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斐,起床了。哎呦,爸爸的小懒虫,今天可是第一天上学,不能迟到哦。来,快起来。”一只消瘦的手轻柔地拉开被单,把我横腰抱起,放到地下,双手扶着我的肩膀,让我倚着墙站好。然后帮我把衣服和裤子脱掉,换上了一件纱制的粉色蓬蓬裙,然后扶着我向门外走去。
此时,对面房间又传来悦耳的女声,“斐斐好了吗?别迟到了。”
“好啦,好啦!我们漂亮的小公主马上出炉!”男子动作轻柔地帮我理了下衣服。
我半眯着眼环视了一下周围,洗浴间很小,甚至有点脏,面前却横着一张大大的镜子。镜子里有个睡眼迷蒙的女孩,和我一般大小,五六岁的样子。瓜子脸,脸颊却有点婴儿肥,挺翘的鼻子,剪了个齐齐的娃娃头,皮肤白皙,看起来可爱非常。此时,她把嘴巴高高地撅起来,一幅万分不满的样子,任性地紧紧闭着眼睛。男子把一块方形的布湿了水,往我脸上抹去。我不情愿地左扭右扭。镜子里的女孩也左扭右扭,脸上写着大大的我不高兴,嘴巴撅得可以挂油瓶了。在挣扎与反抗争中,男子终于帮我洗完了脸。尔后把我拥进怀里,用力地在脸颊上啵了一下,“爸爸的宝贝真漂亮!”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不情愿的又嘟了一下嘴。男子轻轻拍了一下我的头“还没醒啊,不是吧?爷爷在门口等你呢。”我甚至能够感受到那快要溢出来的浓浓爱意和温暖。
走出洗浴间,清晨的霞光由玻璃上透进来,投射在客厅里,在晦暗中映出淡淡的晕色。一个老人站在门边,手扶着门把手,静待着我走过去,脸上是憨厚温暖的笑意“斐,快点子几。莫要迟到哒。老师骂赛。”他说话带着浓厚的口音,可是我却奇异地听得懂。他走过来牵过我的手,自称爸爸的男人眼含笑意地把我送过去“在学校要乖哦。”然后老人牵过我的手,紧紧地,向昏暗的楼梯口走去。那手牵得我那么紧,我甚至可以感受到那干涩的起伏的皱纹,还有那淡淡的暖意。
“我们走快点子几,到街口买个蛋糕得你吃。你奶奶昨日子不舒服,今日早上起不来。莫要上课饿到啦。走路小心点子几,看哒路。”老人乡音浓厚的浑厚声音在昏暗的楼道里显得那么安宁,阳光从高高的墙口撒进来,愈发显得楼道幽静。我亦步亦趋地走在老人身后,他的手高高地牵着我,他的身影虽则有点略微的驼背,可是却那么伟岸,好似要为我遮挡一切。路似乎没有尽头般,那么静谧,那么美好。
“斐斐上学啊。”一位中年妇人挂着菜篮跟我们打招呼。
“蓝阿姨早上好!我爷爷送我上学去!”我大声地说,自信随着我高高的嗓音,脸上大大的笑容仿佛能冲破天际。
“啊!啊啊啊!”尖叫声响彻别墅,我汗津津地从梦境中醒来。妈妈冲进我的房间抱住我,轻拍我的背,“没事了。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你做噩梦了吗?”
“我又做了那个梦。我不知道...我.....”我抱着妈妈,她金褐色的卷发拂在我的脸上,带着淡淡的清香,有股子安抚的味道。我慢慢的停止了抽噎。妈妈轻轻地擦去我脸上的泪痕,拍拍我的小脑袋“今天是你开学的第一天哦,我们一定穿得漂漂亮亮的!我们要好好准备!现在,妈妈要下去为全家人煮早餐了。你能自己把衣服脱下来,把裙子穿上去吗?你能做到吗?”
我咬着下唇沿,低着脑袋轻轻点头,妈妈冲我安抚地笑了笑,然后带上了门。
我是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女孩,事实上,没人知道我到底多大。我大约一年前被一户好心人在街上发现了,然后被送去了孤儿院。听说我那时浑身邋遢地不成样子,满眼哀怜地求他们给我一顿饭吃。可是我已经全然没有印象,五岁以前的记忆在我脑海中是一片空白。而在半年前,我被这户美国人家收养。家里是虔诚的基督教徒,有爸爸妈妈,一个十六岁的哥哥,一个十五岁的大姐,还有九岁的二姐,非常温馨的家庭。他们对我非常好。从他们口中,我知道了我刚来的时候完全不会讲英文,全家人一起度过了和我艰难沟通的半年,手脚并用地教我讲英文。而突然有一天我不仅会讲了,甚至看得懂了,还能歪歪扭扭地写一些。他们说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厚积而薄发吧。
事实上,我一个星期前才醒过来,之前的事与我完全是空白的记忆与他人的转述。我发现我不仅听得懂他们讲话,还能看得懂。也正是那时,我终于“熟能生巧”了。自我醒来,偶或会梦见一些东西,那些细节,细细的阳光,斑驳的墙,还有专注的充满爱意的眼睛……..虽则只是一些破碎的片断,可是那么真实,那么温暖,填满了我的心房,似乎那是另外一个真实的世界。
我知道,爸爸妈妈并不是我的亲生父母,那么我的亲生父母呢?他们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要抛弃我?我不够好么?是我不够聪明,我太丑了,还是为什么?
爸爸妈妈告诉我,我来自遥远的东方,中国,那是一个美丽的国度。等我长大了,我将会重新迈上那片土地,去寻找我生命最初开始的地方。可是我总是不可抑制地有一种失落,好似少了一块,空荡荡的感觉。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追问,想要在下一秒马上知道答案,为什么抛弃我?
也许我是残缺的,是不完美的,是上帝的遗弃品。否则,他们为什么要抛弃我!?于是我越来越沉默,因为潜意识里我知道,我是不好的。
有时候路过爸爸妈妈的房间,我听见他们小声的谈论。他们说,医生说我有自闭症,要带我去治。他们很忧心我,却不知道要把我怎么办,怎么把我从自闭的深渊里拔出来。而妈妈说,也许应该送我去学校,多交一点同龄的朋友,多和大家玩。妈妈说,这不是我的问题,我短短的人生都在捡垃圾和孤儿院中度过了,没有一个正常孩子的玩耍与无忧无虑,甚至不怎么和别人说话,也不需要,所以才会自闭。只要我多和同龄的小朋友接触,我就会好的。
然后上学就被提上了日程。而今天是我开学的第一天。
“叮铃铃!…………”闹钟响了,六点钟到了,“Bang!”是大姐冲进洗浴室的声音,然后是淅淅沥沥的水声,大哥也起来了,然后是二姐,爸爸,全家人都起来了。大姐鸡飞狗跳地找她的裙子,面粉,眼线笔,巨型梳子,一边把头发电卷,一边化妆。大哥淡定地拿出SAT单词开始背。二姐在帮我收书包。一边收一边告诉我哪个要收哪个不要。我沉默地站在一旁,二姐抬头看我时便点一下头。
“妈妈!帮我弄下头发!它全都糟成一团了!”大姐的叫声传来,我探出头,看见大姐拿着睫毛刷对着镜子蹭蹭蹭地往上刷。妈妈做完了早餐,往楼上跑去帮大姐弄头发,一边叫大哥把早餐分好装好“Tommy,你能把每个人的早餐都分好并装到他们各自的书包里吗?”大哥淡定地放下书,把每个人的早餐分好。把自己的早餐放进书包,然后出门开车走人。“妈妈,我去学校了!”
爸爸也匆忙跑下来。妈妈急忙喊住他,今天是Ashley第一天上学,你送一下她好么,见一下老师什么的,照顾一下她。因为我要送Jessica(大姐)去学校,实在抽不开身。爸爸冲我眨了一下眼睛,宝贝们,上车吧。二姐把我的小书包递给我,我们肩并着肩向外走去。
我坐在爸爸的吉普车的后座上,望着窗外飞驰而去的景色,心中默默地念着,我要去上学了,我要去上学了。学校应当是什么样的呢?我心中有微微的畏缩与害怕,也许同学们会发现我是不好的。他们会像家里人一样包容我吗?他们会讨厌我吗?有什么东西突然在我脑海中飞驰而过,我却抓不住它,那是一双饱含爱意宠溺的瞳子,那是一双有力的双手,我似乎见过。哦!对了。是今天早上的梦境里。
天空是空灵的淡蓝,朝霞从天边倾泻下来,猩红色渐变至淡若无色的浅橙,轻拂着大地。路边棵棵挺拔的大树争先恐后地向后方涌去。风从窗户洞里透进来,用力地扑在我的脸上。
前方的路好像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路变得越来越狭小,怪兽绿阴阴的巨大瞳子里闪着未知的光芒。而我,已避无可避。
我侧过脸,二姐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