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路上,易扬与我同车。他三日前收到检杨的来报,连四大护法都没来得及通知,就立刻日夜兼程地赶了过来。
我看着手边的拐杖,问他:“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易扬淡淡应道:“那日同水护法过招,被水护法所伤。”
“既然腿有不便,本不必亲自来接我。”
易扬垂下眼睑,“多谢圣女挂怀,只是小伤,不日即可痊愈。”
我瞟了眼他衣衫下隐隐可见的固定木板,心知当是骨折了。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三日三夜的马车颠簸也够易扬受的。
“圣女可知当日是何人下手掳劫?”易扬抬起眼来,看着我问。
我简单地交待了一下被掳后的经历,只隐瞒了蒲芷谷那人对我说的华焰圣女的往事不提。
“那个掳劫你的男子绝对不会是阮家少主。”易扬听我说完后就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阮家少主哪里指使得动那么多高手守宝瓶口?你说那个黄衣女子的剑鞘上有绿色锈斑,旁边人又唤她方姑娘,那八成是暗门弯弓坛的坛主方凝。”
“弯弓坛?”
易扬点点头,“暗门自门主以下分为四大总司,总司下设八大分坛:金戈、铁马、镰刀、利剑、宝盾、弯弓、毒镖、神箭,每个分坛均会培植大批杀手。暗门四大总司之一千算子离蒿,今年少说也有五十了;另外三个总司和暗门门主都从来没露过面。我们安插在暗门内的探子只模糊探到四大总司中有一个女子,常年不在门中,另外两个则完全没有线索可寻。”
“那个男子会不会就是那两个隐而不出的总司之一?”
易扬不置可否,垂眼沉思片刻后道:“还有蒲芷谷那人,也算一个奇人,精通医术和奇门遁甲……”他突然突兀地顿住了,似是回想起了什么,良久后方慢慢道:“十几年前,江湖上出过一个神医,人称阎王劫。此人不仅医术高明,且通晓五行八卦,星象占卜。但他在江湖上行走了四五年后突然销声匿迹了,莫非真是那个通天彻地的阎王劫……”易扬又陷入沉思。
好一会儿,易扬才又说道:“至于那个朝暮公子我倒是略有耳闻。”他的声音还是平静如碗水,“江湖上的后起之秀,无门无派。据说为人风流多情,但多智多谋,算个人才。他既救了圣女性命为何不随圣女回天山?玄主教自当委以重用。”
我掩在袖子下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那块玉锁,“他……自由惯了,随他去吧。传令给地方各旗,以后我教中人对朝暮公子有求必应。”
易扬飞快地抬了一下眼,“是。”
回程的路上,不断有近天侍者呈上信隼带来的文书,易扬在车上一刻也不得闲。我也疲于交谈,两人相对无言。这样走了几日,终于在第五天平安抵达天山脚下。此时天色已晚,我们便在离天山不远的光道城里住了下来。
明月当空,凉风习习,我静静伫立窗边。
窗外经过一队巡夜的近天侍者,他们细碎的交谈声隐约传来。
“……这都可以摔伤?”
“嗨,老三喝了点酒,本来就站不稳,哪里会想到地上有油?”
“说那么多,还不是因为他仗着自己臂力好一直不好好练轻功。”
“可不是嘛,要不我也不用替他巡卫了。”
“我看他就是故意逃活儿,好好的楼梯哪来的油?说不定就是他自己泼的……”两人渐渐走远了,后面的对话我就再听不清了。
起身合上窗子,我打算回床上睡觉,突然脑中电光一闪!
小铛!
我急急推开门,冲到楼梯处,阶梯上果然油油的。
“小铛,是你吗?”我只感觉脑子里一热,脱口喊了出来。
没有人回答。
“小铛……”
“圣女。”
我猛一回头,只见易扬一袭白衣,站在我身后不远处。
“西北角的暗卫适才发现不明身份的人影越墙而走,我特来确认圣女安全。”
我恍惚地问:“已经……走了?”
易扬点点头,“圣女无碍,我就放心了。”
我扯着嘴角露出一个敷衍的笑,麻木地从易扬旁边走过去。
“圣女,”易扬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还是听不出任何感情来,“怀念,不如遗忘。”
我的脚步顿了顿,然后继续向前走去。
易扬啊易扬,你总是精明得吓人……
回到房间,我轻轻合上房门,转进内厢,本该空无一物的桌上放着一个包裹。
心脏急促地跳动着,我几步走过去,颤抖着双手,解开布包。
一团玉兰色绽放开来,淡粉色的木槿花,掺了金线的精美刺绣,粉色的绸缎腰带。衣服下是一个大油布包,慢慢拆开,三足草微苦的气息扩散开来。
我伸手捂住脸,没有听见自己哭泣的声音,却有温热的液体从指间汩汩冒出。
天颜殿。
汀兰消瘦了许多,看见我就惊呼出来:“主子……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我有点莫名其妙,“怎个模样?”
“怎么瘦成这样,脸色还这么苍白?”
我摸摸脸,向她微笑,“没什么,我还是一样,只是你记错了。”
“这可不行……”汀兰不等我说话就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带着医师回来了。
这次搭脉的时间格外长,良久,医师才面有愧色地说道:“圣女……原本内伤颇重,大伤未愈又染风寒,寒气内冲,浸入经脉骨髓,伤肝损脏……”
我打断他,“先生不妨直说,我还有几年阳寿?”
“这个、这个……”医师满头大汗,唯唯诺诺道,“若是调理得好,可保十年无恙……”
“十年啊……”我突然有点庆幸乌宗珉做了个正确的决定,“多谢先生。”
窗外碧意盎然,莺飞日暖,已是夏日时分。
我还有多少个这样的夏天?
第二天,喝过药后,我来到庭院中的柳树下,开始练我荒废已久的《天降大典》。汀兰怕地面潮湿,还抱了个蒲团给我。
练功真是愉悦的事情,物我两忘。
抛开圣女的身份,抛开玄主教,我只是宇宙中一颗小小的尘埃。悠悠空尘,忽忽海沤,一片清明自在心。没有心伤,没有欲望,没有想念,我只是偶然匍匐在了时间的长河上,一个转眼就会被吞没其中,然后没有人记得,曾经有个怎样的女子来过这里。
很久之后,当我终于心满意足地睁开眼时,发现面前跪着一个人。
“圣女……求你救水护法一命。”礼书泉沙哑着声音说。
我不解地皱眉。
“今日天颜殿上,天师将水护法锁枷关押。”
礼书泉三言两语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了。起因是依附于玄主教的虎头帮大哥不满水匕銎对他私自开铁矿的重罚,一气之下改投了暗门。不久后,礼书泉却意外地在虎头帮的原驻地发现了水匕銎的信物和烧了一半的书信。虽然信的内容已然分辨不出,但是字迹却分明出自水匕銎之手。
正值虎头帮改投他派之际,水匕銎的这件信物和书信的出现显得格外诡异。这不得不让人怀疑,水匕銎已经暗中归顺了暗门,此举是以虎头帮为礼,向暗门示好;甚至有另外一种可能,水匕銎根本就是暗门派来的暗线。
当然,其中也有值得商榷之处。
水匕銎的信物和信件出现的时机太过凑巧,何况虎头帮既然要烧了信件,又怎么会如此马虎,只烧了一半?虎头帮已经举帮迁入暗门地界,再无对证,那些证据是存心陷害也未可知。水匕銎掌有赏罚大权,这么多年,明里暗里得罪过不少人。
线索扑朔迷离,水匕銎本人对此矢口否认,一口咬定是有人陷害他。易扬却坚持要以处罚不公的罪名暂时剥夺他的赏罚权。水匕銎不忿之下,跑去找易扬理论。
“却不知为何,水护法与天师竟大打出手。天师在打斗中瞥见楼顶有人掳了圣女去,一时分神,水护法一记千锤百炼正好打在天师左腿上……圣女平安归来后,天师在天颜殿当众宣布劫持者乃暗门四大总司之一,指责水护法勾结暗门,劫持圣女,包藏祸心,大奸大恶,要在三日后斩首示众……”
我没有说话,礼书泉继续道:“我与水护法是一同从育人院出来的。二十年来,我看着他为玄主教出生入死,赤胆忠心,天地可表。此事定是有人欲害我教自相残杀,礼书泉愿以项上人头担保水护法清白,求圣女念在水护法这么多年劳苦功高的分上,救他一条性命!”
我定定地看着他,“礼护法希望我去跟天师求情?”
“……是。”
“那对我为什么不以实相告?”
礼书泉愕然抬起头。
“圣女……”
“当日易扬被水匕銎所伤,行动不便,可是水匕銎却是一身的好功夫。掳我那人带了我这么大一个累赘,堂堂玄主教大护法,若是有心救我怎么会追不上?礼护法,要是想让我救水匕銎的性命,最好还是说实话。”
“水护法当时是关心则乱,一时乱了方寸……”
“水匕銎和易扬不对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骤然出声打断礼书泉,“易扬势大,地位难以撼动。倒是我这个圣女,尚未受封,根基不稳,偏偏又对易扬言听计从。倘若可以趁早除掉我,不啻于对易扬的一次重创,玄主教的权力重新洗牌也不一定。礼护法,我说得是也不是?”
礼书泉吸了口冷气,良久,方缓缓吐出来,“圣女……果然是七窍玲珑心……”
我重新闭上眼睛,说:“礼护法请回吧。水匕銎将一己私利置于圣女安危之上,这护法的位置是不适合再做下去了。我会去和天师求情,留他一命。”
第二日一早,我没有去天颜殿。依照以往的习惯,易扬下午会过来简单说一下天颜殿的事务。可是我一直等到傍晚,易扬也没有来。
我眯着眼睛看着窗外,稍一思索便心中了然。
这天颜殿侧殿是圣女居住的地方,以易扬的谨慎,指不定在殿内殿外布了多少暗卫。 如此一来,昨天礼书泉来求情的事情他肯定已经知道了。他不来,正是在暗示我他的答案。
我扬声叫汀兰,“你可知道去天测殿的路?带我过去吧。”
天颜殿的外门修得像城墙一样,恢宏庄严,坚不可摧。门口把守着一队佩刀的近天侍者,城墙上还可以看见巡逻的弓箭手。我坐在四人抬的纱轿中,路上遇到的教众,无一不低头垂目,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恭敬地行礼;而做活的下人更是跪在一边。轿子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安静。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一个人说:“我也在怕你说出来……”
“主子,天测殿到了。”汀兰的声音把我从走神的状态拉了回来,我伸手让她搀着我下了轿,抬眼所见,是一个庄严气派的殿门,匾上“会意堂”三个大字遒劲有力。
提步迈进会意堂,脚下是一道长长的红毯,红毯两边摆着数张八仙椅。拐过一道门廊,面前是一个巨大的书桌,桌上堆满文案书籍。我的目光掠过书籍,看见纸堆后易扬笔耕不辍的身影。
汀兰刚想出声,被我挥手制止了。我缓缓走到易扬下首边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易扬知道我来了,可他并没有停下笔,甚至没有抬头。
汀兰转身去冲了碗热茶,放在我手边,然后也乖巧地立在一边没有出声。
我侧头打量着易扬。
还是一身白衣,不染点墨,一段白瓷色的颈项微微弯曲,像优雅的天鹅,鼻梁秀挺,眉眼如画。他看文书的样子很专注,偶尔蹙着眉在文书上圈点勾画。一枝狼毫玉杆的毛笔,捏在纤长的手指中,停停写写,不时点一下一旁的九眼红梅砚台。
我看着他。这样深谋远虑、心思缜密的人,放眼玄主教,哪里有可媲美的人才?也难怪水匕銎这么多年都斗不过他。
最后一抹夕阳也退了下去。掌灯时分,易扬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笔。外面走进来五六个近天侍者,飞快地收拾起桌上易扬刚刚批阅完的文书。
易扬揉着额角,说:“五旗的文书今晚就返回去;礼护法的账簿可以明早送过去;赏罚堂的人手调动明早告示;告诉当菲护法,让她挑选人手,送物资去滂城,明天一早出发;圣女受封的日子快到了,叫人把四海阁修整一下,不可在其他门派前失了颜面。”
几个近天侍者一一应下,恭敬地行了个礼后,退了出去。
等他们都走光了,易扬才睁开眼,平平地说:“圣女可是为了水护法的事情而来?”
我点点头。
易扬说:“虎头帮倒戈一事,水匕銎难辞其咎。又在圣女前面无礼喧闹,对圣女危难视而不见,处死他不算过分。”
我慢慢地说:“是吗?不如我求个情,你饶他一命,逐他出教如何?”
易扬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便转开眼去,“水匕銎必死无疑。倘若他真的勾结暗门,是一死;逐他出教等于放虎归山,早晚成大敌,还是一死;留他在教内,他结怨本就颇多,难免遭人报复,他又再无实权,最后还是难逃一死。”
我低下头,绞着手指,“不,他可以不死。这一切不过是你要他死。或者说,你想要他手里的赏罚大权。”
“圣女不要听信小人谗言。”
我转头对立在一边的汀兰说:“你先下去。”汀兰乖巧地应了一声,出去后还反手关上了门。
大堂里烛火幢幢,暗影重重。
我看着自己交错在一起的手指,说:“易扬,你是玄主教的天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的权力够大了。”
“圣女明察,我的权力的确足够大了。”
我抬起头,在红色的光影里捕捉他的视线,“可是你需要更大的权力,更集中的权力。”
易扬看着我,不说话。
我吸了口气,道:“因为……你想攻打竣邺山庄。”
空气突然变得剑拔弩张。我和易扬对峙着,他身上气息冰冷。
“你不是圣女,你是谁?”他嘴角轻挑,露出一个淡得几乎看不出来的笑,带着点冷冷的玩味。
我手心有细密的汗,声音却奇异般无丝毫起伏,“这个你比我更清楚。”我回答他。
他把玩着手中的白玉镇纸,“我之前还以为圣女被雷击中后脑子变得清醒了,可是现在看来,清醒得可不是一点半点啊。不过,我倒很有兴趣知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为何不追究我是谁的问题了?”
他清清浅浅地笑了笑,“我送你上的天验台,又亲自接你下来,亲自看你醒来。圣女自然还是圣女的,无论如何,再有十天就是受封的日子。”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动用圣明牌吗?”
“你是个聪明人,这是好事,有时候却也是坏事。”
我不语。
他也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