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边,看到这一切,却感到还有可为,他应当还有可为,因为,他被他老妈的哭泣深深地打动了。
一刹那间,小边想到了很多往事,有很多很多的往事浮向他的心头和脑海,如同汹涌而来的洪水一般,那股洪水,不仅冲向了他老妈,也冲向了小边,把他也给淹没了。
小边想起他老妈翼护他们兄弟一起度过的清苦的童年,那些难以忘怀的透明的日子哟!他想起他老妈在他考上重点高中时的满脸真切的喜悦;他想起他老妈满怀希望地一定要坚持亲自送他上大学,表示她历经艰辛已经将他养大成人……他想起他老妈曾多么地希望跟着他享到晚年的幸福,哪知到头来却是这般无奈和悲苦的结局……!
在他老妈的痛哭声中,小边的羞愧没边了,他惭愧极了!
他又想到他老妈曾说过的话,她曾找算命先生算过命,他老妈只要活过了七十二岁,以后就会高寿,而现在,正正是他老妈的七十二岁还差三个月!
小边想到这里,就明白他老妈为何会哭得如此绝望了!
她或许是明白自己的人生路已经走到尽头了吧!往日多少对美好命运的憧憬,现在全部都破灭了!能不绝望么?!能不悲痛么?众亲戚站在这里,难道不是在向她告别么?难怪她会当着他们如此地痛哭!她是绝望,她也是在向他们告别呀!
看到他老妈那般绝望,他小边能不羞愧么?!小边觉得一种巨大的羞愧感把他给纠缠住了,让他无法站立起来,无法去劝解自己的母亲,无法面对这一屋子的人们。
当他老妈最终停止了哭泣时,小边发现,这一场痛哭并没有激起一点涟漪,甚至病房里都有些冷清,其他人,包括窦二姐,最终也都走了,只有小边还坐在他老妈的身旁守护着她。
现在,他老妈和他可以交流了,她偏了一下头,悄声问守在身边的小边:
“他们送钱了吗?”
小边说没有,他老妈就点点头,再没有说话。
一场痛哭难道是为了亲戚们送点安慰金么?当然不是,但是,一场痛哭最后好象什么结果也没有,却也有一种说不出口的凄凉。
小边理会这种凄凉,他也没有说什么。
打完了针,小边扶他老妈下床来走走,他老妈没走几步便无力地歪在病床前的椅子上坐下来了,小边扶他老妈坐好,他便坐在对面的床边看着他老妈,怕他老妈从椅子上歪下去。
刚才说好了的,小亚他们吃了饭,会给小边和他老妈送吃的来,所以,他们便在这儿等着,病房里一时也没有别的人了。
他老妈穿着黑色的保暖内衣,病房里的气温还可以,他老妈把外套脱去了,她头上的液晶平板电视里正放着连续剧,因为人都走了,也没人看,所以病房里显得安静得很,甚至有些冷静。
现在,他老妈也冷静多了,好象刚才完全没有哭过一样,她只在那里沉思,表情有些落寞,无边的落寞,好象树叶正从树枝上掉下来,垂落到林间草地,秋风吹过山岗,发出呜呜的声音。
小边知道他老妈的绝望中包含了多少对他的失望,所以他也没有什么话可说的了,只在那里默默地陪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他老妈首先开口说话了:
“还是你,有……预见性……!”
他老妈侧过身来,望着斜躺在床上的小边,一字一句地说。
小边面对他老妈炯炯的眼光,不知她想表达什么,听到她似乎并不是指责他,而是在表扬他,小边觉得这种屋内的表扬也没什么意思,他便垂下了眼皮,没有吭声。
他不知他老妈说他有预见性具体是指什么意思,但多少也有些猜到。
他老妈说这句话的意思,可能是指他曾经帮助他老妈,把他老妈存款单的详细,以及他老妈关于这笔遗产的分配,都记载在一个本子上了,这个本子,就放在家中的皮箱里。
现在,他老妈的话语表达已经不太清晰了,但那些财产的记录却没有问题,全是清清楚楚的,并且对这些财产在她死后的划分,他老妈都作了交待,还签上了名字。
对这件事,他老妈好几次怀疑地问小边是不是都告诉了姐弟?小边都一直沉默。
家中的房子,他老爸临死前已经交待为三子妹共有,他老妈的遗嘱只在存款这一块。
他老妈的那一点家底,完全是两老省吃俭用刨出来的,约十一万元,其中约七万元存在小边用过的一个银行存折本上,说是为他将来成家存的一笔钱。
小边一向没有把他老妈的这个宣称当回事,并告诉他老妈这样做不好,对他并无好处。
想来他老妈余生还长,她又没有收入,这点钱能够她余生花销看病也就不错了,哪还能留给他们多少呢?!但现在,显然,一切当初设想的结局都开始真的发生了,以前作的准备,现在也应当真正开始起作用了。
他老妈此刻说他有预见性,大概是指这个吧!这是一个多么悲哀的预见性呵!小边羞于具有这个预见性。
小边想到这些,便没有说什么。
他老妈坐在椅子上,接着又补充了一句:
“在任何情况下……给你存的那笔钱……都不能动!”
他老妈郑重其事地、斩钉截铁地、舌头打结地宣布着这一个决定,她的表情是那样的严肃庄重,好象又回到了她当政治家的年代,好象这就是她生命最后的一个交待一般,然而这个决定的听者却只有小边一人。
而小边这个听者,也并没有把他老妈的这个最后的决定当回事,觉得他老妈也就是一厢情愿地说说而已,那名义上为他存的几万块钱对他小边的作用也不大,所以小边便没有听进去。
但就在他将要遗忘的那一刹那间,这小边醒悟过来了。现在,当他听到老妈又在这样说她的打算时,并且是那样地满脸严肃地强调着,现在,当小边想要再一次忽略他老妈的这一发言时,他这才发现,他自己已经被触动了。
本来,在他老妈刚才痛哭时他已经满心羞愧,现在,听到他老妈这样的重复表述,他知道他老妈还是放不下他,还是对他没有成家深深地感到担忧,他现在知道,他老妈不仅没有抛弃他,心中还在挂念着他,他将来的出路,他将来该怎么办……
这正是一个母亲最后的本色呀!
特别是他老妈那种自说自话的样子,那种做出重大决定时的姿态,她说话时并没有看着他,而是好象看着满屋的人一般,那种政治家的风度和决心,而在她的生命到了这样严重的关头,脑部损坏已经到了这样严重的阶段,到了已经表达不清,到了已经不再有人听她说话的人生最后的关头,可她还是摆正了姿态,郑重其事地说出了这一句话,宣布了她的这一决定。
他老妈在她最后的时刻,在她生命面临灭亡的情况下,拿出了她的底牌,这一张底牌,深深地把小边震撼了。
小边发现自己没什么可说的,他便什么话也没说,好象没听见他老妈的这句话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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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后,小边遇到他姐姐,他特意问了一下他老妈当时自己从医院回老家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姐姐惊讶地问:“小亚没有告诉过你吗?”
小边摇头说没有,他说:“小亚当时什么也没说,我也什么都没问。”
他姐姐迟疑了一下,告诉小边说:
“老妈那天从医院回家后就自己挂了绳子,上吊了。幸亏小亚赶回来及时,把绳子扯断,把老妈救了下来,老妈在床上躺了一个多小时才恢复过来。”
小边哦了一声,他姐姐的话印证了他内心长久以来的猜疑,但他还是感到了震憾和心痛,同时他从心底里感谢小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