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沐是个大吃货,这一点认识他的人都知道。有人求他办事,第一件事是就是要满足他的口腹之欲,所以,请他吃饭的人总是络绎不绝,这天刚开完会,他又得去赶一个饭局。
请客的地方选在一个家菜馆,位于一幢普通的住宅楼里,其貌虽不扬,但里边的装潢却不俗。酒香不怕巷子深,李沐知道,一般敢把餐馆藏这么深的,都是大厨。
“李总来了,快请快请。”对方一见李沐到了,又是看座又是倒水,献了大半天殷勤,终于忍不住把话引到了正题上:“李总,那件事可非得您帮忙不可。”
李沐却连忙示意说:“打住打住,先吃饭,再谈生意。”对方也不好拂他的意,只好催促老板先把菜端上来。
主菜中有一道红烧鲤鱼,做得鲜嫩多汁。李沐忍不住先尝了一口,鱼肉入口即化,汤汁也香辣可口。李沐吃得出神,一下子就入迷了。
恍惚之中,李沐抬头望见天上都是波光粼粼的水纹,突然伸下来一个网兜,兜头就把他给罩住了,李沐想喊,却根本发不出声音。眼前是一个巨大的人影,他把李沐狠命地拍在了一块木板上,拎着菜刀就砍了下来。李沐动也不能动,喊也喊不出,连眼睛都闭不上了。他突然明白过来,自己此刻就是那条鲤鱼。
“李总、李总?”对方不住拿手在眼前晃着,李沐这才从白日梦魇中回过神来。
“没事没事。”李沐嘴上敷衍着,脸色却很是难看。
刚刚那身临其境的感觉太真实了,李沐暗地里吓出了一声冷汗。他突然想到什么,问老板说:“老板,能把你们厨师叫过来吗?”
这道菜这么邪门,也许能从厨师身上看出点端倪。李沐心想。老板却怕惹事,警觉地问道:“李总,是菜哪里不对吗?”
李沐不耐烦地挥挥手:“不是不是,菜味道不错,我想当面谢谢你们厨师。”
请客的人也拍出一百块小费道:“说这么多干嘛,叫你喊厨师出来你就喊呗。”
厨师叫汪洋,跟李沐差不多年纪,瘦长瘦长的。俗话说脸红脖子粗,不是老板就是伙夫,这样说来,来人不像是厨子倒像是厌食症患者。
有那么一瞬间,李沐觉得他很眼熟,但脑袋转了半天,硬是想不起在哪见过他。
李沐点上一根烟,很有老板派头地说道:“汪师傅,我不夸口地说,这城里我吃过的馆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但你这道红烧鲤鱼,是最好吃的,也是最鲜的。”
汪洋明显不善言辞,只一个劲地说:“老板喜欢就好,老板喜欢就好。”
李沐笑了笑,继续说道:“汪师傅,你是怎么保持着鱼的鲜味的,就像刚杀似的,血都像是活的。”
李沐话里有话地问道。汪洋明显有些警觉,奇怪地忘了他一眼,很快又说道:“哪有什么秘诀,瞎做呗。”
李沐问了半天,汪洋总是顺水推舟,说不上几句有用的话。他也问得心烦了,便摆摆手让他下去了。汪洋走得时候,脚突然一滑,差点跌了一脚。
李沐看着他这副狗啃泥的姿势,突然脑袋一响,他想起在哪遇见过他了。
两年前李沐刚入行,只是个最底层的业务员。大家欺负他是个新人,就把一块鱼龙混杂的贫民窟划给了他,让他去扫楼。那天是李沐第一天出街,他走进了一条破烂不堪的小巷,迎面匆匆冲过来一个人。那人走得极快,临近擦身而过时,他脚下突然一滑,一个趔趄就撞到了李沐身上。李沐被撞出一米远,紧接着还听到了一阵金属撞地的声音,从那人身上掉下一把菜刀来。
两年前撞他的那个人正是厨师汪洋。
那个地方平时就不太平,所以李沐一看见刀就立刻警惕起来。但看着对方弱不禁风又可怜的样子,李沐觉得他不像坏人,所以很快又放松戒备,还帮他把菜刀捡了起来。
李沐刚想递过去,却发现拇指上开了条血口子。他刚刚明明只碰到了刀把,怎么会被割伤了?他还来不及细想,对方就抢似的把刀拽了回去。两人同时握住刀的时候,李沐头脑里好像涌进了什么东西,就跟刚刚吃鱼时一样,像白日梦魇,又像是脑袋里放了一场电影。
但要命的是,两年前到底在脑里放了什么,他现在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这顿饭之后,李沐渐渐地把这件事给淡忘了,直到周五早上听到了那个八卦。
周五那天,李沐跟往常一样去上班,但办公室里几个小女生的心态就不一样了,明天就是双休日了,她们的心思显然不在工作上,几个人围着一张报纸在那指指点点。
李沐虽然比她们年长不少,但平时保持亲民的作风,也凑热闹地挤进去问道:“看什么了?”
有个女生一见到老板来了吓得一哆嗦,但另一个胆子就大多了,不闪不避地站在那里,说:“我们在说,李总真是吉人天相运气极好的。”
李沐有些好奇,看报纸跟他有什么关系,于是问道:“我怎么个运气好法啰?”
“喏。”女生指着报纸上一条新闻说:“你看这里,贫民区旧房子墙壁里发现一具尸体。这个区域不正是李总以前负责的区域。还好李总没有遇到那个杀人狂,否则我们就找不着这么好的老板了,你说,这不是运气好是什么。”
女生的语气又泼辣又生动,一件普通凶杀案被她讲得活灵活现的。李沐却不动声色地说:“要我说,是那个凶手运气好,如果遇到我早就被我给逮到了。”
女生们都被他逗得花枝乱颤了。李沐不经意地抽走了报纸说:“上班时间好好做事,这个先借我看了。”
来到办公室,他才摊平报纸,仔细看起那条新闻来。新闻里说,凶手没抓到,但死者的身份已经比对失踪人口找到了,还配了一幅死者的证件照。尸体年代较久,无法判断具体死亡时间,但大概在整两年以前。
两年以前,正是李沐进入公司,负责那片区域前后。更重要的是,死者的脸李沐见过,就在那天纷繁错落的白日梦里。
李沐终于想起来撞到汪洋的那天,自己脑袋里闪现的是什么了。他见到一张脸,汪洋的脸,怒目圆睁的顶在了他面前,他的手里还有一把刀,就是撞掉的那把刀。汪洋一刀捅进了他的胸口,最后一刻,他在汪洋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样貌,就是那个死者。
李沐不知道死者的记忆那天为什么会飚到他脑里,也不知道那段记忆是真是假。但他知道,他应该再去找下汪洋。
家菜馆依旧门庭若市,老板见了李沐,微微皱了下眉头,说:“李老板,又来吃饭啊?”
李沐不答反问道:“你们那个厨师什么时候下班啊?”
老板脸上的不快写得更加明显了:“那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行,那我先点几个菜,先吃饭再等吧。”李沐随后地说道。
老板和他说完,快步走向吧台去拿菜单了,那眼神十足是躲避“基佬”的眼神。不过,李沐没空搭理他,现在他的好奇心大盛,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比任何人看他的目光都重要。
等到晚上八点半,汪洋终于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他看了看李沐,有些不满地说道:“老板告诉我你在等我,说吧,什么事?”
李沐看着他,说:“你确定这里是说话的地方?”
汪洋四下扫了一圈,无奈地说道:“那好,先走。”
外面的风很大,两人裹着风衣,走在了人迹罕至的天桥上。“有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了吧。”汪洋不耐烦地说道。
李沐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我知道你两年前干了什么?”
汪洋一脸迷茫:“两年前,我还没进这个馆子,你知不知道我干了什么与我有什么关系。”
李沐不以为忤,接着说道:“你看过爱伦坡的《黑猫》吗?”
汪洋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我没上过学,不知道什么黑猫白猫的。”
“那是爱伦坡的一篇小说,说的是一个男人杀了自己的妻子,然后把他封进了水泥墙里。”“封进墙里”那几个字李沐说得一字一顿,他相信,这每一个字都将像一颗钉子,一锤一锤都将钉在汪洋的心里。
汪洋果然身躯一震,似乎也想起了在哪里见过李沐,他强定心神说道:“你想怎么样?”
李沐这时反而轻描淡写地笑了:“放心,我不是敲诈勒索犯,也不是见义勇为好公民,我只是个吃货。”
李沐的要求很简单,他可以保持沉默,但汪洋必须要免费为他做菜。每周,汪洋都要请假一两回去李沐家,即使是被老板扣工资也没得选择。说来也怪,两人本是要挟与被要挟的关系,但汪洋却对李沐生出“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之类的关系,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两人就像高山流水的俞伯牙与钟子期,无论伯牙在哪里抚琴,钟子期总能听出他志在高山还是志在流水,汪洋就像抄着锅铲的俞伯牙,而李沐就是拿着筷子的钟子期。
这天,到了李沐的生日,他也要求汪洋为他准备一大桌菜。李沐细心品尝着,见一旁的汪洋还在忙碌也有些不好意思,于是邀他一块来吃。
汪洋只看了一眼就拒绝了:“我不吃自己做的菜。”
“那喝杯酒总可以吧。”李沐说着满上一杯酒。汪洋这下没推辞,一饮而尽,随后又喝了两三杯直到微醺。
酒过三巡,两人都聊得有些开了,李沐突然问道:“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你是想问为什么吃下我做的食物,脑海里会浮现食物被宰割被烹调时的记忆吧。”汪洋抿了口酒,心知肚明。
李沐不置可否,“是因为那把菜刀,对不对?”
“瞒不过你。”汪洋点头说道:“这把刀重三两三钱,精铁炼制,刀口若有流雪浮霜。刀名永鳞,乃是出自春秋时期铸剑名师欧冶子之手。当年专诸以鱼肠剑刺杀吴王僚,之所以能得到吴王僚的信任,就是因为他擅做鱼羹。而他之所以擅做鱼羹,就是因为拥有永鳞刀,永鳞刀能把食物的鲜味发挥到极致。”
汪洋接着说道,永鳞刀逐渐成为了天下第一厨刀,也一直在世间名厨的手里传承着。但它斩杀生灵无算,渐渐也带有了戾气。据传有食客吃了永鳞刀所做的菜肴后,就感受到了食材被斩的怨气,产生了幻觉。但这种传闻也并不常见,汪洋是遇到李沐后才第一次见到,猜想应该是初次见面时,永鳞到沁了李沐的鲜血后,两者之间产生了感应。
“那具尸体又是怎么回事?”李沐干了一大杯,借着酒劲问道。
汪洋叹了口气说:“唉!永鳞刀的主人一直都是天下名厨,经由父辈传到我手里后也算明珠暗投吧。我无心虚名,日夜混迹在一家小饭馆里度日。没想到这家老板却是个胸怀野心之辈,趁我不注意竟霸占了永鳞刀。我其实不在乎这劳什子,但好歹是祖上传下来的,也怕对不住祖宗,于是便向他索要。谁知道他却耍赖不给,我无计可施只有杀人藏尸了。”
酒过三巡,两人都喝得有些高了。汪洋突然悲从中来说:“再吃点吧,反正是最后一顿了。”
李沐心下一凛,问道:“最后一顿,你要走了吗?”
汪洋点点头:“我漂泊在这里也已经很久了,背井离乡终究是恋家,前日收到家里的来信,说是孩子大了,老婆想我回去。我也是时候落叶归根了。”
这番话也是人之常情,李沐却高声叫道:“不行!”
汪洋惊诧地望着他,李沐也自知失言,圆场道:“我的意思是,你空有绝技和宝刀,应该在这个城市里成就一番事业不是?我有资金,不然我投资你开个饭店。”
汪洋摇摇头说:“算了,我要有这个心,也不至于如此了,放我求仁得仁吧。”
李沐却继续挽留道:“可是……”
“别装好心了。”汪洋打断话头:“说穿了,你还不是舍不得这永鳞刀的口腹之欲。”
李沐并不否认,汪洋曾因病住院过一个星期。那个礼拜里,他食不知味,足足瘦了5公斤。
“你走可以,不过这把永鳞刀可不可以留给我。”李沐也直言不讳道,两人之间终于谈到了赤裸裸的利益关系,恰似荆轲专诸,图穷匕见。
汪洋轻蔑地一笑:“哼,我原来以为你是不一样的,原来你跟他们都一样,不过是个贪婪的家伙。”
李沐受到奚落,也毫不客气:“是又怎么样,这个社会本来就是这么现实。怀璧其罪你懂不懂,你以为你可以独善其身,我告诉你不可能。”
原来味蕾关系并不比利益关系、肉体关系高尚,加诸外物之上的关系同样脆弱。
“如果我硬要走了。”汪洋暗藏凶光。
“那我就去举报你!”李沐也言语藏针。
“罢罢罢,亏我引你为知己,原来你我也只能这样收场。”汪洋说着,突然长身暴起:“那我就只能杀掉你了。”
汪洋扑了过来,李沐直觉天旋地转,等他定神的时候,永鳞刀已经插进了汪洋的身体里,他的双手沾满了鲜血,吓得直后退。
汪洋双眼的神采已经开始涣散,强打精神苦笑道:“哼,原来这就是我的下场,这就是因果报应吧。”
汪洋临死前疼惜地看了李沐一眼:“可惜啊,可惜啊。”
第二天,汪洋被分成了六十多个肉块,被李沐投到了海里。虽然杀了人,李沐还算镇定,至少永鳞宝刀他到手了。
抛尸以后,李沐还忙里偷闲的自己下厨做了一顿饭,特意做了当初两人相识时的那道红烧鲤鱼。
鲤鱼烧到肉质鲜美,红艳欲滴,但李沐只尝了一口,就全部吐出来了。他终于明白汪洋为什么从来不吃自己做过的菜了,也知道他临死前的那句“可惜”所指为何了。
用永鳞刀杀过人的人,吃出自刀下的菜,脑里都满是死者弥留时的痛苦回忆。无论山珍海味,尝来都是人肉味,怎不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