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2
红山镇废弃的屋子里。
一盏用破瓦片做成的油灯下，破衣啦撒的张晋在抠抠索索地数着手里的硬币和纸币。
一旁，张浩眼巴巴地看着；张发财疲累地蹲在那里，仰着脑壳无精打采地抽着烟。
“爷爷，俺这儿还有一毛！”张浩举着脏兮兮的小手，向张晋伸着。
张晋顿住，看着张浩手里的硬币许久，无声地拿了过去，数进数着的钱币里。
隔着不远处，蛾子正在一个用木棍吊着的小锅里煮着饭。炉火熏得她直流眼泪，她不住地用衣袖擦着眼睛。
蛾子用勺子搅了搅锅里的粥，然后，站起来，仰头沉思着，继而，向着张晋走过来，道：“爹，俺想着，明格儿家去上上坟，完后，咱们再走远点儿。……这儿天快冷啦，镇子里的活儿不好干啦。”
张晋又顿住，眨巴着眼睛良久，叹着气，道：“唉……！可咱……还欠着……东家的……赔命钱，走远喽……就……成吗？”
蛾子：“咱也不能就恁么想，爹！……咱的祖坟还搁这儿呢，不管走多远，咱还是要回来的。……杨家的大少奶奶也没逼过咱，可咱也得快着点儿把钱给攒够了，去给她圆上。……就还得想个法儿，咋也得再弄个窝儿啊！……老恁么着，又咋是个长法儿呢？”
张晋：“可……东家……就还信得过咱……走远喽？”
蛾子一边揪下衣襟上的一段线头，把张晋数好了的纸币绑在一起，道：“俺见杨家的大少奶奶可不一般呢！……你没听她说吗，杀父之仇不可不报；可俺也看出来啦，她也不想让咱的孩子们冤冤相报。……咱走远点儿，也是为着快点儿攒够了一泡钱给她圆上。也再说啦，她也没老是搁人儿遛着咱，不还是就信得过咱吗？……也没准儿，她也根本就没指望着咱能圆上这赔命钱，也就是那么的说说。”
张晋：“那咱……更不能……就再丢了这份儿信义和人性啊，这儿是对咱……多大的恩惠啊！……俺就还能活几年儿呢？还不都是……为了，浩……他们吗？……俺……这儿都是……造下了……啥孽啊？”
蛾子：“也行了，爹。……俺也知道你就不咋愿意离开这儿养咱的地儿，可咱……就还得活着啊！”
张晋：“那你……就把这儿钱，也给……大少奶奶，捎回去吧；俺这儿……已经攒了七块啦！可就还差着……好多啊啊啊……”
张发财耷拉下脑袋，把烟蒂在地上按灭，站起来，走了出去。
蛾子：“你要去哪儿，他四叔？等会儿就吃饭啦！……爹，咱不着急，慢慢来，总有一天儿，咱能翻身的，啊，爹？”
张浩拉住张晋的胳膊：“爷爷，就还有俺呢，俺也能干活……挣钱！”
张晋拍着张浩的手，道：“唉……！不……着急，不着急，爷爷……不着急！可就是……苦了……你三娘了啊啊啊……”
“爹！……你看看你，又说啥呢？那将来，俺还不是得埋在咱张家的坟地里，咋就苦了俺了呢？”蛾子一边向粥锅前走着，道。
“唉……！就可惜了的咱那祖坟呢，在俺的下一辈儿上，就少了恁大的一片……”张晋无助地摇着头，苦涩不堪。
张浩靠在了张晋怀里：“爷爷……”
573
杨俊家正房东屋。
杨大妮靠在炕沿上哭着，嘴里一边磨叨着：“……这儿可咋办呢，这儿可咋办呢？”
山菊也在一旁急得什么似的。
周凤兰挨着柜子站着，镜子里反射回她沉着思考的样子。
周凤兰转过身来道：“都先不要着急，就让我好好的想想，就是什么人，能干出这样的事来呢；好么？……山菊，你也不要忙着把这件事情告诉给大憨，大憨性子还不太稳，有他自己的准主意，一旦他知道了，还不知道又要填出什么乱子来。那样反倒更不好办，你说，是么？”
山菊情绪稳定了些：“可是大憨……他听你的！”
周凤兰：“他是听我的，对东家也有些愚忠，让我放心，可他还有他自己的准主意，遇事也好一根筋，你也没发现吗？……也再说了，我也没想好，该怎么办，又该叫他去做什么呢？”
“嗯！那俺先不和他说。”山菊信任地看着周凤兰，蓦地又道“……要不，咱们报官呢？”
杨大妮也抬起头来：“对，弟妹，俺去报官？！”
周凤兰道：“不行！……现在还不是时候。……就是退一步说，你还能指望着保安队，尽快的给咱破了这个案子吗？……现在最要紧的，是先不能声张出去，不能就叫什么人都知道了，咱们才可以想办法。……反之呢，你就不怕福头有个什么危险吗？……我觉得，拐了福头去的人，多数的时候，还是冲着钱……来的吧？”
杨大妮：“可咱家……哪儿就还有钱呢？”
周凤兰：“这个，也先不急，咱就先暗暗地打听着，等有了消息再说，你看……行吗，姐姐？”
杨大妮犹豫了一会儿：“俺……就听你的，弟妹！”
周凤兰又冲着山菊：“也先不要让葫芦，和葫芦家的知道！”
山菊：“俺……记住啦，大少奶奶！”
“可是俺……俺的弟弟，福来……”杨大妮扭身趴在炕上，又抽泣起来。
周凤兰冲着山菊又道：“你先去吧，就给大姑奶子先煮碗面来，不管怎么说，饭，还是要吃的。”
“那俺去了，大少奶奶！”山菊说着，走了出去。
周凤兰也徐徐地走到炕沿前，脱鞋，上了炕。
574
喜鹊家的窑洞里。
窑洞里没有点灯，黑黢黢的。
杨大憨侧躺着，睁着眼睛。
马华平躺着，眼睛看着窑洞顶，低声地说着话：“……下一步呢，咱们的主要任务，就还是要把群众组织起来。只有发动了群众，咱们才能有组织有计划地去和鬼子斗；而不是靠……个人的单打独斗，去和鬼子拚。靠哪一个人的力量，是赶不走鬼子的。鬼子既然给了这支枪，你可以大摇大摆地背着，咱也得利用这个条件……”
杨大憨先还听着，渐渐地，眼皮打架，闭上了眼睛。
马华：“……就像杨先生说的那样，今天一个，明天一个，群众都发动起来了，你这个地方这样，他那个地方也这样，积少成多，自然的，久而久之，也就削弱了敌人的力量。……当然了，话还是要再说回来，你也许会说，杨先生他，不也是单打独斗吗？可你也应该再想想，杨先生的哪一次行动，不是经过周密的准备和计划的呢？所以，鬼子他找不到破绽。这就是斗争的艺术性。你说，是不是这样？”
许久不见杨大憨反应，马华诧异地扭头看去。
原来，杨大憨已经喘息均匀地睡着了。
“唉！……这个大憨同志，怎么心里就没啥呢？”马华叹息一声，又给杨大憨拉了拉被角，自己也打着哈欠，睡去了。
575
深夜。
村街上。
山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渐渐地，快到了家门口。
倏地，一束手电光照了过来，接着，就传来了日本兵的日语的声音：“什么人的？”
山菊被吓得赶紧捂了胸口，进跑几步，进了自己家的院子，关了大门，背靠在大门上喘着粗气。
许久，手电光熄灭了，村街上没了动静。
山菊捂着胸口，又小跑着进了屋子，关了屋门。
屋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有许久，山菊才适应了屋子里的黑暗，从屋门前向着住的屋子里摸去。
“大憨？……大憨？”进了里屋，山菊轻声地叫着，一边在炕沿边上向炕上摸着。
炕上却没有杨大憨。
山菊愕然了。
“大憨！”又许久，山菊慌忙向外跑去。
外屋里，山菊跑到门前，伸手刚想开门，猛地又僵住，打怵地捂住了胸口。
576
黎明，家家户户的屋顶上都在冒着炊烟。
碌碡赶着大车，狂奔着，进了西村口。
“驾！驾！”碌碡扬着鞭子，抽打着牲口。
大车的车轮滚滚向前。
一名早起拾粪的老者扭着身子，纳闷地看着飞跑着的大车。
“吁……！”大车到了杨俊家的大门口，碌碡猛地拽住车闸，把大车停在那里；然后，把鞭子插着鞭鞘里，急三火四地蹦下大车，气冲冲地跑到杨俊的大门前，朝着还没有打开的大门踹了一脚，嚷道：“开门，开门，开门！……杨大妮，你给俺出来，出来，杨大妮！”
立刻，有几户人家的院门被拉开了一道缝，有人在向外偷窥着。
远处，被日本兵占领着的村街上，一名正在游动着站岗的日本兵发现了可疑，立即从肩上摘下大枪，警惕地观察着。
577
杨大憨的家里。
山菊头里脚外地趴着睡着。
蓦地，山菊忽然醒来，伸手抓了把一旁空被窝的被子，愣怔了一会儿，忽地坐起来，一边抓拢着头发，紧着下了地，向外跑去。
此时的山间小道上，杨大憨身背着盒子枪，也正在大步地走来。
578
村街上。
碌碡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块石头，朝着杨俊家的大门砸去。
碌碡一边砸，还一边喊着：“……杨大妮，你给俺出来，出来！……****的婆娘，你以为你躲到你娘家来，俺就找不到你了吗？……你给俺出来！”
周围，已经积聚了一些看热闹的人。
人们都莫名其妙地看着碌碡连砸带闹着，谁也不敢言声。
579
杨俊家的正房东屋里。
炕桌上亮着油灯。
杨大妮趴在炕头上，流着口水，睡着。
周凤兰坐在炕梢儿，趴在炕桌上，也睡得一塌糊涂。
外面碌碡大闹的声音隐隐地传来。
周凤兰蓦地睁开了眼睛，眨动着，听着外面传来的声音。
好一会儿，周凤兰抬起身子，见杨大妮还在睡着，便吹熄了油灯，诧异地听着外面的声音，慢腾腾地下地，走了出去。
从杨俊家的院子里看去，正房的门打开，周凤兰缓缓地出来，吹灭了灯笼。
大门口忽然传来“咚”的一声响。
周凤兰一愣，随即道：“谁呀？”
外面传来碌碡的声音：“……杨大妮，你奶奶的，你睡死了吗？……你就给俺出来，出来，出来呀！”
周凤兰立即变了脸色，朝屋子里瞥了眼，又拢了拢头发，气愤地向着大门口走了去。
580
村街上。
杨俊家的大门前，已经围拢了好些看热闹的人，还有人从远处跑过来。
有人想上前去拉开碌碡。
被人拦挡着：“你知道咋回事儿啊，回头大少奶奶要是怪罪了，咋办？……先看着！”
被拉着的人住了手。
碌碡在人群外面又拣了一块石头，用手托着，快步地向杨俊家的大门口跑着；人们都给他让开条道。
大门忽然“哗”地一声打开。
碌碡也急忙刹住脚，手里托着的石头也从身子的后面脱了手，险些没有砸在碌碡的后脚跟上，但碌碡还是像是被绊了一下似的，趔趄了一下。
周凤兰从大门里出来，威严地站在门口。
碌碡趔趄着，也站稳了身子，却没有了刚才的闹性劲儿；看着周凤兰。
周凤兰：“你要干什么？有话就不能好好的说吗？……我杨家，也是你想来闹，就来闹的么？”
碌碡愈发地没了底气，向后退缩着。
但是，看到周围的人们都在看着他，霍地，碌碡又把脖子梗梗儿起来，貌似很强硬地道：“就就……甭用你管！……俺找她****的杨大妮！”
说着，碌碡低着头，从周凤兰的身边闯进了大门去。
周凤兰目光鄙夷地扭着头，看着大门的里面。
581
金沟村。
远处的村街上，葫芦四平八稳地韧着衣服的袖子，和葫芦家的一边巴望着，从村街上缓步走过来。
再远一点儿，山菊也出了大门，左右地看着，躲闪开不远处日本兵的视线，向着这面小跑过来。
在另一方向上，杨大憨已经迈着大步，走进了西村口。
东村口，竹内和翻译官坐着摩托车，颠簸着拐进了村子。
摩托车在原先张晋家的大门前停下来。
竹内和翻译官下了车，向着张晋家的院子里走去。
到了门口，竹内又停住，回首问几个正在伸着脖子看着的日本兵，用日语道：“喂！你们的，在看什么的？”
几名日本兵赶忙向着竹内立正，敬礼，有人用日语道：“报告竹内大尉，在看中国人的，打架的！”
“喔？！”竹内也饶有兴趣地走过来，向着前面看着。
582
村街上。
“你姥姥的，俺就叫你给俺滚回去，回去……”此时，碌碡已经拖拉着杨大妮从院子里出来。
杨大妮两手护着脑袋，哭求着：“……求求你，别打俺，别打俺；俺就再住一天，一天！等俺弟有了个信儿，俺就回去，就回去，还不中吗，不中吗？……俺就求求你了啊，俺呢……俺就求求你了啊……”
“人家丢了崽子，关你个屁事儿！……你奶奶的，你就给俺上车去，上车去！”碌碡连打带踢着杨大妮，薅着杨大妮的胸襟，把杨大妮甩上大车去。
杨大妮在大车上爬起来，捂着脸，呜呜地哭着。
有人把目光望向周凤兰。
周凤兰被气得愤愤儿地看着，却没有说话。
“都看啥看？你奶奶的，都给俺起开！”碌碡拽出鞭鞘里的鞭子，冲着众人嚷道。
有人刚想说话，质问碌碡。
杨大憨从人群的后面巴望着，吼了起来：“****娘！……你敢欺负俺大姑奶奶，俺****个娘！”
杨大憨骂着，就唬了上来。
碌碡正想松开车闸，一下子被骂愣住了。抬头看见杨大憨唬过来，打怵地倒退着，道：“你你你，你别过来！……你过来，……俺抽你！”
碌碡掂量着手里的鞭子。
杨大憨跺着脚，继续向着碌碡逼近着：“俺就是****个娘！……****个娘的！你放开俺大姑奶奶！……放开！”
碌碡一边倒退着，式量着举起了鞭子。
“放开俺大姑奶奶，放开！”杨大憨声嘶力竭地吼着，倏地掏出了枪，对准了碌碡。
583
张晋家的大门口。
竹内显然是看到了他所感兴趣的事情，忙掏出望远镜来，举在眼前。
一旁的翻译官，暗暗地着急，咬着牙，攥起了拳头。
望远镜中，晃动着出现了杨大憨举着枪的身影。
584
红山镇废弃的屋子里。
“爹，俺回来啦，爹。……钱托人捎给大少奶奶啦，俺也说给掌柜的啦，要辞工，可掌柜的说俺干得好好的，就舍不得让俺走……”蛾子一边说着，进到屋子里。霍地看到张发财和张浩也在，一下子愣住了：“……咦，他四叔，你没去给祖上上坟吗？咋这么快……就回来啦呢？”
张发财蹲在地上看着屋顶抽着烟，没有吱声。
张晋拄着棍子闷坐在一旁，低着头在掉眼泪。
蛾子又把目光看向张浩，张浩赌着气，在闷声不响地收拾着高台上不多的被子等杂物。
“就咋地啦，浩；你告诉三娘？”蛾子道。
张浩亘迟着一会儿，哝叽道：“上坟的路……都被日本人……给堵上了，不让过。……还险些没抓了……爹去，挖金子。”
蛾子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张晋这时却打了个“唉”声，长叹了口气，道：“……唉！……这儿还不是咱……自格儿……作的孽、作的孽啊啊啊……俺就还有啥脸，再去见俺的……祖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