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大家全在尽力地追求着新气象。
倒绑着竹扫帚掸尘,但扫帚必须是新的,旧扫帚太脏,灶王爷要发火,不过新扫帚太贵,所以有种替代物,叫扫帚星,也叫扫帚草,是种植物,成熟以后,很蓬松的样子,一株就占了老大一块地,发祥得太多,占据了整个院子。我比较迷信,不爱学习的书生,我们称做小花脸,他在戏台上大都只唱一句:“今年来考考,明年勿来考,操场门头出青草。”草多的院子,是人事衰败的预兆,何况它的名字又难听,我喜欢斫得干干净净,只有祖母极力地劝阻,到了秋末,落了叶子,邻居们,你拔几株,我砍几株,晒干约成束,缚在细竹杆上,是掸尘的绝佳工具。
整理的旧什物,总舍不得丢弃。挑拣的可分为两大类:一是不能另作它用的,则库藏,如旧衣服,剪碎了,可以做缝补的料作。二是可作它用的,如随着身材的长成,我们穿的旧衣裤,不着身,就送给多子女的家庭,但那往往是七分新的。
年关一到,来往的债务要尽力清欠,除夕未清的债务,叫过年债,是令人羞耻的。有些时候,因顽皮要挨打,父母就骂:“给你挨顿过年债。”实在穷困,无法还款,害怕债主上门,就躲避开去,直到正月初一,似乎又可以光明正大地在巷弄里大摇大摆了。
生活中,吃饭是最要紧的。一年到了头,神也吃,人也吃。谢菩萨,拜灶神,祭祀的牺牲要求是全鸡整猪。有个过门的新媳妇,怕菩萨嫌脏,割了鸡屁股,祖母细心地用竹签钉上了,算是补过。谢菩萨,比较隆重,道地里放两张八仙桌,照直并排着,放些许酒水,在上横头(上座)叠二张大交椅,摊上红披风,敬过神的糕干一般给小伙伴们分吃。拜灶神的方式相对简单,只是在灶台板上插香烛,假如这时在灶膛里凑火,一定要虔诚,不能说不吉利的话,否则灶王爷要向天王去告状,据说唐朝的罗隐生就天子的命,就是因为他的母亲出言不逊,被抽了龙筋,只剩下讨饭骨,于是过着流浪的生活。
祭祀过后,大家吃年夜饭,也叫分岁饭,照例是堂叔伯父轮流做庄请客,那家请的人周全,那家就是人丁兴旺,就是有头脸,有门面。拿出的往往是最上等的小菜:黄鱼、豆腐、红烧肉、猪脚蹄。客人们很识趣,下筷尽量不挑拣,所以饭后,小菜照例还丰盛,自己舍不得吃,待明年,招待来拜年的亲戚。我记得祖母炒了咸菜豆腐,放的猪油多了,味道美,我伸筷子的次数多了,就被她伸过脚来,在桌子底下踢了一脚。点心是猪油汤团,猪油馅子加白糖芝麻拌桂花,寓意是合家团圆,吃饭麻麻香。新年吃红头汤果,意思是头一天,生活就红红火火。
等待正月初一,我往往迫不及待,一年只有这一天,我们可以分得压岁钱,它们一般压在枕头底下的,所以睁眼醒来,双手就往枕头底下摸。家里,还要备好各种米糖,有一种叫上海牛筋糖,更是了不得的稀罕物,谁家有这东西,屁股大的小山村,马上就会消息传遍,天色还阴暗,八九岁的孩子就成群结队地上门拜岁,叫声“阿太拜年了”、“阿婆拜岁了”,就可以分得二粒糖,有些家庭贪热闹,叫上门的孩子跪一下,也可得几分角子。一年之中,难得穿上新服饰,可是正月初一免不了,父母一般给我买“解放军”牌黄跑鞋,祖母给我纳千层鞋,沿着脚剪样板,有时用年卡,画着美女的人头样,但大都是老黄历,先剪纸底,几张布片,用浆糊粘连起来,捺在床毯下,硬而伏贴,才纳鞋底线,连得密密麻麻,脚背两个松筋布做成的眼,鲜活有神。
印象中,凡是新年头一天,全下雪,小山村里银装素裹,此时家里安详,堂前里摆几桌麻将,大人们玩得热闹,我便往往忘记去长辈家拜年的任务,去玩雪。有一年,早上刚换上新衣服,就去折霜冰柱,下午搞得一身湿,被父亲罚过站,赤着脚在雪地里揉搓,也不觉冷。
年长的人,最要紧的是去村东头的小庙里祭拜,带糕点和水果。殷实人家把它们放在祭台上,孩子们就去偷来吃,也有大胆的说一声:“菩萨啊,我吃了会乖,不吃要烂掉的。”于是惹得大家哈哈笑。不过一般人家,会把祭品带回家,他们有一次骗我:说:“神尝过的东西,已经吸去了精髓,没有了味道。”我竟然全相信了。
祭祀过后,壮年人便去老者或族长处拜年。论年龄和辈份,祖母在村里的地位算第二,似乎又德高望重,拜年的人就多。来拜年的人,大都是黄发稀疏,胡子花白,也已经老了,他们大都裹着一件夹襟棉袄,青蓝色,坐在一起,聊及的不外是一年的光景,会叹息光阴易逝,时日无多,也说些子孙有福的乐事。他们坐在转角裹风处,在阳光下,嗑碎的瓜子片一瓣一瓣地落在地上,很轻柔很轻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