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小边起床做了早饭吃了，装点钱就出发了。
他先坐公交车到宜昌市图书馆附近，下了车然后从那里走到沿江大道上，然后他在沿江大道的路边上等了一会儿，等到了一辆到圭都的长途车，小边进去坐好，然后扭头看着窗外的长江，心里七上八下地翻腾着，二小时后，车到圭都。
这一趟车费花了他二十元。
小边到圭都县城后下车又步行了一段路，然后他就来到了圭都市中医院。
正如这个时代的大多数医院一样，这所圭都市中医院也新建起了漂亮的住院部大楼，外表看上去就显得正规气派，走进去，里面果然宽敞明亮，让初来此地就医的人们觉得安心。
只不过再细细一看，小边就皱眉了。
大厅里摆放着古代研磨中药的工具模型，楼梯周围的墙面上张贴了不少祖国医学的杰出人物以及他们的贡献，什么华佗张仲景扁鹊李时珍等等。
小边此前正在网上追捧方舟子，对方舟子对中医的批判十分赞赏，因此他对中医就很反感，不明白政府为何还要让这种非科学的东西在中国社会大行其道？
但这就是政府强力提倡的东西，正如政府当年强力正押了他们的油行一样，他也不好说什么，也无力做什么，只好看着喽。
在三楼的一间病房里，小边看见了他的老妈。
这间病房里放了三张病床，他老妈正躺在靠里面的一张床位上。
病房的墙上挂着液晶电视，正在播放着电视剧，小边的姐姐姐夫则围坐在他老妈病床周围，小边首先去看他的姐姐姐夫，这是一对生活在底层的农村夫妇，疲惫的容色与他们的年龄相比，显得过于苍老了。
他们看见小边到来，都露出了笑容，跟小边打了招呼，小边走过去，就挨姐夫站着。
小边老妈此刻正躺在床上，仰脸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对小边的到来倒没有多大的惊奇，似乎正陷入她自己的病痛中在默默地抗争，因此对外在无力表示，又或者内心正涌满很复杂的情感，一时没法子一下子倾吐出来。
小边走近病床边低头看了看，他老妈正在打吊针，她的右手果然是无力了。
小边心里就一阵酸痛。
那个强健、快乐的老妈，就要消失了吗？
“老妈，怎么样？右手怎么没劲啦？”小边微笑着，尽量做出关怀的样子，又尽量装出轻松的表情，逗弄着老妈，好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的样子，一边握着他老妈的右手。
“唉，”在儿子殷切还带有天真的目光下，他老妈这时终于抿嘴叹了一口气，多少话好象都在这一叹之中！小边不相信他母亲有着复杂的内心世界，因此他觉得她的这一声叹息只是在做作。
在这一声引不来多少关注和同情的叹息声中，他老妈还是表示了对病痛的冷静与无奈：
“早上出门散步，走了一程，右手握钢球忽然握不住了，我才自己走到医院来，然后就给小亚打了电话，住了院。”
他老妈说话一向有条理，现在依然是冷静，她居然把她的得病过程说得这样详细清晰。
小边注意到他老妈的手机就放在她的枕边，又问充电器带来没有，回答是忘在家里了。
小边要他老妈随时用手机与他们保持联系。
“医生怎么说呢？”小边转身问姐姐。
“医生说还要观察、拍片。”他姐姐说。
“照顾的问题怎么办呢？”
这正是大家面前悬而未决的问题，很快，病床边的这三人便围在一起开始议论起这个问题来了。
“昨晚是小亚陪的，今天中午他爱人将给老妈送饭来，晚上小亚下班还会过来，夜里小亚在这儿陪睡。”
小边姐姐在边上介绍情况这样说。
“我自己能行，不用你们操心！你们还是忙你们自己的事情去吧！你们来一趟都不容易啊！”
躺在床上的他老妈坚决地表示说，表面上看起来这就是一桩小病小灾，确实没什么。
“我看，还是我把老妈接到宜昌去照顾吧！”
小边想了一下，张嘴这样说。这句话他并没有深入地思考过，但此时，不知怎么被他拿出来装了门面。他想也不想，也就这么张嘴说出来了。
小边刚刚还忙不迭地去卫生间把痔疮肉团用手托进了****，这时才走了出来，但他却说了这句自己并不能胜任的话。
“你要把老妈接到宜昌去？老妈她愿意吗？”他姐姐的声音马上就亮了，好象有一道光突然照到了她全身一般，她整个人也亮了，甚至脸上也是熠熠闪光的了。
她那显得又惊奇又疑惑的脸色让小边马上就开始后悔自己的随口乱说了，但是，面对姐姐的追问，小边并没有否认。
他姐姐看见小边点点头，便惊奇地把他望了许久，然后她把眼光朝老妈望去，看看老妈会是什么反应？老妈侧躺在床上，没吭一声，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
“以前我就说过要把老妈接到宜昌去的，老妈推三阻四才没有成行，现在看，她只有跟我上宜昌，由我来照顾她，此外的办法都不行：你呢，太远了，跑不来；小亚又太忙太累，分不了身。”
小边见自己的建议遇到了冷落，似乎没人认真听他的话，他便干脆放开了声音接着说，把他的想法都说了出来。
“老妈不愿意呀！老妈会跟你上宜昌去吗？”他姐姐在边上这样说，一边笑一边看他老妈的表情。
看来他姐姐对小边的提议倒没什么反对的意见。
“老妈是不想到陌生地去，没人陪她打牌呀……！”
小边也转头看着他老妈，看见她那面无表情的样子，小边便开了这样的玩笑，他老妈却并没有笑，她的脸色始终显得很严肃。
看样子他老妈并不相信小边所说的话，或许她早就把小边的现实情况摸透了，所以她对他根本就没有什么信心。
见此情景，尴尬无地的小边只好接着把话说了下去：
“主要就是那里人生地不熟，老妈住在那里会很孤独。另外，她看病也会不方便，收费也可能会高一点，住了院也不方便照顾，毕竟姐弟都隔太远；不过，老妈要是去宜昌跟我住的话，生活上我可以照顾她，但有两件事我不会做的：一是打胰岛素针；二是住院，那个付不起。”
他姐姐听到小边这样说，摆了一下头，表示对他提议的否定：
“所以说还是去不成喽，现在老妈在住院，她怎么去？”
他姐姐在旁边这样总结说。
“让老妈先在这里住一段时间，等好些了就跟我上宜昌去吧！反正老妈是不可能再一个人生活了！（众人听到这里都不由点点头）毕竟老妈现在只有一只手了，做饭恐怕不行，而且一个人在家中要是摔倒了，那更是麻烦，小亚忙又累，你那里老妈又不愿去，所以，只有我可以照顾她，但我不送她上医院，不吃中药，不打胰岛素针。”
小边一边说话一边发现自己现在的头脑开始运转起来了，越运转越清醒，看样子他的头脑的逻辑思维能力还是强得很的，并不是乱说话的哟。
起初，他刚开口时，还以为自己真是乱说的呢！现在说着说着，他越来越相信自己所说的话了。
“老妈是不愿意去我那里，觉得我对她不好，不过她要是跟你上了宜昌，在那里挂了怎么办呀？”
他姐姐又一次盯着他问，看来他姐姐对他的话是认真的：他姐姐的话里不光表示了她那里不能照顾老妈的理由，还在替他想着长远的以后了。
“挂了就挂了，火化了弄回来呗！”小边不在意地说，因为他似乎看明白了：他姐姐是真的希望他把老妈接到宜昌去。
看清楚这一点，小边的心里就有些冷了，说话时开玩笑的口吻也就增加了些，好象嘻皮的口吻，他这是在为自己留后路。
“那不行！”他姐姐急忙加以否定，表情十分严肃。
原来农村的习俗，老人最好死在家中，不能死在外面，否则不吉利。
因此，他姐姐的这一句否定似乎站得住脚，也似乎把小边刚刚自己给自己套上的枷锁给解开了，问题跟小边的关系似乎不大了，小边可以松一口气了。
小边松了一口气，他左右望望，却发现问题依然严重，因为个个的脸色都那么沉默，显见这依然是个未能解决的严重问题，这个严重的问题依然摆在他面前，他们面前，让他笑不起来，让他们笑不起来，让大家都轻松不起来。
小边试探性地说：“把老妈搬到小亚那里去似乎不可能——”
“那绝对不行！”他姐姐断然地否定说。
小边就沉默了。
当大家这样一直议论到沉默，小边就一直在侧眼观察他老妈，他以为他老妈会跟着他们发笑或眉飞色舞或忧郁满怀的，但他发现他老妈并没有笑，也没有哭，她只是侧头躺在那里，神情冷淡落寞，任吊瓶滴着药水。
忽然，他姐姐的女儿木木和她新婚的爱人文文闯进病房来了。原来，他们两人跟着父母一起来的，只是转到街上去买孕妇鞋去了，转了半天却没有买到。
这木木怀孕已经六个多月了，现在她的肚子已经挺得高高圆圆的了，这也是姐姐姐夫一直沉默的原因。木木的精神却好得很，看上去还是一个快乐的少女。
话语声和笑声还有爱的甜蜜顿时填满了这个飘着药味的病房空间，小边就趁机去了一趟卫生间，原来他的痔疮肉团又脱出肛外了，他不得不脱下裤子，用手费力地把它托回去，然后开门走出来。
小边以为他老妈会被木木带来的快乐所感染，但他老妈跟往常有些不一样，此时依然侧头躺在那里，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谈话间知道，小边姐夫很快就要回到武汉的工地上去，他是因为给兄弟帮忙建房才赶回来做了一段时间木工的，他姐夫这些年一直在武汉的建筑工地上打工，人都变得象混凝土一样木讷粗重了。听小边姐姐说，木木的爱人也要跟他的岳父一起到工地上做活去。
小边就叮嘱他们要注意安全，建筑工地，那实在是要注意安全问题，就他所知，有太多的悲剧曾经发生过了。
说着笑着继续坐了一会儿，小亚下班回来了，他一身的疲惫，长得象根瘦钢筋，他一进门，看见了小边，有些意外，说：“你不是答应不回来的么？”
小边只是点头笑了一下，并没多作解释。
然后大家又议论起了他老妈的病情。
他老妈见小亚回来了，转头似乎想对小亚说点什么，她嘴里此时才开始说起话来，那些在心头憋得太久的语言，急切得就象一颗颗燃着的木炭，火烫到她自己的表达都有些含混不清了，她越着急那些字句就越加火烫跳动起来，令她说出口的话语变成了一串机枪般的达达声。
小亚不耐烦地打断她说：“您不要说了！好不好呢？！”
小亚的这一吼声音很大，他的意思大概是老妈要说的话他全都知道，他让她不要再操心担心什么问题了。
他老妈见小亚这样的不耐烦，便有些困惑地收回了眼神，把脸顿了回去，那些火烫的话语忽然间消失为空气，什么都没剩下，于是她便没说什么了。
谈到吃中午饭，小亚说都到他家去吃。
本来他爱人会把饭给他老妈送来，听说大家都来了，便在家加了饭菜，现在他们就决定让小边陪他老妈在医院，然后剩下的人一起去小亚家吃完了再把饭菜带过来，小边和他老妈就在医院里吃。
他姐姐这时笑着说：“小边说要把老妈接到宜昌去由他来照顾呢，我说那老妈死了怎么办呢？他说火化了算了！”
旁边床上的病人听见了，笑着说：“这几子妹说话真真口无遮拦呢！”
小亚眼一瞪，望了他哥一眼，说：“怎么可能！现在晚上由我来陪护，中午我爱人送一下饭，白天老妈自己还能照顾自己，先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再说，到时万一不行，就请人照顾！哥哥说的尽是些不现实的话！”
小亚做事果断，很有一种雷厉风行的味道，加上他为人忠厚，办事能力强，大家都很信赖他，听他这样说了大家就没话说了。
他姐姐姐夫带来了一袋柑橘，小边这才注意到，他马上拿出一枚金黄的柑桔，剥开桔瓣吃起来，大家都没吃，只有小边一人在那里滋滋有味地吃着。
小边喂他老妈吃，他老妈把脸转过去了，她怕酸不吃，小边就自己吃起来了，他有些口渴了。
中午小亚把姐姐姐夫一家人带到他家吃饭去了，小边就在他老妈身边陪着她。
随后又有亲戚来医院看望了他老妈，并且送来了一些果品礼物。
他老妈面对这些亲戚，显得很伤感。
姐姐姐夫在小亚那里吃了饭，他们又回到了医院，并且给他老妈和小边带来了吃的饭菜。
他老妈拒绝大家喂，她吃饭要自己来，并且看上去还很有胃口。
小边一边吃一边看他老妈吃，他看见他老妈把饭碗放在床头柜上，然后人坐在了床边，接下来他老妈居然在缓慢地用左手把饭菜一勺勺地喂到嘴里去！然后她慢慢地咀嚼起来，小边看到老妈那副又笨拙又努力的样子，真正觉得他老妈这一生真是要强呵！
从未用过左手，现在却在用左手吃饭，他老妈嘴里也是安的乱七八糟的假牙，可她现在还是在慢慢地咀嚼着！
他老妈真厉害！
吃完后小边再陪他老妈坐了一会儿，坐到大约下午一点左右，他就离开医院回宜昌去了。
在回宜昌的路上，小边想：有小亚照应，他老妈暂时应当不会有大问题，不过最终，肯定还得他把老妈接到宜昌去，由他来照顾，不可能有其它的选择。
至于他老妈的病情，他已猜出是脑中风之类的病症，治疗就交给医院吧！对他们子女来说，照顾病人就是他们要认真完成的事。
现在他老妈能说能走，让她自己照顾自己倒也不成问题，何况还有小亚和他爱人呢！
可小边总觉得内心沉甸甸的，他意识到：人生中最困难的日子终于到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