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把教诲当成指责的工具
关于我接下来想说的事,恐怕会成为跟自身做法相反的例子,但如果不说,就只会成为更不好的一个例子,所以我想让读者暂且听一下我说的事。读者中一定也有人跟我有过同样的经历,总觉得别人给我们的忠告和训诲,对我们而言,往往没有益处。
即使是老人们谆谆劝说关于修身之法的时候,我们也会觉得这些“老糊涂”说的都是维新前的事了,大多都会当做耳边风。还有,即使是大致知道我们真情实况的朋友恳切地给予忠告的时候,我们也总觉得朋友不懂我们的内心,觉得朋友说得不对,甚至心底有想笑的感觉。
还有,我们读《论语》、《圣经》的时候,即使碰到被称做万世不朽的金玉良言的教训,也会说一些愚蠢的话,说这一教诲该让某某听一下,比起用来考虑自身的情况,往往想用在别人身上。
所以,恐怕稍不注意就会把圣人君子的话当成指责别人的工具。正因为如此,会说别人是个伪君子,骂别人不忠不义,或引用圣人君子的话来说教,用来定别人的罪,这样的事很常见。
我们之所以把他人给我们的训诲、朋友发自内心的忠告、先贤用鲜血换来的大义等很多都不直接用在自己身上,是因为自己还没有达到能充分体味这些话的境界,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没有察觉自己的弱点。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觉得给予忠告的人并没有充分理解自己的状况。
体会教诲的能力不足
关于第一点,我想暂且说几句,还是跟之前一样,不得不说自己的糗事。
比如我小时候的事。我从小对于花钱就很没有概念,我说没概念,不知道听起来会不会觉得我赖账、给别人添麻烦之类的,但事实上还没到那种地步。所谓的没概念,就是没有算好领用账、没有预算好等。为此,经常在我不知不觉的情况下钱就花光了,有时在旅途中也会费用不足。关于这点,亲戚朋友经常忠告我,但不到穷途末路、进退维谷的时候,就无法体会到那些忠告是多么恳切,多么中肯。
就像“养儿方知父母恩”、“子欲养而亲不待”等古语所说的那样,父母健在的时候,即使听了孝道的教训,也觉得自己什么都懂,感到十分清楚而疏忽大意。等父母去世后,重读《孝经》,才明白了经书的真正意义。这不是说古人的忠告不足,也不是说《孝经》不好。而是因为自己没有理解训诫或忠告的能力,也没有接受训诫与忠告的胸襟。我好像都在说一些啰啰唆唆的小事,那么举个具体的例子来说吧。对于爱喝酒的人,即使你多次劝说饮酒的害处,戒酒的好处,他也听不进去,直到伤及其身,或者是生病了,他才能明白过来。
沉湎于放荡生活的人也是如此。沉醉其中的时候,不管用《论语》还是《法华经》来劝说都没用,越说他越觉得跟自己无关。“你说的话分开看都正确,但跟我的情况有所不同。我没有做你担心的那种事。”他这样想着,越陷越深。这样的事我们经常碰到,然而,这个人直到对方把他骗了,或者是自己腻了,才会顿然觉醒。这时,他才会觉得以前朋友说的话无疑是在说自己,甚至觉得《圣经》第几章第几节就像专门为自己写的一样。
为什么凡人难领会圣哲的教诲?
称为圣人君子教诲的东西,虽说大多是基于久远且广泛的经验,但基本都是抽象的东西,不够具体。可以说是概论,而不是分论,是对万民说的,而不是对个人说的,所以很难进入凡人的头脑,深入凡人的内心。
粗略的教诲,即忠义、孝道、信义等,都是抽象的,正因为它适用于所有国民,适用于所有境遇的人,我们把它当成自己的事,从个人意思上来理解的意识就非常薄弱。所以,如前所述,这种文字更容易被当成指责别人的工具。我们经常听到有人说,那个是个不忠之人,那个是个不义之人,但很少有人觉得自己不忠不孝。即使偶尔自己觉到错误,还是会马上说自己没有某人堕落,或者觉得自己的情况特殊,想将自己扳到讲信义(justice)的轨道上来。
其实,现在我自己边这样写着,边想自己有没有指责别人。比起写这样的文章,不如停下来想想自己到底忠不忠,孝不孝。我不是完全没想过,这才是当务之急。想到这点的同时,我又想,可能也有人希望看我在此说的小时候的事,以便在某种程度上少犯错误。于是我又提起了笔。
我们的学生时代没有德育
我并不是要抱怨谁,如果抱怨,也只能抱怨当时的时代。明治10年(1877年)前后,我们上学的时候,是日本在教诲(不叫“道德”)上非常漠然的时代。
回顾我十几岁时,年长者或者前辈很少有人热心地指导我们,很多人只是用心培养有为的人。也许有人心里想过要培养正直的人,但很少把它体现在形式上,很少把它运用到个人身上。那时就是一个这样的时代。所以,像我这样神经质的人(跟我有同感的青年大概有几万),就会如饥似渴地寻求教诲。然而,虽然有很多热情正直的人,但当时的时代要求有个倾向,就是需要的人即使坏点没关系,只要有用就行了。所以几乎没有人在教育上培养道德观念。因此,想要追求道德观念的人,都只能依靠书本。
然而,遗憾的是,书本上的东西就如同我前面所说的那样都很抽象,很难进入我们还没有成熟的大脑。即使偶尔进入我们的大脑,也不是用来反省自己,而是成了责备他人的工具。
知道训诲价值的方法
所以我一直想,要把针对个人的训诲付诸实施,就必须把抽象的教诲转化成具体的东西。要转化,就要读传记,看一下谁犯了什么错误,导致什么后果。然后,要知道他是通过什么方法补救的。这是其一。
另一个方法,就是年纪相仿或境遇相同的亲友间,坦率地说说自己的真实情况,互相讲述自己做某事或因有不好的想法而产生的困惑。还可以倾听朋友的真实体验,在现实人生中会有什么样的诱惑,把自己不知道的经验具体地向他人打听明白,这是一个方法。或者想象一下,如果自己遭遇这样的情况该怎么办,这也是一个方法。
最后,我想说的是孩子式的方法。世人也许会觉得可笑,但至少对我这样的平凡青年来说是非常有用的方法。比如,现在记忆中的事情还有不少,十五六岁的时候,我经常一个人想象,如果我陷入这样那样的困境,我该怎么办。如果我受到这样那样的诱惑,我就这么做。我这样幻想着作出的假设,后来屡次发挥作用。我相信今后也会有用,遇到困惑和痛苦的时候,不妨都退一步,“对了,我以前幻想的适合这种情况,那时我想这样做,今天也没道理行不通啊”。这样想,大多数事情就像以前作过准备一样有了自信。所以,如果没有这样的想象,在狼狈跌倒的场合也要跟自己说:“嗯,不过是梦过的事情发生了。”这样就想开了。我们本来就不是圣人,遇到事情有一时的困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事前有没有思想准备,其结果会有很大的不同。那个有名的叫做在原业平的人临终时留下这样一句诗歌:
终究要走死亡路,
不知昨天或今日。
业平是个在学问和技艺方面都很优秀的人,这点无须多言。但我们并不知道他内心是否坚强,他临终的时候说“不知昨天或今日”,这句有点突如其来,听起来让人觉得他好像有点惊慌。但如果他以前没有想过“最终要走死亡路”,他在面对死亡时一定会更狼狈。
初次具体地领会抽象的教诲
我刚才假设性地描写出艰难、诱惑,并确定应对方法,自己也知道这是非常小儿科的事。读到此的诸位,特别是圣人、君子、英雄、豪杰们,可能会忍不住笑我说得幼稚。但正如我再三强调的那样,我是对像我这样的凡人说的,所以希望不凡的人能够体谅。
根据这一假想,把抽象的东西转化成具体的,方能明确地领会其意义。如果不明确、不真实,无论什么样的金玉良言都没用。相反,如果有能力明确、真实地控制自己的言行,无论什么样的愚见,都价比黄金。正因为如此,在路边听到的一句话,也能成为自己一生的岔路口;小孩的只言片语,也能触动自己的心弦,让泪水突然奔涌;老妪的一个简短的故事,就能稳固自己一生的根基,有时自己都会吃惊,为什么这么小的事情对自己有这么大的刺激。
释迦牟尼出了东南西北门,分别看到了病人、死人、老人、穷人,于是开启了他人生观新的立足点。我们每天都能看到病人、死人、老人、穷人,但我们却没有因此得出新的人生观。
应该有容纳忠告的肥沃土地
被看做英国的骄傲的舍夫茨别利(英国伦理学家、美学家,新柏拉图派代表人物),身为名流,有亿万财富,具有玩乐生活的资格。听说他初中时在参加乞丐葬礼的途中,看到尸体从棺材里掉了出来,用了十五分钟的时间制定了自己的人生方针。
我们即使没有看到乞丐的葬礼,也经常碰到类似的事情。我们每天都能看到、听到世上痛苦的事以及人生的艰辛,但这些事却没有在我们心中留下任何影子,也没有引起任何共鸣。然而,如果问一下世上多少有点成就的人,十之八九都会说出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立志的,他们会举出具体的、在别人听起来没有意义的微不足道的一些小事。这想来就是心中早已孕育了肥沃的土地,只要一挖,土壤就会变松,慢慢等候播种的时候,空中的飞鸟偶然衔来一粒种子,或看不见的风从山的彼端吹来了种子,春天发芽,夏天开花,秋天结果。
也可以像刚说的那样想象人的心里,或采用其他的方法,只要作好准备,无论多么浅显的教诲,多么琐碎的忠告,自己虚心接受,就一定会发芽、开花、结果。
有能随时听取别人谏言和忠告的人,才是真正的伟人、君子和豪杰。在治理社会的时代,中国古代的圣人为朝廷准备了谏鼓,不管是谁想要给当局忠告,只要击这个鼓,就有官员出来听谏言。今天代替谏鼓,有了报纸,但人们倾听的度量跟以前相比又如何呢?
正确的时候说正确的话的是贤人
关于给别人忠告,我想说一点。我反复说过,我们不是圣人君子,要给我们这样的凡人训诫相当难。即使给了,也不能一一反应出释迦牟尼、孔子、耶稣的训诫,我也没有把握我们的训诫会不会奏效。
给朋友忠告是很平常的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样的事过多,有时候也有不值得忠告的事。
然而,即使是值得给予忠告的事,特别应该注意的一条就是选择时机。应该选择朋友内心的土地刚一耕种的时候,英国有句谚语说,贤人就是正确的时候说正确的话的人。事实确实如此,不管多么正确的说法,如果在不合适的时候说了,就连傻瓜的话都不如,恐怕很多人都有过这样的经验吧。
认真地劝告朋友,有时会导致友谊破裂,有时会激起朋友的反抗心,反而成为他更加堕落的机缘。不合时宜的忠告,即使没有达到有害的程度,大多场合也是以无益告终。这就等同于在别人的葬礼上呈送祝词,在值得庆祝的时候哭诉苦衷,这样的常识我们应该谨慎。
我再三引用的《菜根谭》中有下面的话:“攻人之恶,毋太严,要思其堪受;教人以善,毋过高,当使其可从。”
奏效的忠告与无效的忠告
批评别人、评判别人以及给别人忠告的时候,如果不能深入且同情地理解对方的情况,我们的批评就肯定不恰当,反而容易出错,即我们的忠告不会奏效。
管仲从战场逃走,如果有人因此直接批评他胆小,判断他是个懦夫,并给他忠告让他勇敢点,恐怕他只会在心里发笑。懂他的鲍叔牙看到他的时候,没有说他胆小,也没说他懦弱,那是因为他非常了解管仲的为人处世。
我接触过很多不同境遇的人。我认为,教训、忠告丝毫不起作用的原因,就是不符合对方的真实情况,我们对对方没什么同情心。简言之,就是给别人忠告的人往往欠缺真心实意,自己轻率地劝说,对方当然不会为之所动。想要忠告别人的人,在开口之前心里要考虑清楚,这才是正确的顺序。另外,接受别人忠告的人也不能怀疑对方的诚意,应该想“他所说的是在心中长时间思考的结果,他是不得已才说的,应把它当成天籁之声”。
贝原益轩的《大和俗训》中,关于忠告有一针见血的教诲,在此摘录如下:“要劝告别人,根据对方的性格,大体可以分直谏、讽谏两种,我们不应该不知道这点。如果是内心柔和明白事理的人,就应该直谏。直谏就是说明错误,讲明道理,不扭曲是非,坚决谏诤。这样,听的人也会虚心接受。孔子的‘法语之言’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如果不是柔和、明白事理的人,就该讽谏。讽谏就是不直接指出那个人的过错,首先表扬那个人的优点,让他高兴,让他没有逆反心理,然后只说事情本身的利弊,他应该就能彻底了解。或假借别的事叙述利弊得失。这样,听的人就不会生气,而是欣喜地接受谏言。孔子所谓的‘巽与之言’说的就是这个道理。①
“劝谏别人的方法有这两个,应该根据对方的性格选择劝谏的方法。直谏就是人的真实想法,即使真诚坚决地劝说,如果听的人觉得逆耳不接受,就没有用。明君贤者中也很少有人喜欢直谏。一般人都应该讽谏,讽谏容易被人接受,所以有很多,这要根据对方来选择。不知道劝谏的方法胡乱劝谏,就会遭到别人的抗拒,随便说就会触怒对方,他当然不会听取,对别人无益,还可能给自己招来灾祸。特别是对父母直谏会惹父母生气,父母不高兴,还会导致父母和孩子的关系疏远,这是极大的不幸。所以劝告父母也需要方法。
“周易《纳约自牖》中说,窗户是明亮的地方。比如外面的人要跟家里的人说什么,通过墙壁说听不见,但通过窗户说就能听见。谏言也一样,不管是多么笨的人,一定有能听懂部分道理的地方,或者说有喜欢的地方。只要找到那个点进行劝说,对方就很容易接受了。这种劝谏的方法自古就有很多。如果不知道正确的点,不管怎样忠诚地劝谏,对方也听不进去,劝谏的话就不起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