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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这里清静。一下电梯,眼前是一个很宽敞的厅,高高低低摆放着大量的盆花。转过身,是一个很大的玻璃房子,上面的字左云飞认得,叫做护士站,四周的玻璃上贴着祝您早日康复一类的话,玻璃擦得干净,干净得不用手摸看不出有玻璃。玻璃房里的人也个个标致。白衣白裙,戴着护士帽,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群小绵羊,在玻璃房子里忙忙碌碌。管她们叫小天使,还真有点叫人信服。那个“领头羊”长得最漂亮,帽子上多了一道杠,和当年的王辉不相上下。杜再军扶着他走进去,后面的人都站在门外,往日在别处一贯豪横逞强的好汉们在这里规规矩矩,咳嗽都捂着嘴。杜再军把从楼下门诊带来的一把单子交给那个“领头羊”,她用会说话的眼睛看了一眼,另一个“小绵羊”就走过来,接过单子,飞快地在本子上写了些什么。还有一个姑娘在电脑前,用细腻白皙的小手在键盘迅速地点击。“领头羊”这时才说了一句话:“跟我来吧!”左云飞就跟着走。在静谧的走廊里,脚步声显得很重,都是他们这些人的,护士的脚步十分轻盈,像飘。

身边走过几个人,一个是拄着双拐的,穿着医院的病号服,一个是坐轮椅的,后面有人推着,都不说话。走过这条走廊,又一拐,领头羊打开房间的门,说:“你们可以进去了!”这是一间相当宽敞雅致的病房,里面空调、电视、沙发、茶几、橱柜、衣架、穿衣镜、盆花,卫生间里,包括洗浴的设备一应俱全,左云飞说:“这是病房吗?”杜再军说:“这是高间儿,在这层楼里是最好的了。”床可以升降调节,愿意头高,床头就抬起来。左云飞从半夜被送进医院,头一次露出笑容,说:“还真行,就住这儿了!”众人七手八脚要铺床,让左云飞躺下,一个小护士推着摆满药品的处置车进来,说:“你们别动,我来!”她把处置车先推到一旁,动作轻巧麻利。床铺好后,让左云飞躺在上面,指着另一张床,说:“护理的家属可以住在那张床,医院规定,只许一名家属……”她又说了许多医院的规定,注意事项,有事按铃呼叫等等,一面说一面准备药品,话说完,打点滴的药液也准备好了,左云飞伸出手来,小护士在他的手背上,用棉签擦抹几下,那枚连接输药管的闪着亮光的针就深入到左云飞的血管里去。左云飞说:“扎上了吗?”小护士抬头看了看,说:“滴得挺好。”左云飞说:“你个小不点儿,还真行!”小护士甜美地一笑,又把药放在桌上,交代服用时间、药量,推着小车,头也不回地走了。左云飞说:“我没事了,你们赶紧都去吃饭,再军也去!”杜再军说:“让他们先去吧,我在这儿。”左云飞说:“都去,都去,我一个人想静一会儿。你们记住,不能再让别人知道,快去吧!”

“左总,你想吃什么,给你带回来!”杜再军问。

“不吃,啥也不想吃,你们去吧!”杜再军知道在医院大门和这层楼上都已布控,也就放心地跟着吃饭去了。左云飞也真想静一静。伤痛无所谓,关键是心痛。他要把自己的思路捋顺,他要决定去留,他要重新选择一种活法,这一切都需要他对他的处境有一个准确的判断。从接到柳英电话开始,他就乱了阵脚;到了医院,看上去他很平静,其实,那个疼痛还在延伸……

滴壶里的药液像一粒粒晶莹的珍珠,有节奏地掉下来,吊瓶里不时蹿起一串串气泡儿,他看了一会儿,闭上眼睛,企图排除一切干扰。事实上外界对他已没有什么干扰,干扰的是他自己。在他大脑的屏幕上,在他的心的湖面上,首先出现的还是柳英,还是柳三叔。从1975下乡,时间过去三十年,这三十年是个什么概念呢?掐头去尾,差不多就是人的一生。那时,天天政治学习,讲改造世界观,但他的世界观似乎形成得更早,那叫不叫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他也说不准,反正他从小就认为人不能等死。英雄是另一回事,更多的人都把老死病死看成寿终正寝,算是理想的死,这有意思吗?患了癌症,让人家左一刀右一刀地切割,然后化疗,疗得毛发脱尽,骨瘦如柴,最终还是个死。人生几十年,早早晚晚都有这一天,何必循规蹈矩,何必把自己的欲望藏着掖着?他尊敬柳三叔,尊敬柳英是珍惜他们对人的那种纯净的情感,他不赞成他们的那种活法。如今,三十年过去,他按照自己的这种想法走过来,一路上跌跌撞撞,深一脚浅一脚,费尽心机,不择手段,把自己的欲望尽情地释放。玩命玩到今天,玩得扬眉吐气,玩得有声有色,玩得大名鼎鼎,还玩下去吗?那时只想把事情干得越大越安全,现在看不完全是那么回事。他的这个人生游戏已接近尾声,而他的儿子正是他的违规游戏的终结者,他的疼痛就在这里。

柳英在他的记忆之湖里,早已像水面上的薄雾,朦胧缥缈,像湖里莲花的藕,深埋在湖底。但她的一个电话却让他的心湖里风云突起,荡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掀天的巨浪。儿子,是什么?是亲情,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他无法抗拒,怎能去伤害他?在杜再军把他从车里拖出来时,在杜再军搀扶着他时,他感受着那种亲情的传递,可杜再军他知道吗?即使他知道他是他的父亲,他也不会放过他,他有他的职责,他的疼痛也在这里。在这样的儿子面前他感到羞愧,他不配。但他还是想为他做点什么,至少应该为他操持一下他和左薇的婚礼,让柳英来,他和她一起为他们祝福,对柳英姐也算是个交代。然后,远离他们,选择另外一种生活。想是这样想了,真下决心不容易。他的公司日进斗金,如日中天,就此放弃了?

在和程惠良确定制造车祸之前,左云飞曾给他的朋友打过一个电话,他告诉他暂时没有行动。这就是说,至少暂时他还是安全的,他还有时间完成他的计划。在美国的花旗银行他有大量的存款,即使美国佬的金融危机让他的存款缩水,也足够他和韩蕊享用一生。至少不会像程惠良那样,像个被遗弃的宠物狗,失魂落魄;像只耗子东躲西藏,他应该让韩蕊尽快地去办理签证,申请绿卡……

两手准备,程惠良又跑了,一旦被抓住,事情将急转直下……

想到出境,他的思路像撞到墙上,撞得和手臂一样疼痛难忍。难忍的时候,思维突然又峰回路转,像拉开脑子里的一道窗帘,看到外面还有另一片天空。我的天!他在心里快乐地呼喊,当知青的时候,柳英去人保组救他,这次她送来个儿子,这不是又来救他吗?他想起了他的几个朋友,地位够高,权力够大,他和赵志刚用钱照样像套马那样把他套过来。杜再军是自己的亲儿子,不管他认不认,这个关系他改变不了,他能无动于衷?将来这一大摊子资产是谁的?无论他是什么身份,只要他认这个爹,事情就会逆转。程惠良知道的那点屁事,不在话下。想到这里,他兴奋了。怎么才想到呢?这脑袋是让车撞糊涂了,以前绝对不是这样,******!他重新振作起来。

疼痛又开始了,杜冷丁的作用消失,现在是胳膊的伤痛。他想他必须尽快治好,许多事等他去做。查房的医生和护士们的脚步声响在走廊里,不行,还得用止痛药。胳膊一疼,脑子就乱。

大概是个主任级的人物,他走在前面,身后医生护士跟着四五个人。左云飞说:“大夫,能不能再给我一针杜冷丁,太疼!”主任很负责任地查看着他的伤情体征,说:“那药不行,对你没好处,用点芬必得吧!”

“疼得闹心!”左云飞皱着眉头说。

“受伤了,想一点不疼不可能,疼一点对恢复伤口有好处,你主要的还是得调节一下情绪,不能急躁,好吧?”

主任走,都跟着走,不一会儿,护士把药送过来,把输液的瓶子也撤了。左云飞有一种被解放的感觉,他可以活动一下身体了。

“受伤了,想一点不疼不可能。”这话有道理,左云飞这时对什么都很敏感,什么都能给他启发,他想,做事也是一样,干的是吃苦头的事,想一点苦头不吃也不可能。

杜再军他们回来了,赵志刚走在前面,手里拎着买回来的饭菜。进门就说:“大哥,咋样?”左云飞说:“没事,想一点不疼不可能。”赵志刚说:“我说给你买点好菜,小杜不让,你看,这玩意儿你能吃吗?”他把买回的饭菜一样一样摆在床头桌上,两个混合面的窝头,一盒玉米小子粥,一盘榨菜炒肉丝,一盘清炒油麦菜……左云飞露出一点笑容,说:“你呀,白跟我这么多年,还不如小杜,我吃。”赵志刚说:“这有营养吗?”杜再军说:“晚上,晚上是得加营养了。”左云飞说:“你们都回去,都有一大摊子事,别为我一个人都耽误了。回去以后,跟谁也别说我在这儿,要不然踢哩秃噜地都来我受不了。这里有小杜一个人就行了!”赵志刚说:“大哥,那我们就先回去,晚上再来!”

众人走了,杜再军说:“左总,您吃饭吧!”

“好,我吃饭!”左云飞的思路打开,胃口也打开了。受伤的手臂正是拿筷子的一撇,换一只手拿筷子,怎么调动也不听使唤,他索性扔下筷子,抓起一个窝头,杜再军说:“左总,您还没洗手!”左云飞“嘿”了一声,把窝头放下,杜再军牵着他的手走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在他的手上涂抹香皂,洗后,给他擦干。左云飞“嗨”了一声,说:“受这么一点伤就需要人伺候,老的时候得了脑血栓可怎么办呢?”洗手回来,他抓起窝头,先是咬了一口,然后用汤匙当筷子,上一点榨菜丝,吃得有滋有味儿。吃着,心思整个集中到杜再军身上,他问:“你明天想请客?”

“是,左薇婚礼那天,让我给搅和的都没喝着酒,影响怪不好的,请大家一次,明确一下我和左薇的关系,省得别人再说闲话,也算婚前宴请!您看行吗?”

“行,怎么不行?我也去!”

“您这伤,能行吗?”杜再军掏出一张纸,上面写满人名,递给左云飞,说,“我想到的就是这些人,您看还有谁?主要都是跟您关系比较近的人!”左云飞看了看,说:“你这才多少人,那些分公司、货站的头头脑脑,都得来,不能让大伙挑理!这不是你请,是我的事!”杜再军说:“是,我跟他们没联系!”

左云飞又说了一些人,杜再军都记在纸上,说:“就怕您这伤,不方便哪!”

“这点伤算啥?我当知青那年,人保组那帮家伙,拿炉钩子往我身上出溜,不都挺过来了吗?我去,该请的都请着,我不到场算怎回事?”

明天他就要被带上警车了,杜再军心里突然涌起一股痛楚的暖流,并迅速地堵塞了胸口。他觉得左云飞如果没有罪行,应该是一个可亲可近的人,他为什么要以身试法呢?

左云飞按照自己的思路继续深入,他的眼神不时地观察杜再军。他似乎想从他的每一个细小的表情和动作里寻找他的影子,也想发现一点别的东西。可疑的东西没有发现,他的影子在杜再军身上却越来越清晰。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起,他就有一种感觉,杜再军很像他年轻的时候。现在他觉得杜再军就是他年轻时的自己,造化真的是如此神奇吗?他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包括他的声音,太像了。只是杜再军更稳重,不像他年轻的时候,顾盼神飞,喜欢出花样儿,喜欢给别人制造一点惊奇。他觉得像有一只小手在心里抚摸他,怂恿他,你还在等什么?这是他计划之外的事情,他想等到柳英来,现在他不想等了,先告诉他有啥不好?

杜再军感觉到左云飞的目光,笑着说:“左总,您今天是怎么了,老看我?”

左飞说:“等会儿,我让你看一样东西!”他用另一只手,别别扭扭掏出手机。昨天进医院时他怕人打扰把手机关了,到现在一直没有开机。他给韩蕊打电话,这只手有一点笨拙。

接通了,没等左云飞说话,韩蕊先嚷起来:“怎么回事你?打一百次电话了,你都关机!”左云飞说:“喊什么喊,没事我能关机吗?我在医院,你把我那本影集拿来!”

“你在医院?拿影集干什么?”

“这么多废话呢?让你拿就赶紧拿来,我有用,听着,要最早的那一册!”

左云飞从来对留影照相这一类事情不感兴趣。他的这些老照片原来装在一个破信封里,那时韩蕊坚持要看看他年轻时的样子,韩蕊说你年轻的时候我没跟着你,看看照片还不行?他回家翻找半天才翻出来,都发黄了。韩蕊把这些照片重新冲洗放大,装进影集。韩蕊说,“你是个有成就的人,有成就的人在每一个年龄段都应该留一本影集,那是你的足迹!”左云飞说:“人死如灯灭,哪来的足迹?就我这样,还指望别人瞻仰?”这些照片被韩蕊修整得相当漂亮,后来,左云飞也知道珍惜了,人这辈子说不定,万一青史留名,哪能一张照片没有呢?

“你在医院什么地方?说明白,你是医院大门哪?我一到门口就看见你?”

左云飞笑了,说:“也是,”他回头问杜再军,“咱这是啥地方?”杜再军说:“外科病房B区,810室。”左云飞说:“你听见没?”

韩蕊说:“知道啦!”

时间不长,韩蕊到了,如弱柳摇风,高跟鞋在走廊里踏出一声声清脆的声响。门没关,便直接走进来,看见左云飞额角上贴着一块胶布,胳膊被夹板固定着吊在胸前,一愣神儿,一着急,刚要发声,左云飞走过去,说:“别吵别吵,我就怕你这套,没敢告诉你,现在没事了。”他从她的手里拿过相册,说:“小杜,你看看,这是我年轻时的照片。”韩蕊说:“你到底是咋的了?”左云飞说:“车碰的,没啥事,你赶紧回去,小杜明天请客,你给通知一下子!”

韩蕊摸着他的胳膊,又在他的额角上摸索,说:“你说你,昨天我看见你往楼下跑,疯疯癫癫的,眼皮就跳,打电话你又关机,吓死人了!”说着眼泪就要下来,左云飞说:说着说着就来了,”“你看,我不是告诉你回去给通知吗?我这儿没事了。

“没事我也不走,”韩蕊一回身坐在沙发上,说,“通什么知啊,电话在哪儿打还不是一样?”左云飞说:“你安排别人通知,你自个能忙过来吗?不少人呢!”杜再军翻着相册,说:“韩姐不愿回去,一会儿我自己来吧!时间来得及!”韩蕊忽地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谁说不愿回去了?说吧,通知什么,什么通知!”杜再军把请客的名单交给她,说:“就这些,时间地点,都写着。”韩蕊略扫一眼,说:“哈,就这么个事,发个信息全过去了。”左云飞说:“糊弄不行,得保证都来!”韩蕊说:“你请客,谁敢不来!”左云飞说:“行,任务明确了,你不愿走就在这儿吧!”

相册的首页是一张在辽河大堤上劳动中休息的情景,二十几个男女青年或坐或站,有的躺着,有的蹲着,还有人端着饭碗,腿旁是一只饭桶。左云飞在画面的正中间,侧身卧在堤坡上,手臂托着脑袋,蜷着一条腿,嘴里叼着一根草棍儿,笑得开怀。看得出,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欢笑。他身后站立着一位姑娘,丰满健美,脖颈上搭着一条白毛巾,让人想起当年电影《海霞》里的海霞。也许是刻意地模仿,她笑弯了腰,一手攥着毛巾,一手指着什么。她的身后侧插着一面红旗,旗上的几个大字写着铁姑娘队,队字被挡住了一角。整个背景是辽河套,天高地阔,一直扩向远方。杜再军不知道左云飞让他看相册的用意,但觉得也挺有意思。看着,他说:“左总,人家是铁姑娘队,你们几个男的怎么进来了?”左云飞的心思似乎飞出很远。他也是很久没有看相册,这天拿出来,心里又有几分感慨,说:“这是辽河裁弯工程结束的时候照的,我们几个是借了人家铁姑娘队的光。整个工地上万人,只有这么一个铁姑娘队,记者就来了。铁姑娘队是我们那个生产队的,照相的时候,柳英就喊,过来,都过来!你看,她不是还在喊吗?我过来的时候滑倒了,干脆,就不起来了,这不,就照上了。”

韩蕊说:“小杜,你说你和左总年轻的时候是不是有点像?”杜再军又翻了几页,认真地看,说:“是,是有点像!”韩蕊说:“还有点像?我看多半都像,你呀,认左总干爹得了?”韩蕊很轻易地摆脱了几天前的尴尬,谈笑自如。

左云飞转过身去,又走回来,他说不出口,也说不明白,在地上转了几圈,说:“小杜,你想不想认识一下照片上的那个人?”杜再军说:“谁呀?”左云飞说:“就是站在中间的那个,铁姑娘队的队长,叫柳英,她可是你妈妈!”杜再军吓了一跳,左云飞从没跟他开过玩笑,这话从何说起?他瞪着眼睛看定左云飞,左云飞说:“你不用看我,我现在就让她跟你说!”他在手机上翻找通话记录,随后就要通了:“英姐,我是左云飞!”

“左云飞,我说你是怎么回事?话不说完你就挂机,你真就那么忙?”

“英姐,出了点事,我这不给你回话了吗?你说你来,什么时候到,我去接你。”

“嗨,本来今天就能到,我机票都买了,下大雪,航班停飞,我又从机场回家来了。明天看,只要有航班,我明天就到!”

“你不用着急!”“我能不着急吗?”

“杜再军就在我身边,你跟他说两句?”

“电话里能说明白吗?”

左云飞想了一会儿,说:“那就等你明天来再说吧!我挂啦!”

“哎,别价!我说,你让他接电话!我这妈还怕儿子了?”

左云飞把电话递给杜再军,说:“你跟她说吧!”

杜再军蒙头蒙脑,接过手机像接过一颗定时炸弹,怎么突然出现这种事呢?只听电话里说:“你叫杜再军?”杜再军说:“是啊!”杜再军听出,说话的人哭了。过了一会儿,电话里又说:“你爸叫杜百山,你肩膀上有一个英字,这都没错吧?”杜再军说:“没错。”电话里的人说:“孩子,那个英字就是我刻上去的,我怕将来找不到你……我是你的亲妈……”杜再军急速地在记忆中翻找,这件事他没有记忆,父母从没提起过,他说:“您没搞错吧,您怎么知道的?”

“你认识聂玲吧?她是我的小女儿,是她看见了你身上的字……孩子,你别着急,等我明天一到,就都明白了,你不用先跟我叫妈……”

是聂玲?杜再军想起聂玲那天在他肩膀上看字的情景,说:“我不管您说得对,还是错,我的妈妈已经不在了,我今天喊您妈也是我的幸福啊……”他说着眼睛里盈满泪水,说话也变得不怎么顺畅,他想起他的母亲。

“孩子,你别哭啊……你把电话给你爸,我跟他说……”

“我爸?谁是我爸?”

“左云飞呀,你还不知道?”

杜再军又遭到致命的一击,他感觉到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自己眼看快到三十岁了,居然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事情。知道了,却是一个即将上刑场的人。造物弄人,何其不公啊?悲从中来,眼泪却突然干涸,泪腺封闭。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纷至沓来。人的生命就是这样被种植?被诞生?作为一个生命的个体,就这样被呼来唤去地指认?但又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这就是人伦,这就是生命的肇始。没有他就没有你,你是他生命的延续,从此就有了牵挂,就有了让人类生生不息的情感。

“孩子,你把电话关了吧!我明天就去。”

左云飞见杜再军还在傻着,从他手里拿过手机,说:“英姐,明天,你到的时候打电话,我去接你。”说完,关了手机,说:“军仔,我知道你心里在想啥,是我没尽到责任。好在,我才五十多岁,还有补偿的机会……”

他的神情黯淡,远不如看照片时的情绪了。

韩蕊听得明白也看得明白,心里大呼我的天,她也差点成了柳英。她说:“小杜,你还傻什么呀?快叫爹呀!”杜再军跑到洗手间,稀里哗啦洗了一阵脸,回来说:“韩姐,爹这个字眼太神圣,还是等明天吧!”韩蕊等着他,眨巴几下眼睛,表示她的不理解,不赞成。

明天?明天就是他和这位所谓的父亲生离死别的日子,今生今世他和他的父子情还没有开始就要终结。太残酷,太让人无法接受了。那种让杜再军胸闷气短的酸痛又开始蔓延,他站起身来说:“爸,晚上想吃什么,我现在就安排。”这一声爸喊得自然,喊得亲切,带着父子的情谊,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顺嘴就喊出来了,韩蕊惊得张开嘴巴,让左云飞热泪盈眶,随后是老泪横流。

韩蕊说:“不行,我得通知去了!”

当汹涌的情感的潮水稍稍平息之后,左云飞在他心里的灰暗的天空上似乎看到一丝光亮。军仔既然承认了他这个父亲,即使他是个执行任务的人也不会无动于衷,也许什么事情都没有。这是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情,无论如何,有这样的儿子他感到满足,只是觉得他欠他的太多了……

程惠良开着大货车又跑回城里,车是货站车队的,他又送回车队。这样就更让人无法判断他的去向。去哪儿呢?奉华大酒店是不能去了,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再说!他自己给自己打气,自己鼓舞自己,自己安慰自己,事情可能并不像想象的那么严重。满街人来人往,哪能那么碰巧就被盯上?现在他已无路可走,即使有危险也顾不了许多。他叫了一辆出租车,在一家小旅馆安顿下来。左云飞派人给他办的假身份证起到一定作用,没有这玩意儿真是寸步难行。

一连两天,他躲在房间里冥思苦想,最终决定还是要离开海州,去更远的地方,最好是偏僻地区。只要有钱,活下去没有问题。但钱从哪儿来?他的银行存款、企业账号肯定早已被冻结。人在落魄之时,勇气委靡,智商也暗淡无光了。

小旅馆的二楼走廊和客房都是地板,脚踩上去声音很响。墙壁隔音不好,隔壁房间里一对男女大呼小叫的一夜折腾数次。大概也是服了****,不然不会如此强悍。程惠良对这类事情已没有兴趣,听着反而恶心,他悄悄地走出来。走廊的一头有门,门外是个小阳台,他站在阳台上,手扶栏杆,向街里望去,整条街都睡了,亮着的几盏灯也是昏昏沉沉,在弥漫着薄雾的深夜里像一团火球闪着惨淡的微光。看来,在这里躲避几天不会有太大的危险,问题是要找钱,然后再去寻找一个长久的安身处。料想那两个狗男女的肉搏战已经结束,他又悄悄走回来。只听隔壁的房间里开始对话,男人说:“明天左总女儿搞婚前宴请,我不去能行吗?”女人说:“她不是婚一回了吗,还搞什么搞?就是想搂钱!”男人说:“这你可说错了,左总的钱用车拉,让你装车都能累死你!他女儿和那个小子黄了,被现在这个杜再军给搅黄的,这小子可霸道……”

程惠良听得心里咕咚咕咚乱跳,思路也开了窍。左云飞老伴虽然是属于被他“基本不用”的女人,但在钱财上是基本不受委屈,这一点程惠良心里有数,他对他媳妇孩子也是一样。这不是天赐良机吗?只听那个女人又说:“你说也怪,左总那么有钱,为啥还让媳妇女儿住在华夏,和我一个小区?”男人说:“这你可不懂,住小区里安全,楼上楼下都有人,小区还有保安……”女人说:“不管你怎么说,反正要是我有左云飞这样的老公,让我住这样楼我不干!”男人说:“你想要哪儿?”女人说:“我—要—别—墅!”男人说:“所以左云飞不要你!”女的说:“你讨厌!”两个人又闹起来,弄得地板和床吱嘎吱嘎响。

程惠良现在听他们“嘎吱”不再闹心,他越想越生动,越想越深入。天快亮时,他睡着了。醒来时已是八点多钟,赶紧收拾准备,把原来的程惠良的脸做了一些修改,戴上在奉华酒店时左云飞给他的一副麦克镜,他对着镜子,不细看,已经不像程惠良,就满意地大模大样地下楼去了。

出租车找到华夏小区,程惠良下车,打听左云飞没有人知道,打听王辉,知道的人很多,“不就是天天早上去练剑的那个女人嘛!”程惠良说:“对对,就她家,在几楼?”“那可不知道,你再往前面打听打听!”程惠良找到左云飞家,先是站在门口稳定情绪,他开枪杀人拿刀砍人的事干过,这种抢钱的事还是头一回,不免有一点紧张,他按响了门铃。

“谁呀?”程惠良听见有人应答心里暗自高兴,他最怕的是家里没人,那样的话还得等,如果都回来,又不好下手,现在是最好的机会,他说:“我是左云飞老家来的人,开门吧!”

“王姨,是老家来的人!”

“快,让他上来!”程惠良在楼下听见了她们的对话。门开了,程惠良摸了摸身上的手枪,他来时预备两套方案,一个是冒充老家人借钱,但那样搞到的钱不会太多,还容易被人追查,被他否定,要干就彻底大干,有多少要多少,反正也是一锤子买卖。他左右看看无人,迅速地奔上楼来。

聂玲开门让他进来,说:“王姨在楼上!”程惠良看出她只是个保姆,不予理会,直奔楼上。王辉手扶栏杆,从程惠良的气色上感觉到有点不对劲儿,心里正在犹疑,程惠良已到近前,掏出手枪,逼住王辉,“老太太,没别的意思,赶紧把钱都给我拿出来,我不伤害你,你不拿可就别怪我手狠!快点儿!”

“你要多少钱哪?”王辉根本不怕,手依然扶着栏杆,坦然面对。

“有多少都给我拿出来,你给我快点,不然我一枪崩了你!”

“小伙子,我都五十多岁了,愿崩你就崩吧!”

程惠良把枪口抵在王辉头上,喝道:“你以为我跟你逗着玩啊?我手指头一钩,你就什么都没有了!要钱还是要命?快点儿!”王辉说:“我没钱!”程惠良冷笑道:“说你家没钱,谁信?你再不拿钱我可真动手!”王辉看了看他,说:“行,你等着,我给你拿去。”王辉不慌不忙地回到自己的卧室,伸手从墙上摘下那柄剑,正要拔剑出鞘,程惠良的枪口抵在她的脑门上:“你他妈找死啊!”

程惠良真的要动手,这件事再不成功,他没有别的退路。只听保姆在身后说:“王姨,你的钱不是在厅里吗?这位大哥,你别动手,我给你去取!”王辉借题发挥,说:“我都被这小子吓糊涂了,行,我给你去取!”程惠良夺过剑扔在床上,逼着王辉来到厅里,枪口一转,指着聂玲说:“你他妈敢骗我,先崩了你,远点儿!”他的话音未落,聂玲的上身略一偏,一只手臂闪电般拨开他拿枪的手,另一只拳头击中他的面门;同时,脚下一个冲踢,三个动作一气呵成,王辉还没看明白怎么回事,程惠良已跌倒在地,枪是响了,子弹打在墙上,他刚要收回拿枪的手,聂玲飞起一脚,枪被踢飞。程惠良要挣扎起来,聂玲的枪口已经指住了他:“别动,你个程惠良,不堪一击!”

惊疑,“你是,程惠良鼻孔流血,猫一样的黄眼睛里瞪着惊恐,问道:干啥的?”“建阳刑警,聂玲!程惠良,你被逮捕了!”王辉跑回屋里拿出她的宝贝剑,抵在程惠良身上,说道:“小子,你敢动一下,老娘就用这把剑,给你做个切除手术!”一向反对暴力的王辉,关键的时候也敢动武,这是聂玲没想到的事情。聂玲一面指住程惠良,一面打电话:“一号,我是聂玲,程惠良已被捉住,请速派人来!”

聂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这一年的土话是怎么说过来的呢?

很快,程惠良被带走,聂玲说:“王姨,我还有任务,再见!”

王辉追到门口,喊:“聂玲,那杜再军呢?”

“他是防暴支队的,特警!”

奉华大酒店的宴会大厅里,抓捕行动轰然展开。如排山倒海,雷霆万钧。这次动用的警力为近年来少有,建阳、海州两市的刑警、特警、武警联合行动,把个奉华大酒店围得水泄不通。同时,对左云飞分布在全国各地的黑团伙成员分别实施抓捕。建阳的王绪峰、发子、毕亮已经落网,餐厅里的好汉们一个个如木雕泥塑。

左云飞的表情异常平静,他说:“军仔,我料到了,有你,我知足了。你要照顾好左薇,我答应她们母女,要照顾她们一辈子,现在不行了……”杜再军意乱神迷,他觉得左云飞像一部充满血腥和暴力的传奇小说,他还没有读懂,冥冥中他也成为这部小说中的人物。是幸还是不幸呢?无论如何,他是他的亲生父亲,他说:“爸,你放心去吧!”左云飞被两名刑警推走,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目光复杂得无法形容。凄惶中有眷恋,眷恋中有悔恨,悔恨中又有对这两个年轻人的期望和祝福……他的嘴角微微地向上翘了一下,算是给他们的最后的一个微笑。一束阳光正好斜照在他的脸上,这最后的一个镜头,在杜再军心灵的底片上轰然一响,曝光成他生命中的一个永恒……

支队长古贺虎步生风地走来,他喊着:“杜再军,哈哈……”他抱着杜再军的肩膀转了一圈,说:“你小子够棒,芦局说给你庆功,弟兄们可等着喝你的喜酒呢!你那新娘子呢?”杜再军回头去找。左薇正站在窗前,看着左云飞被押上警车,她正用眼泪送走这个让她切齿痛恨又让她怀念的人……

柳英来时,警车已经开走。她终于还是没有见到左云飞。杜再军、左薇、王辉、聂玲、程桥、田野都来了。往事钩沉,话越唠越多。他们各自都有伤痛,又各自都有希望。伤痛中有希望,快乐中有痛苦,这不就是人的生活吗?柳英回家几个月以后,也可能是一年以后,柳英记不清了。在晚间的电视节目中,几个穿着橘色号服的嫌疑人被押上法庭,她突然听到左云飞这几个字,急忙凑到电视机前,想更真切地看上一眼。有线电视却突然信号中断,电视机哗哗乱响,屏幕上满是密密麻麻跳跳闪闪的雪花,她气得拍打着电视机。画面恢复了,却转换成别的节目。柳英泪流满面,哭叫道:“我的天,左云飞呀左云飞,你临死都不让我见上一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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