
在洞房花烛时，撞翻了红蜡烛的油，好像新人的眼泪，又好象是婚姻不吉祥的预兆。
黄莲的印象中，天牛却不是自己的族类，他总是爬在各种树的枝杆上，啃吃嫩叶和根系，所以总是和他人闹起矛盾，打架，他也不会爱护黄莲，总是给家人带来伤心，他不会如蜜蜂一样，温柔地采集花粉，他也不会如蝴蝶一样，在枝头上跳舞。怨恨的积累，成为仇恨，夫妻之间的矛盾无法和解，似乎战争成了生活的全部，虽然在黄莲的枝头上已经结出黄莲籽。
平和的和尚的念经声，正在如水一样地流淌。那黄连却象泡在黄莲水中，感受不到祥和，外来的劝和正在和日积月累的怨恨交织着争斗，她要求伤透了心的婆婆一起参与自己的计划，在寒冷彻骨的长夜，向丈夫挥起复仇的刀子，然后挖出这颗心，想要查证那棵心是红的还是黑的。
母亲既心伤自己的侄女整日地沉浸在哀伤之中，又为自己儿子的无能和暴躁而无奈，她苍老的脸表露的只有沉默的神情。她爱着自己的儿子，她想起天牛整日地在自己的身上蠕动，在根端爬到枝头，在叶柄爬到叶缘，那一份残存的可爱。她听到的经声中，分明有同情和温暖，可是生活中只有纷争。
然而秋天已经悄悄来临，黄莲们在哀伤中苦痛，在苦痛中苍老，他们的叶子纷纷发黄，渐渐地枯萎。佛经的传诵并没有给他们带来任何心灵的煨熨，蹲伏在沿阶上的虎狼在离去的时候，狠狠地踏了他们一脚，折断了姑母的筋骨。可是天牛在这个时候，正在母亲的身上嬉闹，冷不防被踩了一脚，身上的肉鼓了出来，腹心全露了出来，却不是红的，也不是黑的，纯白犹如黄莲的汁水。原来天牛生活在黄莲的枝丛中，以黄莲为食，以黄莲为伴，他早已经和黄莲融为一体。母亲终于失去了亲手抚养的孩子，她大叫一声，终于昏厥了过去。妻子终于失去了终日厌憎的丈夫，然而她却无法安宁，她庆幸异族的离开，却害怕自己儿子的身上有天牛的基因，所以在冰冷的月光中，母亲要爆开黄莲籽的荚衣，要露出儿子光滑的身体，任其在寒风中冻馁，可是她看见儿子脸上单纯的笑容，耳边仿佛穿来了佛经的传诵，她的手轻了，然而终于挥下去，剖开了儿子的心口，然而他却看见儿子的心既不是红的，也不是黑的，清纯正如任何幼嫩的孩子。大叫一声，黄莲绝望地敲打自己的脑袋，枝叶互相交错摩挲，那发出的声音恰如呜咽一般。
寒冬如期而至。风雪凌虐，黄莲拔根而起，在空中飘舞，逶逶迤迤地飘到了黄浦江，沉入了水中，把江水染成黄晕晕一片，据说这是黄浦江水浑浊的原因，可是我分明听到江面上伴随着平和的佛音，深沉而浅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