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的确是白马寺的武僧。”婉儿忧心忡忡,“内廷之中都是一些女人,禁军的高手无法入内,再强悍的仆妇也不是他的对手。他在内廷中打转,女皇不下令,他就不会离开。而他只要不离开这里,就没有人伤得了他。”
不,有的!狄大人早有准备!”郑氏说。她微一击掌,庭院里便出现了一个淡淡的人影。刹那之间婉儿几乎以为宋昭华又重新出现了,而后发现那只是个错觉:那个人影比宋昭华要年轻得多,腰间也没有长刀。
“主要是她,”郑氏嘱咐,“其余的一切都不过是掩饰。一击而中,此后便交给你。”
婉儿点点头。她知道从此刻起薛怀义其实已经死了,而他的死亡应当获得了洛阳城里各大势力的一致同意。他们正可借机会剪除已经不再被宠爱的薛怀义,正如他们也可能借机会剪除不再被宠爱的婉儿自己一样。
当她送走郑氏之后回到庭院里,亲手揭下那个身影蒙在脸上的黑纱,却是大吃一惊:那是杜若兰!
婉儿再也想不到这个神秘的刺客居然是她。一时之间她张口结舌,许久才说:“杜若兰,你还好吗?前些天我还经常梦到你。那天晚上你打着纸伞悄然走过我身边,而后你就消失了。对,就是那天。我还记得那天下着雨,远远地只能看见你的背影。”
“那是因为你终于不能忘记李贤。”杜若兰安静地说。
那一刻她比任何曾经习艺馆的学生更像宋昭华。婉儿突然醒悟到:原来是她而不是其他任何人继承了宋昭华的衣钵。她不知道她们这种关系从何时开始,自何时而止,只是隐隐地察觉到它可能早于杜若兰投入太子府之前。
她还记得杜若兰曾经富有先见之明地警告过她:“千万不要去太子府!”仿佛从那时起杜若兰就已经看透了太子府的未来。
婉儿现在彻底相信太子李贤是完全无辜的。她拿不准她那时的所有感觉究竟哪个是真实的,哪个又是虚假。围绕着太子李贤的明崇俨、杜若兰、萧璟乃至狄仁杰之间,仿佛有一个互不相容的然而又环环相扣的巨大阴谋,设若这一切都是天后武曌在背后指使,那么武曌的心思真正如大海一样深不可测。
白马寺住持薛怀义在洛阳宫城里摇摇晃晃地走着。现在,一到晚上,所有宫殿都关门闭户,不准他进入,但实际上有些低矮的宫殿根本拦不住他,但他也没想进去。他实在是个头脑很简单的人,所以只是很好奇,烧掉明堂之后这么久了,那个老女人怎么还没有反应,于是在思考是不是索性放一把更大的火,把整个洛阳宫城都烧掉。
就在这时,他听到黑暗的夜里有人唱歌,歌声曼妙而婉转。薛怀义循着歌声向前走去。一个清瘦的宫女匆匆行来,似乎没看见他。他们不小心相撞了一下,而后薛怀义身形一趔趄,他反手抓住墙壁——一柄匕首刺透了他的心脏!
那一瞬间,他想起甚至还没有看清那个女人的脸。当他大吼着撑起身来,要好好看清那个女人到底是谁的时候,不知打哪里一下子跑出数十个壮年仆妇,个个手持大棒,乱棍齐下,活活把薛怀义打死了。
墙的另一面,婉儿正一边啜着清茶,一边赏着梅花,冷漠地听着薛怀义的声音由惨叫逐渐变得低沉下去,最后归于寂静。
此后不久,明堂被女皇宣布重建,而诏书上的重建领导者仍然是薛怀义。
第二年开春的时候,女皇来到了明堂。第三年春天女皇再一次驾临此地。这时,一座崭新的明堂树立在洛阳宫城内,但薛怀义的的确确已经死了。
沈太医并没有在女皇武曌的晚年生活中占据多少篇幅,不久之后,他也淡出了人们的视野。而女皇武曌则以难以控制的速度衰老下去,她曾经美丽如妇人的脸颊又凹陷下去,连婉儿每次见了她之后,都会吃惊女皇怎么会老成这个样子。尽管她的思维仍然敏捷周详,发号施令也果决明快,但她的身体的确已经耐不住长久的政务劳神了。所以,她的身边又多了两个美少年:张昌宗和张易之,时常陪伴在她身边——大周王朝的女皇帝就这样生活在深宫里。
这个时期的政务因此都落到了婉儿肩上,除了在某些根本问题上还无权决断,婉儿觉得自己简直已经成了女皇。
这一天,两个人分别来找她。
一个是前任大唐皇帝,而今的大周储君李旦。这位储君在大周王朝的庙堂上低调到仿佛没有存在过,连婉儿都在奇怪,他怎么能做到在那么敏感的位置上还无声无息。李旦这一年不过四十,但或者是长期失意的缘故,相貌颇有些憔悴,两鬓竟已斑白。
“这些时日以来,经常想起庐陵王兄。”李旦诚恳地说,“转眼就已经十年了。十年的时光,怕是连树都长到可以合抱的粗细了。这个天下姓李唐也好,姓武周也好。都城在洛阳也好,在长安也好。庐陵王兄都只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房陵城里。我想,上官姑娘是不是可以和母皇说一声,放庐陵王兄回来吧。再不放他回来,他们怕是永远也不能再见了。”
他的真诚和朴实令婉儿恻隐油然而生。其实他的措辞并不高明,婉儿倘若想捉,随口就能捉出一大堆错处。若是再添油加醋起来,纵然不能要李旦的命,也足以让他的生活火上浇油。
但婉儿望着李旦那张诚朴的脸,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可以一直低调着活到现在。没有人忍心对他施以阴谋诡计,这个人当了好几年的皇帝,又当了好几年的储君,但他至今为止仍然没有任何的个人实力,虚弱到不堪一击,任何一方打倒他都易如反掌,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在诸方激烈的斗争倾轧中幸存下来,他们都想把他留在最后。
婉儿突然有些感动。她生平向来不说满话,但是她凝望着李旦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太子但请放心,婉儿必当尽力而为!”
另一个人则是武三思。
“婉妹!”他亲昵地叫着,把手放在婉儿肩头。婉儿瞪了他一眼,却没有叫他拿开。
“姑妈那里,可有什么口风?”
婉儿摇了摇头:“女皇现在连我都不愿意见。只有张易之和张昌宗那两个家伙才能每天腻在那里。再有就是狄相了。天气和暖的时候女皇经常召狄相进宫去,两个老人晒一会太阳,说一会话。现在能在女皇面前递上话的,除了张氏兄弟,恐怕就只有狄老。我么……”
“你起码还有得见。”武三思厌恶地说,“姑妈也不知是发了什么疯,现在连我和承嗣这些侄子,李旦那个儿子想见都不能见,成天躲在寝宫里边。都怕她不小心就腐朽了。她老人家已经过了七十。多活一天,就是一天的寿数。百年之后有什么打算,她却偏偏藏着不说,真是急死人。”
“就算传给武家,也是承嗣,你急什么?”婉儿淡然反驳。
“再熬下去,家底就快全让那两个姓张的搬空了。”武三思对婉儿也不避忌,“我又不是承嗣,非得当皇帝不可。一朝当不上皇帝,死了都不闭眼。我要那个千疮百孔的天下做什么?如果有的选择,我宁可要你。起码以后可以高枕无忧,事事顺心。”
婉儿知道他这番话倒也不全然虚假。无论如何,直到这时候她和武三思之间的秘密联合仍然是坚固的。这个联合足以抵御王朝即将发生的任何风雨,直到最终尘埃落定。婉儿不清楚武三思最后的底牌是什么,但她知道他一定有,正如她自己也秘密珍藏着一张王牌而已。送走了武三思。婉儿呵开冻笔,就着残墨匆匆写了一封书信,而后叫过上官残来——她的贴身四个侍女之中,上官残专管笔砚信牍。
“庐陵王。”她说,“即刻!”
上官残点点头,转身而出。
这时候,在遥远的房陵城里,庐陵王李显正带着全家呵着寒气围着火炉坐着,他们就这样年复一年的度过寒冷的冬天。有时会有信鸽不远千里而至,有时也会有礼物不远千里而来。十年的贬斥生涯至今,随他一起南来的官兵已经再懒得悉心把守,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就在庐陵成了亲,渐渐融入到当地人的生活里去,而后就不见了。所以庐陵王李显可以从信件中支离破碎的了解到洛阳城里的情况。
直到他接到那一封预兆着他命运转折的短信:
“苟富贵,毋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