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任诞篇》 中记载了不少魏晋士人沉湎于酒的故事,他们视饮酒为人生的最大需要——“三日不饮酒,觉形神不复相亲”,“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痛饮而醉比渴望长生更好,“相逢宁可醉,定不学丹砂”。酒的沉醉也能达到物我两忘的超然境界。
阮籍放荡有傲世情,不乐仕宦。晋文帝喜欢与他交谈,任其所欲,不迫以职事。阮籍闻步兵营厨中有贮酒三百石,欣然求为校尉。于是入府舍,与刘伶酣饮。阮籍常常狂放与压抑并存,醉于酒池,哀于心胸,其内心的痛苦非局外人所能想像。《晋书·阮籍传》 记载:“时(阮籍)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 于是,阮籍在《大人先生传》 中说,借着酒的功德,可以“逍遥浮世,与道俱成”。
嵇康内心的苦楚丝毫不亚于阮籍。“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乃起耳。” 其自我压抑之程度不可谓不深。为了抚慰痛苦的心灵,只好以酒为趣,与道(自然)为友,以养生为务,以成仙为望。与阮籍、嵇康并称为“竹林七贤” 的刘伶,“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自云“天生刘伶,以酒为名”,还专门写了一首《酒德颂》,备赞酒中乐趣,倡导“唯酒为务”,“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慌尔而醒。”
另一“竹林七贤” 之一、阮籍的侄子阮咸“居母丧,纵情越礼”,与诸阮大盆盛酒,“时有群豕来饮其酒,咸直接其上,便共饮之”。还有名士胡毋辅之、谢琨散发裸身,闭门酣睡数日。另一名士光逸进门不得,便于户外脱衣露头,伏身于狗洞大叫,辅之开门,光逸得进,遂执杯斗酒,不舍昼夜。在士大夫阶层,甚至流行“散发裸身,对弄婢妾” 的糜烂之风。
陶渊明“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也需要酒的帮助。他悟出了“酒中趣” 即“自然” 的道理:“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悠悠迷所留,酒中有真味!” 南朝梁代的萧统《陶渊明集序》说:“有疑陶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焉。” 陶渊明借酒以抒发其人生之情怀,“白日掩荆扉,对酒绝尘想”,酒可使人超脱尘俗。“中觞纵遥情,忘彼千载忧”,酒可使人忘忧消愁。陶渊明淳真、质朴,虽嗜酒,但他饮酒非为行乐,而是为了心性洁白,保全情操。
魏晋风度除了饮酒,还有吃药。魏晋玄学的创始人何晏是“吃药的祖师”。他吃的不是寻常的药,是一种名叫“五石散” 的药。“五石散” 是一种毒药,虽出于汉代,但很少有人敢用。何晏首获神效,于是大行于世,服者相寻。
据何晏自己说:“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觉神明开朗。” 这种药吃下去后,全身发烧,名曰“散发”。“因为皮肉发烧之故,不能穿窄衣。” 鲁迅先生说:“现在有许多人以为晋人轻裘缓带,宽衣,在当时是人们高逸的表现,其实不知他们是吃药的缘故。一班名人都吃药,穿的衣都宽大,于是不吃药的也跟着名人,把衣服宽大起来了!” “还有,吃药之后,因皮肤易于磨破,穿鞋也不方便,故不穿鞋袜而穿屐。所以我们看晋人的画像或那时的文章,见他衣服宽大,不鞋而屐,以为他一定很舒服,很飘逸的了,其实他心里都是很苦的。”
魏晋六朝,道教流行。道士们讲究炼丹、养生之术。魏晋士人喜吃药,不仅是为了治病,更是为了延年益寿。王羲之“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但他还“与道士许迈共修服食,采药石不远千里,遍游东中诸郡”,以“雅好服食” 著称。和服药、饮酒一样,清谈也是魏晋名士的风度。“清谈” 常被人误解为空谈,其实不然。魏晋名士有较高的文化修养,既能写诗作文,又善于抽象思维,还重视交往和友谊。于是,清谈便成为一种高级文化社交形式,如正始之音、竹林之游、兰亭禊集等等。
“正始之音” 开创了魏晋清谈之风。六朝名士几乎都是清谈老庄和善言名理的能手,傅嘏“善名理”,荀粲“尚玄远”,何晏“言远而情近,好辩而无诚”,王弼“通辩能言”、“辞才逸辩”,阮籍“言及玄远”,向秀“最有清辞遒旨”,郭象“言类悬河”,殷浩“能言理” 等等。嵇康在《琴赋》 中说:“非至精者不能与之析理。” 清谈与析理必须具有理智的良心、哲学的头脑、追求真理的热忱和能言善辩的才干。清谈而思辨的学风,是魏晋六朝的文化生气勃勃、独具风采的一个重要原因。
服药行散、饮酒逍遥、清谈析理,共同反映了魏晋六朝名士、文人的生活情趣和精神风貌,并从而影响和形成了那一特定时代的社会文化风尚。
3.及时行乐:“眼前的幸福最重要”
魏晋时代出现的《列子》 一书说,人的自然本性在于追求享乐,并把人生的感官快乐看成人生最重要的东西,应当及时行乐,其他皆无关紧要。《列子·杨朱篇》 为了渲染这种纵欲寻欢的人生态度,还描述了子产与其好酒之兄公孙朝、好色之弟公孙穆辩论人生的寓言故事。
子产担任郑国的国相三年,好人顺服他的教化,坏人畏惧他的禁令。郑国因此得以安定,诸侯为之感到害怕。但子产有个哥哥叫公孙朝,有个弟弟叫公孙穆,一个好酒,一个好色。公孙朝“方其荒于酒也,不知世道之安危,人理之悔吝,室内之有亡,九族之亲疏,存亡哀乐也。虽水火兵刃交于前,弗知也。” 公孙穆“方其耽于色也,屏亲昵,绝交游,逃于后庭,以昼足夜,三月一出,意犹未惬。”
子产为此深感忧虑,便对他们说:“人之所以贵于禽兽者,智虑。智虑之所将者,礼义。礼义成,则名位至矣。若触情而动,耽于嗜欲,则性命危矣。子纳侨之言,则朝自悔而夕食禄矣。”
但朝、穆兄弟俩不听规劝,反而说了一段奚落子产的话:吾知之久矣,择之亦久矣,岂待若言而后识之哉? 凡生之难遇而死之易及。以难遇之生,俟易及之死,可孰念哉? ……为欲尽一生之欢,穷当年之乐,唯患腹溢而不得恣口之饮,力惫而不得肆情于色; 不遑忧名声之丑,性命之危也。且若以治国之能夸物,欲以说辞乱我之心,荣禄喜我之意,不亦鄙而可怜哉?朝、穆为了替自己贪图享乐的纵欢主义的生活态度作辩护,又与子产辩论治内与治外之理:夫善治外者,物未必治,而身交苦; 善治内者,物未必乱,而性交逸。以若之治外,其法可暂行于一国,未合于人心; 以我之治内,可推之于天下,君臣之道息矣。
朝、穆二人的这种“我之治内” 之术,就是不“尊礼义以夸人”,不“矫情性以招名”,把那些礼义名教置之脑后,一任情性之自然。子产听罢,竟茫然无言可答。
书中又为人生算了一笔账,“百年,寿之大齐,得百年者千无一焉。” 人活百年,是够长寿的了,但这种人是很少的。姑且有一个人活了一百岁,这一百岁是怎样度过的呢?
孩抱以逮昏乱,几居其半矣。夜眠之所弭,昼觉之所遗,又几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忧惧,又几居其半矣。
人生的绝大部分时间不是生活在浑然不觉之中,就是生活在痛疾哀苦之中,剩下的一点时间也不能全部用来享受。人生是短暂的,享乐的时光更短暂。人活着是为什么呢? 不就是为了享乐嘛!何不及时行乐呢? “人之生也奚为哉? 奚乐哉? 为美厚尔,为声色尔。”
在《列子》 看来,困苦、戚忧之长生,还不如快乐享受之短生。“熙熙然以俟死,一日、一月、一年、十年,吾所谓养”,而“戚戚然以至久生,百年、千年、万年,非吾所谓养”。对于那种认为纵欲伤身、不能长寿的说法,《列子·杨朱》认为,这实际上是“害生”、“虐生”,因为,人若总是为明日之乐废今日之乐,一日延至一日,无限推移,就没有享乐之时。这样,即使活得再久,也是了无乐趣。反之,如果只顾今日之乐,活一天乐一天则时时乐,日日乐,终生乐矣,这才是真正的养生之道。
《杨朱》 认为,养生之道,应该是完全地放纵自己,按照机体冲动去行事。苦中长生不若乐中短命。因此,人生在世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死于酒色中,做鬼也风流。世人不敢及时行乐,除了追求“长寿” 之外,还因为顾及生前死后的名利富贵。《杨朱》 说:
生命之不得休息,为由事故,一为寿,二为名,三为位,四为货。有此四者,畏鬼畏人,畏威畏行。
看重名利富贵,就难于及时行乐。因此,它劝导人们不要羡慕和追求名利富贵,“丰屋、美服、厚味、姣色,有此四者,何求于外?” 只要有供人纵欲享乐的东西就够了,还求其它的干什么? !
在名利富贵四者之中,尤其反对求名,认为名是最害生的,是使人不得享乐的桎梏。不除名誉之心,就不能尽一时之欢。这是因为,若要不想身背骂名,就得遵守礼义法度,小心谨慎就不能恣意肆行; 若想追求一时之名,就得禁一世之乐,求万世流芳,就得终生受苦,实在是享乐的最大障碍。在《杨朱》 看来,那种为明日之名毁今日之欢、为死后之誉废生前之乐的人简直是愚不可及,是人世间最大的傻瓜,是根本不懂得生死的真道理的蠢货。
为了彻底摧毁人们求名之心,《杨朱》 又提出了“生异死一” 的观点。活人有贤愚贵贱之分,死人则都只是一堆腐骨,身死名灭,哪里还存在什么贤愚贵贱!万物所异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则有贤愚贵贱,是所异也;死则有臭腐消灭,是历同也。……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愚亦死。生则尧舜,死则腐骨; 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异?
《杨朱》 认为,既然死亡把一切善恶美丑、贤愚贵贱都消灭了,流芳百世也好,遗臭万年也好,不都是一样的嘛!求名有什么价值呢? 生前之名不可求,死后之名就更不该求:“矜一时之毁誉,以焦苦其神形,要死后数百年中余名,岂足润枯骨? 何生之乐哉?” 所以,人生只应“且趣当生,奚遑死后”。《杨朱》 还指出,名与实是对立的,“名无实,实无名,名者,伪而已矣”,求名就不能享乐,要享乐就不要追求名声。譬如,像历史上公认的尧、舜、禹、周公、孔子这样的大圣人,“生无一日之欢,死有万世之名。……虽称之弗知,虽赏之不知,与株块无以异矣”。而像桀、纣这种世所公认的凶顽,“生有从(纵)欲之欢,死被愚暴之名。……虽毁之不知。虽称之不知,此与株块奚以异矣”。人死了,誉也好,毁也好,树碑立传也好,弃尸荒野也好,死人都不知道,有什么区别呢? 但是,前一种人劳苦困顿一生,没有一丝的享乐,实是有名而无实; 后一种人不顾一切地追求享乐,虽然身背骂名,但得到了实惠。人生在世,为何要去追求那无实之名呢?
总之,《杨朱》 认为,人活一世,唯享乐为实,唯享乐为务,仁义礼智、名利富贵都是虚假的东西,是享乐的桎梏。因此,人应该抛开这一切,投身于声色,玩命于酒海,尽情地寻欢作乐。
《列子》 所渲染的享乐主义,在魏晋名士中盛极一时。《晋书·刘伶传》 说,刘伶“放情肆意”,“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谓曰:‘死便埋我’,其遗形骸如此”,对于死似乎很达观。刘伶常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他遗落世事,理智全为情感所制,自放达堕入颓废,这与其仕途失意时的心绪不佳有关。
《晋书·谢鲲传》 说鲲少时“任达不拘”,曾因挑逗邻女,被对方投梭折去两齿,不顾讥笑而“傲然长曰:‘犹不废我啸歌。’” 《晋书·乐广传》 说,王澄、胡毋辅之等,皆亦任放为达,或至裸体者。广闻之笑曰:“名教内自有乐地,何必乃尔。”《世说新语·任诞篇》 记载:有一次王导、周觊与一些朝士名流到尚书纪瞻家“观伎”,“瞻有爱妾,能为新声。觊于众中欲通其妾,露其丑秽,颜无怍色。” 以往名士习气,“或谓诸人虽裸袒,不过朋友作达,何至众中欲通人妾?” 纪瞻作为江南名士,名门望族,身为东晋元帝的尚书,对于如此“乱男女” 之大节的举动,也不以为然,可见“此自是当时风习”。有人曾为此事“司奏免官”,但元帝“诏特原之”。周当时身为仆射,晚年名德日重,“获海内盛名”。他曾说:“吾若万里长江,何能不千里一曲。”
后人沈约《宋书·五行志》 也说:“晋惠帝元康中,贵游子弟相与为散发倮身之饮,对弄婢妾。逆之者伤好,非之者负讥。希世之士,耻不与焉。” 这说明西晋元康时,颓废放荡之风已很盛矣。
4. 田园牧歌:管它贫富与贵贱
道家鼻祖之一庄子说:“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 庄子设计的“真人” 理想人格,对于魏晋名士来讲,是一生的追求。
嵇康推崇胸襟坦荡、自然率真人格之美,他所企慕的理想人格是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君子:心无所矜,而情无所系,体清神正,而是非允当。忠感明天子,而信笃平万民,寄胸怀于八荒,垂坦荡以示日,斯非贤人君子,高行之美异者乎?
嵇康在《与山巨源绝交书》 中指出:“君子百行,殊途而同致。循性而动,各附所安。” 嵇康身处司马氏的黑暗统治之下,大胆抨击“名教” 之治,“非汤武而薄周孔”,为“世教所不容”。钟会谮康“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世,不为物用,无益于今,有败于俗。”
但嵇康这种自然淳真的人格,受到人们的推崇,被誉为“方中之美范,人伦之胜业”,因为他“值心而言,触情而行”,确实达到了一种很高的精神境界。
阮籍所寻觅的理想人格是一种超脱而得“道” 的“大人先生”,即理想中的“圣人”。阮籍在其著名的《大人先生传》 中,表达了他对理想人格的设想。这种设想与庄子的理想人格一脉相承,也超脱了现实的社会而走向了虚渺的人格空间,追求天人合一的宏大深远的“天地境界”。
《大人先生传》 说,大人先生碰见一个打柴的人,问他将要打一辈子柴吗? 打柴人说:“圣人以道德为心,不以富贵为志,以无为用,不以人物为事。尊显不加重,贫贱不自轻,失不自以为辱,得不自以为荣。……无穷之死,犹一朝之生,身之多少,又何足营?” 这个打柴人自以为超脱于富贵贫贱的区别之上,超脱于得与失、生与死的区别之上。
但大人先生认为打柴人超脱得还不够彻底,他认为:时不若岁,岁不若天,天不若道,道不若神。神者,自然之根也。……故与世争贵,贵不足尊; 与世争富,富不足先。必超世而绝群,遗俗而独往,登乎太始之前,览乎忽漠之初,虑周流于无外,志浩荡而自舒……廓无外以为宅,周宇宙以为庐。这就是说,是非、善恶、贫富、贵贱、得失、生死,都是社会人生中的区别,超出这个区别,就是超乎社会之上。所谓得“道” 的“圣人”,不但超出社会之上,还要超出自然界之上。阮籍认为这才是最高的精神境界。
阮籍具有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尚情操。他借“大人先生”之口,深刻地揭露和嘲弄了当时的礼法之士的虚伪。阮籍为深持自己人格的独立和高洁,曾醉酒六十日,以拒绝与司马氏结亲。《世说新语·任诞篇》 记载:“籍母将死,与人围棋如散,对者求止,籍不肯,留与决赌。既而饮酒三斗,举声一号,呕血数升,废顿久之。” 又说:“阮籍当葬母,蒸一肥豚,饮酒二斗,然后临诀,直言‘穷矣’! 都得一号,因吐血,废顿良久。” 闻母将死却不止围棋,临葬母又烹豚饮酒,可谓无情,时人惑于其狂放怪癖、不合情理的外表,而谓之“痴”,但实质上籍“性至孝”,他号啕大哭,以至吐血数升,其情之真挚与浓烈,又为凡俗所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