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这个人对婉儿还有提携之恩。当初当殿赋诗的时候,是他巧妙地将焦点都吸引到自己身上,而令婉儿陡然有了耀眼的声誉,真是一只老狐狸啊!他临终的时候婉儿去探望他,他握着婉儿的手老泪纵横地说:“别无所愿,惟善视我子孙即可。”他也许在婉儿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就洞察了她的未来。
当然,还有李贤……这个名字总是让婉儿的心隐隐刺痛。一直以来,她不敢正视他们之间那迷离而暧昧的情愫,直到那一天她亲手写下废他储君之位的诏书。据她所知,李贤一生都没有恨过她,被废之后他和自己的家人被贬谪到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在那里默默地延续着生命。直到天后武曌亲自派出左金吾大将军丘神绩去“看了一看”——这四个字和婉儿吩咐过上官羲的“走动走动”同样语意含混。总之,丘神绩“看过”之后,李贤就死了。
而今,四年前的那些记忆都已经变得支离破碎了。那些她所渐渐熟悉的人物——宋昭华、习艺馆的同学们、明崇俨、上官羲乃至李治、李贤,都一个一个飘然远去,就连太平公主都已经嫁了人,嫁的是名门出身的薛绍。
太平公主嫁给薛绍的时候,洛阳城从空气里都能开出花来。真的,天下间再不会有那样富贵繁华的婚礼了。婉儿这样想着,含着浅笑,推开了朝房的门。
朝房里顿时安静下来。宰相之首“裴老”裴炎背坐在前,用脊背对着她,故意咳嗽了几声。婉儿仿佛没有觉察,她恭顺的躬身向王朝的宰相们一一施礼。
“真是罪过!”婉儿满面春风地说,“婉儿一介小小女流,怎么敢怠慢诸位卿相久候。是方才庐陵王驾临婉儿那里,拉着婉儿说了好一堆话。”
裴炎的咳嗽声倏然停止了,几位宰相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庐陵王李显失势之后,他们迄今还没有去看望过,反倒是明显天后一系的武承嗣还去拜望了一下。而同是天后一系的上官婉儿这时候却搬出庐陵王当挡箭牌来堵他们的嘴。
好在有资格坐在这间朝房里的无一不是世事洞明之辈,刘祎之连忙出来打圆场,大家都颔首微笑,气氛似乎变得愉悦起来。婉儿心里暗暗好笑,也猜得到他们肚子里必然暗暗骂街,却也拿她无可奈何。
于是便议政事。
这些事原本婉儿根本无权参与,因为全都是当年列于朱批奏章“五大禁”里的。嗣圣元年这个年号极其恭顺,这一年的事件却极其不顺。首先高宗皇帝龙驭宾天,料理后事就是件大麻烦。陵寝固然早有准备,但葬礼本身无疑还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天后权威日显,新晋相位的武承嗣也自然承旨有所动向。祖宗要追封,家庙要修,武氏陵寝要增大规模……哪一样都是花钱如流水的事。
李氏宗族那边皇帝被人赶了下来,几个遥在外镇手握兵权的老亲王正跃跃欲试要替庐陵王李显讨个公道。李氏家族经略天下垂六十年,树大根深,这场仗一旦打起来,天下就势必无法太平。何况朝堂这边,老将刘仁轨也已见势不妙远遁边陲,从此装聋作哑,一时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良将。
此外,突厥也来打,百姓也来闹,天上又有彗星横空,朝中还有一堆堆心怀异志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抽冷子就插上一手。这些天来,宰相们一到了朝房就是吵架,吵得连房顶都能掀起来,最后纷纷敲桌子打凳吹胡子瞪眼各自散去,也吵不出结果。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要等婉儿来的缘故。宰相们必须让这些情况上达天听,明确地说就是让天后知道。李显被贬为庐陵王之后,相王李旦即位称帝。但这回有了前车之鉴,谁都知道那不过就是个摆设,当今天下是天后说了算,但又不能让她亲自来听宰相们吵架骂街。
这一点连婉儿都觉察得到:高宗李治驾崩之后,天后的脾气陡然暴躁了很多,轻易就会翻脸,动不动就把人抄家灭族,这或者是已经再没有人可以稍微辖制了她的缘故。李治在世的时候一向病怏怏的,谁都没有感觉到这位皇帝有什么过人之处。但他一死,区别立即就显现出来——李治绝不是草包,尽管看起来都像是怕老婆,但他比庐陵王李显高明得太多了。
或者这时候天下只有一个人仍可在天后心中保有相当的地位,但这个人当然不是婉儿。
“朝房庙堂之地,宰辅鼎鼐之臣,吵成这个样子……”
略显刚硬的声线从屋外响起,宫女们用细嫩的手指推开宫门。门外,太平公主端然而立。
时隔四年,太平公主的妆容与之前迥异了。已经尚了驸马的公主再也不是那样披散着秀发赤着脚自由自在像精灵一样的女孩儿了,她的秀发已经梳成了高贵的云髻,上面缀饰的珠宝光华灿烂,她的衣裙华美如烟霞。但更引人注目的是那张脸——那张酷似天后的脸,峥嵘的额头、大而明亮的眼睛、饱满的两颊以及丰盈的下巴。
这四年来,太平公主的声望在朝野之间又盛了很多。人们渐渐把她同受先皇和天后宠爱的小皇帝区别开来,深刻地体会到这位公主是非同凡响的。尤其高宗李治逝世之后,没有任何人能像太平一样始终如一地填补着母亲内心的伤痛和空虚。近年来,宰相们已经习惯靠讨太平的主意混事,在庙堂上是太平公主,在宫闱里则是上官婉儿——这两个女子就仿佛天后武曌的影像,缥缈高远却又无所不在。
“公主!拜见公主!”
略微惊讶之后,朝房里顿时响起有条不紊的祷颂声。太平公主却已不再理会。她一展眼看见婉儿,就立即亲切地走过来。
“正好,我还找你呢。”
“婉儿参见公主!”
“和我还来这套。”太平公主半是嗔怪半是打趣地说,“过来,和你说些事情。”说着携起婉儿的手,两个女子走到朝房一隅,在那里低声谈论,不时还响起笑声。
这情形落在当朝首相裴炎眼中,他不由感慨:年头真是变了,两个女子居然公然如此亲昵地讨论政事而举止坦白、态度自然,令人无从指摘。倘若两个男性大臣哪怕背着人这样密谈,隔不了十天半月就会被密折告发到天后面前去,说他们图谋不轨。高宗李治逝世、庐陵王李显去国之后,这个大唐王朝的天平已经渐渐朝女人那一边倾斜。上至天后、中至太平公主、下至这个上官婉儿,她们都有着区别于男性的性格和习惯,而这些又左右着她们手中的至高权力,使王朝的权力走向发生彻底的倾斜。
“看来再上朝之前,得跟家里的老婆子取取经喽!”裴炎无声地哀叹。
“什么机密大事啊,这般藏头露尾的?”婉儿笑问太平。
她知道太平的脾气,虽然对朝臣总是板着冷脸,但对亲厚的人一向是无拘无束的,也不喜欢别人敬神一样敬她,所以才敢用这种戏谑的口吻。她跟裴炎就不敢这么说话,裴炎毕竟是当朝的首相,但反过来裴炎也不敢跟太平公主打趣。
“哪有什么大事?”太平公主微笑道,“有人做东请客,怕请不动你这位女宰相,特别求神拜佛地央我来转请你。”
“还有这种事?”婉儿失笑,“既然你都出面了,我到时准到——是谁这么大面子?”
太平公主笑而不语,婉儿的心里也就知道七八分了。这个王朝有资格请太平公主出面的人并不多,除却几位高爵显的老亲王之外,就只剩下跟太平至亲的同辈亲族。而李氏亲族之中李贤已经死了,李显也被贬了。李旦在傀儡的皇帝宝座上,不可能纾尊降贵参加这种私宴。武氏族中武承嗣之前刚跟她见过面。没有别人了。
“武三思!”婉儿笑,太平也笑着颔首。
这天的傍晚,婉儿的车驾就停到了武三思的府邸之前,武三思正站在正门前恭候。这是一个相貌英俊的中年男子,留着两撇一丝不乱的小胡子,精明干练,神气十足。他和武承嗣都是天后的侄子,是堂兄弟,关系极为亲密。
此刻一见婉儿车驾到,他赶忙亲自迎上去,喝退了仆从侍女,亲自服侍婉儿下车,一边还殷勤恭维道:“上官姑娘亲身驾临,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与武承嗣不同,武三思的嘴要甜得多,而且眉眼利便,善于察言观色。许是因为少年时都吃过大苦头的关系,武氏兄弟重归朝堂之后,私下里虽然富贵无度,却都很注意大面上的形象,在文武百官当中口碑都很好。
婉儿也很得意于他的殷勤,索性坦然让他服侍。武三思亲自簇拥着婉儿走进府邸,府内早已处处张灯结彩,欢声笑语遥遥可闻,浓郁醇厚的酒香溢满每一个角落。
婉儿随意四下里瞟了几眼,发现这一晚与会的人要么是武氏宗族的亲眷子嗣,要么就是明显靠拢武氏一系的朝廷官员。满座冠盖云集,觥筹交错,热闹难言。想起上午的时候庐陵王李显一个人孤零零在自己院子里站了那么久,连口水都没喝,她心中不禁没来由地一酸。
她很惊异自己竟然会有这样的反应,连忙掩饰下去,好在没人察觉。武三思亲自引着她走入正堂,轩然坐于首座。婉儿初时不肯,武三思抵死相劝,说道太平公主并未驾临,这首座除你之外无人敢坐。
婉儿扫视正堂之中,的确是没有什么特别脸熟的达官要员,也就半推半就地坐了。她坐下之时,一种难以描述的气概油然而生。
她还是第一次以私人的身份出席这样隆重的宴会,而且高居首座。瞧着满堂官员立刻走马灯一样的上来敬酒问安,各自报出自己的姓名籍贯职位,婉儿一律微笑应之,只有听到宾客身份颇高,才会将玉盏沾一沾唇略作意思。她知道其实这些人如此恭敬她,归根结底还是仗了天后的势。
她微笑着平视远处,客气地又机械地一一点头为礼,最后,她终于对小官儿们报名听得烦了,就索性坐在那里出神,真有需要记住的人,上官西会替她记住的。
莫名其妙的,她竟然又想起李显来。那个呆子,居然说出“苟富贵,勿相忘”这类的话来。难道他连怜悯和喜欢都分不出来吗?这样的人居然也能坐上皇帝宝座,她一想到这里就替他担心;而这份难以言叙的担心,竟一直萦怀不去。
“上官姑娘,上官姑娘?”
婉儿倏然省悟过来。武三思富有魅力的笑容就在眼前,“这里的各位也都见过了。大堂喧闹,没什么兴头,白耽搁姑娘的时光。请入内堂坐坐吧。”
婉儿点点头,淡然起身。
她相信这才是武三思请自己出席这场宴会的真正用意。内堂一定有些与大堂殊不相同的东西。武三思拉过一个清秀小厮来,吩咐好生引领上官姑娘去内堂。那小厮答应一声,回头又向婉儿举杯笑道:“我在这里再酬应一番就来。”
婉儿会意地随那小厮离开。她们穿堂入室,折过回廊,绕过几间房舍之后,来到一个并不见华丽的院落。那小厮带婉儿主仆进了内堂,先将屋角一炉馨香抱起来退出去,便有侍女送上茶来。
婉儿也不过浅啜,洗一洗烟火气,仍旧把盖碗覆在那里。她打量着这内室,心里却终是放不下,终是招手把上官西唤到身边,和她耳语一阵,叫她一会出去,打发自己人回内廷传一席上好的筵宴送与庐陵王。她知道庐陵王李显此刻树倒猢狲散,只怕是连一顿好饭都没得吃的。他那样从小钟鸣鼎食的人,却是可怜。
正出神间,竹帘一掀,一个人躬身而入,却是武承嗣。上官西恰好借机告礼出去。不多一会,武三思和武承嗣的次子武延秀也到了。
婉儿问:“还有别人?”
一个人应声而入,笑道:“我只带耳朵,不带嘴巴。”
那是一个丰神俊朗的美男子,婉儿认得他正是太平公主的驸马薛绍。
薛绍出现在这里无疑代表了太平公主,这就是他所谓只带耳朵不带嘴巴的缘故。
“好。诸位都是自己人,我长话短说。”武承嗣道,他一双眸子精光闪闪,跟婉儿白日所见判若两人。
“天后应天顺人,才德命世,万民所向。天下士伍归心,这是不必多说的。但高皇驾崩之后,庐陵王荒悖失位,本是自取其咎,李氏宗族里却有些人把账算在天后头上,以及在座诸位,都躲不了干系。”
“那些亲王们府里有粮,手里有兵,断不会三言两语就倾心归服。”武承嗣的儿子武延秀说道。
“嗯,也未必就是向着庐陵王。”武三思笑了笑,“他们无非是见武氏日盛,李氏日衰,心里不安,怕终于夺了他们的钱粮,这是其一。心怀不忿,穷兵黩武,图谋不轨,这是其二。”
“当今圣主,还是李氏天子,这些人敢造反,虽李唐宗族也人人得而诛之。”武承嗣道。
“天后天命所归,真尊降世。谋反是谈不上的,那些人没那个胆子,也没那个资格。”武三思淡然道,“但需要谨防他们找麻烦。”
“所以唯今之计,还是先下手为强!”
婉儿默不作声地听着,心里渐渐明白:这些武氏子弟是冲着李氏家族的韩王和鲁王来的。
韩王李元嘉、鲁王李灵夔是一母所生的亲生兄弟,他俩都是高祖皇帝的儿子,论辈分还是高宗皇帝李治的族叔。这两个人在家族中的身份地位仅次于霍王李元轨一人而已,李元轨死得及时,韩王和鲁王此时就已成为李唐宗族之首。武氏要向李氏下杀手,首要就是拿这两个人杀一儆百。
果然,只听得武三思道:“韩王和鲁王都是毕生耽爱经史的人,不喜掌兵。拿掉他们,并不为难,关键是明争呢还是暗斗。三思愚见,既然是杀与人看,自然要明正典刑。”
“但这样朝堂上只怕吵不过去。”武承嗣道,“裴老那个人近来是又臭又硬了。”
武三思点头道:“那就索性一并拿下裴炎。”
婉儿听到这里,盈盈浅笑道:“怪不得你们非要约我,原来暗地里在这里埋伏。”
武延秀忙赔笑道:“上官姑姑,侄儿也早听说那裴炎在庙堂上向来与姑姑作对。说什么,社稷国之重器,向来没有个女人执掌权衡的道理——姑姑,这可不是说你,分明是在暗讽当今天后。这样的人不拿下去,说得上什么戮力同心?”
婉儿点了点头。
“那就这样。”武承嗣道,“这次请得薛驸马和上官女史来,也不过是为了总镇全局。上官女史到时在禁中多作回护就好。天后她老人家的事,自然有我们子侄一力承担。将来若有一应干系,自然也是我们领责,全与二位无涉。”
这一次,连早就声明“只带耳朵,不带嘴巴”的薛绍也不免说几句客套话了:“哪里哪里,大家都是自己人,自当并力齐心,祸福与共。”
武三思的嘴角泛起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