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因为心伤所以伤心，父亲，你心伤吗？"
她的声音像飞镖，刺穿了我。她容光焕发，她美丽动人，她空空洞洞，她深不可测。
"父亲，我真引你为傲，是的，是该大哭一场的，这太值得哭了。"
两行热泪顺着我脸颊上的印痕滑落，隐隐刺痛着我。我这才明白，萨莉到底在说什么： 她以为我是因为她的顿悟而喜极而泣，以为我理解她看见的异象，以为我也是因为她而得到救赎。
这个下午已经快要过完了，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听从阿诺德的建议，带萨莉去看医生。我原本以为萨莉会抵死不从，没想到恰恰相反，她高兴得不得了，好像旅行一延再延，现在终于可以出发上路，到时候就可以跟内行人分享她的见解，虽然我们都不懂，但专家一定明白她说的话。一家三口再次下楼，连走带跑穿过银行街。她沿路不断高谈阔论自己的精神状况，见了人就胡言乱语，整个人显得内外失调，怪异不堪，邻居都猛盯着她看。
走到贝利克街的游乐广场，萨莉突然停下脚步，双手紧握围墙的雕花栏杆，一本正经地打量游乐场里的小孩，显出古怪的神情。她看小朋友在沙坑里挖洞、在洒水器前跑来跑去、坐着玩具车绕圈追逐，她看到出了神，呼吸变得短促，双眼炯炯有神，诉说着无限悲伤。这悲伤无比深沉，连她自己都没能察觉。诗人洛威尔（洛威尔（Robert Lowell， 1917-1977），美国诗人，长于探索个人内心深处，直言自己的感情。）把这种深沉的悲哀称为"苦难的光辉"，用来描述那种极度的狂喜。后来我渐渐晓得，病患在躁郁症发作时，心中的乌托邦会在转瞬间变成悲惨世界，因而陷入悲喜交加的情绪中。
游乐场旁边有个小广场，种了十七棵椴树，每棵高度都超过十五米，栽在格林威治区最深的树坑里。椴树的枝叶茂密，交织成天然的屋顶，覆盖了整个广场。即使进入了七月，阳光依旧照射不进来，形成一个漆黑的洞穴，里头终年凉爽，是拾荒者的避风港，也适合一个人静下心来独坐。有六个人侧躺在长凳上，身体像胎儿般蜷曲着，其他人有的在塑料袋里翻找，有的在换衣服，有的在携带式的火炉上煎香肠，有的在喝着调酒。每个人都带着慵懒的神态，一旁的收音机小声播放着音乐，树底下飘来植物烂熟的腐败气味。
我松开了萨莉紧抓着围栏的手。这时广场里有个女人却朝着我们晃荡而来。我曾经在地铁里遇见过她，去银行街的路上也曾碰到过，她那海狮般的身体沾满了泥沙，泥巴好似盔甲，用来防护施虐狂和盗贼的侵扰。我朝她走过去，打算在她伸得长长的手心里放一枚硬币，但赫然发现原来她不是在讨钱： 躺在她掌心的是一只死麻雀，褐色的鸟爪直指天际。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同时又对她深感同情，真是矛盾。我直视她的双眼，她的眼睛好像两粒石子，涂上一层亮亮的胶，反射出她眼中的世界。对她来讲，这就是宇宙的中心，她唯一的世界。我们懂什么呢？我试着和她攀谈，但两人之间鸿沟太大，根本难以跨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