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坐实了那段诡异的经历是虚幻,婉儿却越发相信那个“虚幻的”明崇俨说得是实情。她知道自己的长处便在于文章诗赋,然而之前的小诗虽然已蒙天后御览,对自己的人生也有着巨大的改变,却不足以助自己更上一层楼。她在等待着更大更好的机会,因为自己没有退路。内廷是一个极其残酷的地方,有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倘若她不能再持续获得公主或者天后的赏识,那她脆弱的身躯很快就会被那些眼高于顶的女人们践踏成齑粉。之前的十五年她都在等待,她已经等待得太久,今后的人生中都不需要等了。
机会转瞬即至。
明崇俨预言太平公主日后终将成为婉儿的劲敌,但在大唐仪凤四年的秋日里,太平公主却实实在在的是婉儿最强大的守护者和福星。尽管婉儿的内心里从一开始就对太平有着抗拒——那是弱者在遇到强者时本能产生的一种微妙的感觉,但在这个时候,婉儿只能依靠她。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太平公主似乎也在着意将婉儿捧成大唐王朝一颗耀眼的新星,为此她不惜“牺牲”自己。
这年七月中,皇帝在咸亨殿大宴群臣,群贤毕至,少长咸集,连李氏宗亲里辈分最长的亲王霍王李元轨也出现在庙堂上。这李元轨是高祖李渊的儿子,论辈分还是李治的叔叔。他既带头凑趣,殿上自然一时辐辏如云,像明崇俨这等五品文散官能敬陪末座,已是格外优容了,其他不少四五品的官员都无缘上殿。
酒过数筹,皇帝诗兴勃发,带头吟柏梁诗一句“屏欲除奢政返淳”。
这句诗意味并不深长,但它既出自皇帝之口,满座自是称颂备至,倾心叹服。皇帝以下便是霍王李元轨,次及天后,次及太子。这般句句相传,直传到太平公主。她年纪虽幼,然而是公主之尊,又深得帝后宠爱,身份远在寻常王公卿相之上。众人也知道太平公主是皇帝的心尖儿,平日里正愁无缘讨好。此刻都暗暗憋了一股劲,预备只要公主凑出七个字来,就震天地喊好。
哪知道太平公主咬着指头,蹙着眉头,扭身思忖良久,那一句诗却迟迟不出。皇帝和天后武曌看着女儿又可爱又可怜的样子,都忍不住发笑。他两个不催,满座群臣自然更不敢聒噪,都静静地等着公主构筑佳句。
太子李贤见小妹迟迟不吟,正欲示意她将难题推给自己,突然间太平公主一拍桌案,美目流盼,笑道:“吟不出来。”
天后武曌哈哈大笑,皇帝也微笑摇头,说:“这个不成,纵然是你,不能成句也是要罚的。”
太平公主却不以为意,说道:“臣女虽不能成句,臣女之友上官婉儿却可成篇。愿领责罚,即将其荐于君父之前。”
皇帝瞿然道:“吾女乃有此友乎?”随即传婉儿上殿。礼部小心翼翼地提醒:“上官婉儿虽有其人,但现充内侍,年幼职卑,满座皆亲王贵戚士大夫之流,恐难相见。”
这时候天后武曌说话了:“上官婉儿这个女孩儿我知道。她是前侍郎上官仪的孙女。上官仪虽已服罪。当初也是殿上座中宾客。以礼推之,婉儿与陛下与诸君皆世交耳,原宜一见,岂能因今昔贵贱摒弃之?”
天后既出此言,自然没人再敢反驳。
于是大唐仪凤三年秋七月既望日,咸亨殿上君臣一堂,所有人的视线,在这一刻都聚焦在那个翩然上殿的女孩子身上。她不施粉黛,仪容娴静,神态落落自如,眸子清澈如水,都不禁暗暗喝彩。
虽然上官婉儿那时不过一十五岁,年齿尚幼,然清水出芙蓉的清丽容颜已然颠倒众生。此后数十年间,殿中诸人都难以忘却那一刻。虽然殿中人所见过的女人甚多,其中温柔婉娈者有之,妩媚妖娆者有之,柔顺孱弱者有之,骄纵任气者亦有之,却从没有哪个如同婉儿那般令人难以忘怀。
婉儿婷婷行至殿中,先向皇帝施礼参拜。李治温和地说:“太平公主在朕面前奏说你能诗善文,未知真伪。今日王公大臣俱在,可廷试之。你不要慌,用心去写。纵然不好,也没人笑你。”说完便令内监在殿上搬了矮凳方几并笔墨纸砚,以及先时咸亨殿柏梁体联诗诸句,还特赐清酒一盏,命她压惊之后做诗。
上官婉儿知道,此刻就是自己人生最关键的时刻了。
按照明崇俨所说的,此刻要取得殿中诸贵人的信仰,再没有比一篇锦翰华章更来得好的了。
婉儿对此并非全无准备,其实太平公主带她来离宫之前已经暗暗交代过了,让她自己好生准备。然而当她娴静地在咸亨殿中坐下时,依然有如芒刺在背。她竭力控制着自己,一心专注于眼前的纸笔,以至于当她退出殿外时才发现自己竟然连殿内的一张面孔也没记住。
那一刻,殿中一片寂静,君臣们都停樽瞩目,只听到纸张沙沙轻响之声。内侍小心翼翼地将誊好的诗稿呈于皇帝龙目御览。李治看后微微一笑,便将稿件传与天后武曌,武曌也笑而不语,将诗稿覆在桌上,却并不评论,也不传阅。殿中人都不免好奇,虽然有监殿官在,不敢大声喧哗,却忍不住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起来。
终于辈分最高的霍王李元轨站起身来,请求圣赐。李治点头道:“皇叔想看,自是看得的。”便谕令内侍又将诗稿呈于霍王。
霍王李元轨昔年文武双全,是太宗皇帝李世民慨叹“何不生于天下未定时”的人物。老王爷将诗稿拿在手里,反反复复看了数遍,沉吟不语。众人正疑惑间,只听他哈哈大笑,说道:“老朽耽玩诗书四十年,今日竟不如一个小女子!”
上官婉儿这一生的文名,便是由咸亨殿里霍王李元轨这声赞叹开始的。
在李元轨的赞叹声里,殿中轰动了,人人都想一睹婉儿的诗稿,看她究竟写了些什么,怎么能令皇帝笑赞、霍王折服。但霍王李元轨将诗稿攥在手里,因为没有李治的允许,其他人再也无缘得见,至今唐诗全集之中记载咸亨殿里柏梁诗,便只存皇帝“屏欲除奢政返淳”一句,而自霍王以下,皆以不如婉儿而卒然消亡。
当时,造成这一切震撼的中心人物上官婉儿却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面色苍白,似无所见,似无所闻。但咸亨殿中末座上的明崇俨却默不作声地站了起来,远远眺望着婉儿。
他所处位置偏僻,众人多不觉察,但皇帝高高在上,俱是看得清楚。等皇帝嘉谕已毕,令宫女们将婉儿扶出殿外时,明崇俨虽然长身端坐,双目仍不离婉儿,直到她已出殿去,犹然追望。
这一夜咸亨殿联诗因为婉儿的缘故不能完篇,但觥筹交错,君臣欢谐之极,直到夜深方才散席。等诸王群臣皆散,皇帝转入内殿时,便唤入明崇俨来。明崇俨的眼神仍然清明冷冽,不愧百斗不醉之量。
李治问他:“方才见卿凝视上官婉儿数回不绝,是何原因?”明崇俨伏拜道:“不敢隐瞒陛下,臣素有相术,适才所兄婉儿之命大富大贵,几为人臣之极!”
李治便道:“既如此,赐予太子何如?”
明崇俨连连叩头:说道:“太子福恐不相及。”
突然只听得一个女子喝道:“放肆。太子者国家之储君,储君者天下之根本。明崇俨你妄僭谏议,胡言乱语,以为大唐没有能杀你的刀剑么?”
说话的人隐在淡紫色的帷幕之后,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眸——她是天后武曌的侍书萧璟。
天后武曌却摆了摆手,并不动怒,低声道:“设太子福不相及,明卿遍相诸王,吾儿之中可有福堪承受婉儿的人?”
“有!”明崇俨道:“相王则可。臣原知此语非人臣所能出,但既蒙垂询,不敢欺君。臣命只在旦夕之间,也不需本朝刀剑相加。”
“有人能杀卿?”
“大富贵者,皆可杀臣!”明崇俨淡然道,“唯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
那是《道德经》里的话,李唐贵族无不从小熟读。半晌之后,皇帝李治、天后武曌都默默点了点头。
上官婉儿回到偏殿,尚未坐定,宫女已禀太子府有礼物送到,不过是两碟清新小菜——这礼物本身是不值钱的,但其中蕴含的心意则深重非常。太子开了这个头,接下来的几日,便有诸亲王、公卿贵戚、将相辅臣、文武百官的礼物雪片儿般呈进来。
婉儿从来没收过这么多礼物,也没见过。无论是宋昭华的功课还是明崇俨的大略,对这等人情往来也全然无用。好在她和太平公主同住,使唤的都是公主的亲随侍女。这些侍女别的也就罢了,收礼物的本事可称天下第一。要知太平从小就受父皇母后宠爱,又为同辈中最小。每到年节,礼物如山,虽朝贡亦不能胜过。公主从人对此早已见惯不惊,婉儿乐得将一切交给她们打理。这时宫中诸人也已知婉儿今非昔比,虽然她的官衔仍不过五品,却再无人以五品看待她。
此后婉儿便常常被天后武曌召进内殿去,或与太平公主同行。有时谈论,有时赐饮宴,有时便令做诗文。而每作一篇,皇帝都赞赏不绝。每当这个时候,天后武曌的侍书萧璟总是不得不随着天后或太平的言语啧啧称是,等到转回自己的居所,便狠狠地将自己的诗稿撕碎,雪片一般掷向空中。
过了九月,天气转凉,众人也将收拾行装,准备离开离宫。而太子李贤的礼物仍然三天两日的送过来,每次都是精致的小盒子里边一两样物事;或菜肴,或时令花朵,或钗环首饰等。
婉儿道谢不及,只能一一收下,回头和太平公主说起,太平公主却抿嘴微笑,说道:“八成太子哥哥看中了你,想从我这里讨了你去。”
婉儿也只当是笑话。
迄今为止,太子李贤和婉儿只见过一面,却给婉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绝非坊间传闻的那样柔弱而书卷气,而是一个勃勃英武的青年人。这样的男子又兼比拟帝王的富贵,世间多数女子都不能抗拒。有时夜深人静,婉儿也在暗暗地想,倘若太子要了她,那将如何是好?她不可能成为皇帝的嫔妃,所以太子可以要所有他想要的人。
毫无疑问,李贤是有些喜欢自己的,不然他不会连礼物都送得那般暧昧,但那也许只是情场浪子的一个小手段。无论如何,李贤是有女人的。他有名正言顺的太子妃,还有子嗣,而自己即使嫁过去最多也不过是位夫人,即便有子嗣也不会成为太子,自己也永远不能成为皇后。荣华富贵,不过一时云烟过眼。若哪一天容弛色衰,也就大势去矣。想到这里她又不想跟李贤,她有些不甘心。但女人一辈子不嫁人又能怎么办呢?有些选择是一辈子的事,一旦做错,就永不能回头。
这些恼人的事实在是想不清楚,婉儿想着想着,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她醒来,又是新的一天。
但这一天却比往天特殊一些,因为这日午后太子府又给婉儿送来礼物,这位送礼的人颇为特殊——她就是之前跟婉儿一同求学于习艺馆的杜若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