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特夫人拿着蜡烛走出房间,向楼下的温室花园走去。《基督凌波图》被放在花房尽头一个门上镶有玻璃的小房间里,以免被房里的湿气弄坏。这里看起来,就像一间坐落在奇花异草中的小型教堂。
瓦尔特夫人一踏进花房,一股浓浓的黑暗迎面袭来,让她凛然一惊;以前每次来这里,房间总是灯火辉煌的。四周空气弥漫着热带植物的浓郁气息。由于花房的门都是关着的,四周树木散发出的奇异气味全都聚集在玻璃拱顶下,久久不能散去。这股奇怪的味道让瓦尔特夫人感到呼吸困难,头晕目眩,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浑身感到一种令人软弱无力的眩晕快感。
这个可怜的女人在黑暗中慢慢地摸索,眼前景象让她感到心惊肉跳:摇曳不定的烛光里,周围各种各样的树木看起来有的像人,有的像恶魔,有的像面目狰狞的怪兽。
突然,瓦尔特夫人瞥见了画中的耶稣。她连忙推开中间那扇玻璃门,“扑通”
一声跪在地上。
瓦尔特夫人神情慌乱,结结巴巴说了一大堆充满感情而又倍感绝望的话。等激动的心情稍微平复下来以后,她抬头望向基督,感到一股莫名的忧郁。暗淡的灯光下,耶稣那张依稀可辨的脸多像漂亮朋友啊!此时此刻,在瓦尔特夫人的眼里,画中人不再是上帝,而是她的情人。瞧他的眼睛、前额、面部表情还有那冷漠高傲的神态,分明就是杜·洛瓦!
瓦尔特夫人不停地念叨着:“上帝!上帝!上帝!”可话到嘴边却成了“乔治”。忽然她想到,他也许正在占有自己的女儿。他们一定单独呆在某个地方,他,杜·洛瓦和她的女儿苏珊!
瓦尔特夫人反复喊道:“上帝丨……上帝丨”可她心里想的却是……她的女儿和情人!这对孤男寡女正独处一室……而且现在时至深夜。他们的身影浮现在瓦尔特夫人的脑海里,是如此清晰,仿佛近在眼前。她看见他们相视而笑,紧紧拥抱在一起。房间里灯光昏暗,床幔微微拉开。瓦尔特夫人站起来朝他们走过去,试图揪住女儿的头发,把她从杜·洛瓦怀里拖出来;她恨苏珊,恨她居然委身于他,她要掐住她的脖子勒死她。终于碰到她了。可瓦尔特夫人摸到的却是,油画上基督的脚她发出一声尖叫,仰面倒在地上。蜡烛跌落在地,很快就熄灭了。
瓦尔特夫人恍恍惚惚,想起了许多奇怪可怕的事情。杜·洛瓦、苏珊和耶稣的身影不断交织着浮现在她眼前,仿佛连上帝都在为他们可怕的爱情祝福。
瓦尔特夫人仿佛觉得自己已经不在原地了。她想站起来离开这个地方,可是感到力不从心。保留着最后一丝清醒的她感到头晕目眩,四肢瘫软。她的脑海里出现了各种乱七八糟、光怪陆离、虚无缥渺的可怕景象。这些奇形怪状、芳香浓郁的热带植物经常让人的大脑陷入一种荒诞离奇、有损健康的幻想之中,感觉昏昏沉沉;有时这种幻觉甚至是致命的。
第二天,人们在《基督凌波图》前发现了瓦尔特夫人。当时她瘫软在地,毫无知觉,几乎快要窒息而死。看到她奄奄一息的样子,人们都担心她熬不了多长时间。谁知刚过一天,她就恢复了知觉,而且一醒过来就放声大哭。
关于苏珊的失踪,仆人得到的解释是:临时把她送到修道院寄宿学校去了。后来,瓦尔特先生收到一封杜·洛瓦的长信。前者立即回信说,愿意把女儿嫁给他。
这封信是杜·洛瓦离开巴黎时,投进邮筒的;早在动身前的那一晚,他就提前把信写好了。他在信中言辞恭敬,说自己对苏珊倾慕已久,但两人并没有任何约定,只是苏珊自愿跑过来对他说,要成为他的妻子,因此他才觉得有必要把她留下来,甚至将她藏起来,直到得到父母的允许。虽然对于他来说,未婚妻的意愿更为重要,但他还是希望可以得到她父母的认同,这样的话,他们的婚姻才更具合法性。
杜·洛瓦要求瓦尔特直接把信寄到邮局,留局自取;他的一位朋友会将这封信转交给他。
得到瓦尔特的肯定答复后,他立即把苏珊带回巴黎交给她父母;自己则打算在短期内不再抛头露面。
杜·洛瓦和苏珊在塞纳河畔的拉罗舍一吉昂一共呆了六天。
苏珊从来没有玩得这么尽兴过,仿佛一下子变成了一位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牧羊女。
杜·洛瓦逢人便说苏珊是他的妹妹,这样,两人就可以明目张胆地地在一起亲昵,颇有一点兄妹情深的味道。
杜·洛瓦认为,对苏珊应该谨慎行事。他们到达的第二天,苏珊便买了一些衣物和几件村姑穿的衣服,跑到河边钓鱼去了。她的头上戴了一顶大草帽,帽檐点缀着几朵乡间的野花。小女孩觉得这个地方好玩极了。
除此之外,村里还有两座历史悠久的钟楼和古堡,里面可以看到很多精美的挂毯。
杜·洛瓦穿着一件在当地商店买的粗布制服,带着苏珊沿河岸散步,或者租船在水上泛舟。无论何时,他们都紧紧拥抱在一起,兴奋地浑身颤抖。苏珊对男女之事仍然懵懂,而杜·洛瓦却开始有些难以自持了,但他知道如何控制自己。当他告诉苏珊,瓦尔特已经答应了他们的婚事明天就要回巴黎的时候,小女孩依然天真地说道:“这么快?做您的妻子可真有趣!”
士坦丁堡街的公寓里一片漆黑,乔治·杜·洛瓦和克罗蒂尔德·德·玛莱尔在门口相遇后匆匆走入房间。杜·洛瓦还没来得及打开百叶窗,克罗蒂尔德便开口问道“这么说,你要和苏珊·瓦尔特结婚?”
杜·洛瓦轻声答应了一句,然后问道:
“你不知道吗?”
克罗蒂尔德站在杜·洛瓦面前,怒气冲冲地说道:“你要娶苏珊·瓦尔特!太过分啦!太过分啦!三个月以来,你一直对我甜言蜜语,把我瞒得好苦啊!所有的人都知道,除了我。到头来,还是我丈夫告诉我的!”
杜·洛瓦冷笑几声,心里不免还是有点不安。他把帽子放在壁炉的一角,坐在扶手椅上。
克罗蒂尔德直视着他,忿忿地说道:“你和妻子离婚后,就已经策划好了一切。你假惺惺地让我继续做你的情妇,只不过是为了填补一时的空缺而已。你怎么可以这样卑鄙无耻?”
杜·洛瓦狡辩道:“你为什么说这种话?我的妻子背叛我,被我当场捉住,我和她离婚了,然后和另一位结婚,这有什么不对?”
克罗蒂尔德气得浑身发抖,狠狠骂道:“哦!你竟然如此阴险狡诈,不择手段!,杜·洛瓦笑道:“当然啦,只有弱智和傻瓜才会上当受骗!”
克罗蒂尔德接着说道:“一开始,我就应该猜到。可是谁会想到,你竟然那么荒淫无耻!”
杜·洛瓦一脸严肃地说道:“请你注意你的措辞。”
克罗蒂尔德一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什么?难道这种时候,你还想让我注意我的说话方式吗?你以为我说不出口吗?自从我认识你以来,你就一直像个无赖一样。你欺骗所有人,利用所有人,并从他们那里摄取财富和快乐。可是现在,你竟然还有脸要求我把你当正人君子对待!”
杜·洛瓦站起来,嘴唇哆嗦着说道:“闭嘴!要不然请你出去!”
克罗蒂尔德结结巴巴地说道:“出去?出去?你……你……你要赶我走?”
她怒不可遏,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一会儿,满腔怒火突然爆发出来:“你要赶我走吗?难道你忘了,从第一天起,这房子就是我租的!没错,你偶尔也付过房租。可是,是谁把它租下来的?是我!是谁把它保留下来的?……也是我!而你现在居然要赶我走。闭嘴吧,无赖!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死皮赖脸地从玛德莱娜手里夺走沃德雷克的一半遗产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千方百计把苏珊骗到手,然后强迫她嫁给你吗?”
杜·洛瓦抓住她的肩膀,使劲摇着:
“不要提苏珊,我不许你这么说她。”
克罗蒂尔德喊道:“你和她睡过,我知道。”
无论克罗蒂尔德说什么,杜·洛瓦都可以接受,但是这种凭空捏造的谎言不免让他大动肝火。刚才她当面数落他的不是,早已让他恼羞成怒,现在又恶意诽镑即将成为他妻子的苏珊,杜·洛瓦恨不得走上去揍她几拳。
他不停地说道:“住口!你小心一点!住口!”他边说边拼命摇晃她的身体,就像人们摇晃树枝抖落树上的果实一样。
克罗蒂尔德头发蓬松,两眼露出凶光,张开嘴巴吼道:“你和她上过床!”
杜·洛瓦松开手,狠狠地打了她一耳光,用力如此之猛差点让她栽倒在墙边。克罗蒂尔德毫不示弱,她用手撑起身子,扭过头,余怒未平地又喊了一遍:“你和她上过床!”
杜·洛瓦一把冲上去,压着她,像揍男人一样对她大打出手。
克罗蒂尔德再也骂不出声来了。面对杜·洛瓦的拳打脚踢,她只能不断地呻吟着。她一动也不动,脸贴着墙壁和地板发出痛苦的哀怨声。
过了一会儿,杜·洛瓦不再打她。他站起身,在房间里走了几步,试图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他走进卧室打了盆冷水,把头放进去泡了泡,然后又洗了一下手。杜·洛瓦一边擦手一边往回走,想看看克罗蒂尔德怎么样了。
情妇纹丝不动地躺在原地,哭哭啼啼。杜·洛瓦没好气地说道:“哭!哭!你还有完没完?”
他的情妇毫无反应。
杜·洛瓦站在房子中央,面对躺在身边的女人,感到一丝愧疚和不安。
不过,他还是打定主意拿起壁炉上的帽子,说道:“再见!房间钥匙你走的时候交给门房,我就不等你了。”
杜·洛瓦走出房间。他对门房说道:“夫人还在房里,待会儿走。您告诉房东,十月一号以后,我就不在这里住了。今天是八月十六号,还有一段时间。”
杜·洛瓦大步走了出去。他还得赶紧去筹备送给新娘的礼物。
婚礼定于十月二十号(也就是议会复会后)在玛德莱娜教堂举行。对于他们两人的婚事,人们一直议论纷纷,可是谁也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一时间,谣言四起,蜚短流长。有人说新娘曾被诱拐,但是谁也不知道到底是真是假。
仆人们都说,瓦尔特夫人再也不愿和未来女婿交谈。婚事谈妥的当晚,她连夜把女儿送到寄宿学校,然后一气之下服毒自杀;被人们发现的时候,她已经奄奄一息了,要恢复往日的健康几乎是不可能的。如今的瓦尔特夫人满头白发,看起来就像一个洵洵老妇。与此同时,她变得特别虔诚,每个星期天都会去教堂做弥撒。
九月初,《法兰西生活报》宣布杜·洛瓦·德·康泰勒男爵升为该报主编,瓦尔特先生则继续担任报馆经理一职。
凭借大量的金钱,《法兰西生活报》从各大报馆以及那些实力雄厚的老牌报馆笼络了一大批知名专栏作家、新闻编辑、政治编辑以及艺术、戏剧评论员。
那些备受推崇的老记者们如今谈起《法兰西生活报》,再也不是一副轻蔑不屑的神情。就连一开始低估了该报的大作家们,也因其在短期内取得的、迅速全面的成功而对它刮目相看。
报社主编的婚事很快传遍了巴黎的大街小巷。杜·洛瓦和瓦尔特也成为热门人物,引起了人们广泛的关注。凡是频频出现在报端的社会名流纷纷表示,届时一定会前往参加这场盛大的婚礼。
婚礼当天,正是阳光怡人的初秋。
从早上八点钟开始,皇家大道的玛德莱娜教堂所有神职人员就忙着在高高的台阶上铺红地毯。他们拦住路人,宣布即将在此举行一场盛大的婚礼。
青年女工、商店伙计以及那些赶去上班的职员纷纷停下脚步,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为了一场婚礼如此大费周章。
快到十点钟的时候,好奇的人们开始围观。他们站了几分钟,心想婚礼大概不会马上举行,于是又走开了。
十一点种的时候,聚集的人群越来越多。最后实在没办法,警察局不得不临时调动一批人马疏散行人。
很快,首批宾客到场了。他们在大厅内侧靠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为观看整场仪式抢占最佳位置。
其他宾客也陆续到场。女士们衣裙,男士们则大多秃顶。通常在这种场合,这些上流社会人士都会步履优雅,神情端庄。
渐渐地,大厅里坐满了人。大片阳光穿过敞开的教堂大门,洒在前排亲友的身上。
相比之下,祭坛那边似乎有些阴暗。祭坛上的蜡烛发出昏黄的光芒,与门口的阳光相比显得如此弱小而又苍白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