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峰苦恼了半个多月,在苦恼中,他咬牙坚持。张子诺要他合作的研究课题《央行加息影响面面观》,在反反复复的停与行之中完成了。张子诺从金融办金融处抽调了一名人员协助刘峰,主要帮助搜集核实数据,查找资料。
金融处是金融办四大处之一,负责城市和农村地区除证券期货类外的地方金融相关工作;配合和协助人民银行、银监会、保监会驻风祥市机构对地方商业银行、信托投资公司等地方金融机构进行监管;负责农村信用社的管理工作;协调和组织在城市和农村地区的地方金融机构防范、化解和处置金融风险,追收资产和不良贷款;协助有关部门查处和打击欺诈、挪用、逃废金融债务等违法违规行为,以及非法金融机构和非法金融业务活动;推进城乡信用体系建设。目前金融处处长是曾泰强,副处长刘诚志还兼任市证券培训中心代理主任。
距离第一次向王菡表白,已经过了半个多月。刘峰把日子记得很清楚。明天,是他的30岁生日。钟祥公司财务总监,刘峰的表兄郑绍远,早早就对刘峰说,准备给他开一个隆重的生日庆祝会。郑绍远打算动员公司员工一起来准备盛大的生日宴会。但刘峰婉拒了。他说,可以邀请几个要好的朋友来一个小型生日聚会。争论了几句,郑绍远不好过于违拗刘峰,只得答应了。刘峰空闲的时候,列出一个受邀请人名单。
刘峰鼓起勇气,首先给王菡打电话,才知道王菡请假回老家探亲去了,还要两天才回来。刘峰顿时失了兴头,索性邀请的事都交给郑绍远去办。他要求郑绍远办得朴素一点,不要铺张。
下午时候,刘峰正要和郑绍远出去,联系一下举办生日酒会的酒店,刘融打来了电话。刘融叫刘峰晚上到酒店去,他为刘峰准备了生日晚餐,只有他们两个人。
刘峰如约而至。刘融为刘峰准备的是西餐,烛光晚宴。偌大一间贵宾厅只有他们两个人。西餐贵宾厅模仿欧式古典王室餐厅,墙角燃着烛灯,不时摇曳的烛光照得满室银光闪闪。餐桌坐椅都是上好的红木。餐桌两头各放着一只枝形银烛台。
刘峰心里很清楚,刘融每一件事都在讨好他。刘融一直认为刘峰对西餐更偏爱,因为他的女儿刘佳宁就是这样的。但是,这间贵宾厅的奢华和严格的西餐礼仪,都只能使刘峰不安和拘谨,他的内心更加收缩起来。
两人就餐的动作都很慢,刘融偶尔问一下刘峰工作上和生活上的一些问题。人少,语言交流少,两人都是默默地吃东西,只有不时传出刀叉和盘子相碰的轻微声音,厅内光线也偏暗,更加增添了沉闷的气氛。
“近来,我好像越来越习惯了芥末的味道。”刘融找着话题说。
“什么事情都有一个适应的过程。天大的伤痛也是这样,时间久了,自然淡化了,习惯了,就像习惯一种奇怪的味道一样。”刘峰心里想着王菡,总有一些沉郁,便随着刘融的话题说下去。
刘融总觉得刘峰像是在讽刺他。在他的印象中,刘峰很少主动说这么多话。在风祥市呼风唤雨的刘融,听惯了称颂的谀辞,习惯了别人的唯唯诺诺。刘峰对于他,像是一股清风,又像是习惯了甜食的人接触到辛辣的食物,那种刺激既叫人不快,又令人回味兴奋。刘融的尴尬并没表露在脸上,又说道:
“你丛大姐挺热心的,她准备了好多个备选对象。但是——”刘融停下了,看看刘峰的反应,又继续说下去,“听你丛大姐说,看了几个后,你不愿意再去了。”
丛美珊向刘融汇报,说刘峰不愿再去相亲,并透露刘峰和王菡很要好,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听了丛美珊的汇报,刘融立即注意上了王菡。他叫丛美珊赶紧调查王菡的一切情况,包括家庭背景,及时告诉他。
丛美珊首先询问过王菡的小区保安。她送了保安一袋水果后,保安透露有几个男人经常送王菡回来。其中有一个个子高高,戴了眼镜,彬彬有礼,十分帅气的年轻人,非常有礼节,还和保安说过话。“那人实在叫人过目难忘。”保安说。
然后,丛美珊又从雅客典当行外勤部主任罗勇山那里,探听到了关于王菡的不少消息。特别是刘峰的秘书王雪对她说的那些话,使丛美珊更加确信,刘峰和王菡关系非同一般。
“工作,读研,很忙。也没感觉。这样无聊的事,还是不做的好。”刘峰生硬地回答刘融。
“忙,我可以理解,但是,婚姻也是重大的事情,不能放在一边。”刘融也变得严肃起来。
“刘叔,你能不能不管我的事?一次又一次相亲,把各种人的各类条件评来评去,比较,挑选,我真的很厌烦。我不习惯在商场里选商品的。”
刘峰顶撞说。好像只有在刘融面前,他才会这样忍不住失礼,言辞尖锐,与平日里彬彬有礼的模样判若两人。
“我不管,谁管?听说,你和一个叫王菡的女人过从甚密。”刘融终于板起了面孔说。
刘峰默不作答。他切下一片带汁牛肉嚼着,末了,又喝了一口金黄色龙舌兰酒。龙舌兰酒凶烈的口味和独特的香味,使刘峰很少单独喝这种酒,他认为龙舌兰酒作为鸡尾酒的基酒,更好一些。说到墨西哥传统的龙舌兰酒喝法,无论风味还是饮用技法,都堪称一绝,令人过目难忘。刘融是要用这个方法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这顿生日晚餐吗?
“那是绝对不可以的。”刘融看着刘峰咽下酒,又说道。
“ 为什么不可以?”刘峰问。
“王菡是一个不错的女人,我叫人调查过。但她不是你需要的女人,不是和你般配的女人。她还离过婚。”
“那又咋啦?”
“婚姻不是爱情。你喜欢可以,结婚不行。在这件事情上,你要听我的。”
“爸,你能让我做一次主吗?”刘峰突然喊出来。
刘融心里猛烈地震荡了一下。他下意识往四下里看了看,他包下的是一间宽大的贵宾厅,是专为刘峰的生日准备的,应该安全无虞。侍者站得远远的,等候着客人的使唤。听见刘峰的叫喊,刘融的眼泪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刘融强忍着,然后叫侍者过来,让他出去,说这里暂时不需要服务。
看着侍者出去了,刘融才说:“孩子,你应该相信,爸爸是深爱着你,才会这样做。你说的王菡,我已经调查得很清楚,她不适合你。你需要更纯洁、更年轻、更配得上你的女人。你放心,离开她,我会给她补偿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找你们母子,可是我找不到。愧疚啊!你说,孩子,我现在还能对你不负责任吗?我不要让我的孩子再受到半点伤害。有我刘融在,谁也别想。”
“爸,可是你正在伤害我。”
“怎么会呢?你是误会爸爸了。不久你就会明白的。毕竟爸爸的见识比你多得多啊。假如你爷爷知道他有这么一个优秀的孙子,不知道该有多么高兴。他老人家也断然不会同意你的想法。年轻人总是感情用事。离开王菡,好女人多的是。婚姻,要讲究门当户对。”
“门当户对?哼!就像30年前,爷爷对爸爸说的那样。门当户对,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哼哼,为此,你就抛弃了我们。”
刘融又气又急,却羞愧得说不出话来。这是刘峰第二次这样毫不留情地抨击他,而他偏偏无地自容,无言以对。第一次,刘峰对他不客气地说话,是在去年,他们父子第一次相认的时候。
去年年底时,刘融到市人力资源局去视察工作,体现市委对就业等民生问题的重视。那天,他视察的地方不止人力资源局一处。他的到来使人力资源局出现了短暂的混乱,所有被认为有碍观瞻的人或者事物被迅即清除。
意外还是出现了。刘融想到二楼去看看一些处室,算是深入调研,为亲近民生做表率。一行人刚上二楼拐过角,正巧看见一个女工作人员呵斥一个高大帅气的年轻人。她手里抱着的一叠资料撒了一地。看得出来,是这个年轻男人碰撞了这位女工作人员。当然,在拐角处,谁碰上谁也说不清楚。那个年轻男子戴着眼镜,挨了训斥,却仍旧彬彬有礼,蹲下去帮着她捡拾纸张。
刘融笑着看完这幕,问人力资源局局长:“这小伙子好帅啊。是你们局的?”
“不是,可能是来求职的吧。”
刘融突然心血来潮。他转身说:“这是一个有意义的镜头。”
摄影记者立即跑到了前头,进行现场采访。
等刘峰捡完纸张站起来,刘融已经站在他面前了。
“年轻人,是来求职的吗?你叫什么名字?”刘融和蔼地问。
“这是********,刘融。”刘融身边人员说道。
刘峰马上紧张得不得了。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错事,顿时脸都红了。刘融身边的工作人员马上解释说:“别紧张,刘书记问你,你照实回答就行了。”
“是。我是来求职的。我叫刘峰。”刘峰仍然局促不安,不过比刚才好多了。
“什么大学毕业的?”
“复旦大学。现在在上海交大读金融学硕士。”
“呵呵,不错嘛。想找一个什么样的工作啊?”刘融继续问道。
“想试试考公务员。”
“啊。为什么?”刘融非常感兴趣。
“也不为什么。就是试一试。还有,想先找一份金融行业的工作。”刘峰说,他不想再依靠舅舅郑思义。
“你没有工作吗?”
“原来有,考上硕士后辞了,后来发现可以边工作边读研的。”
“哦。那,是本市的人吗?”
“不是,是本省的,枫溪县。”
枫溪县!刘融心里莫名地一震,瞬间过去了。
“那祝你早日实现自己的理想。”
刘融微笑着和刘峰两手相握。
下午的时候,报社总编把预计明天刊发的新闻稿给刘融过目。刘融一看,那篇新闻稿是题图新闻:《关怀就业,贴近民生——刘融书记和一个求职者的故事》。
刘融对报道很满意。枫溪县,这个地名再次触动了刘融。怎么这个英俊的年轻人给他如此良好的亲切感?刘融叫人力资源局局长马上把求职的刘峰档案资料送过来。十分钟后,人力资源局局长就派手下打印出了刘峰留下的求职资料,匆匆忙忙送到市委。
离下班还有一点时间,刘融在办公室里认真地看了刘峰的个人资料,有两点,大大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一是刘峰的出生地,一是刘峰的出生日期。
他越想越觉得奇怪。恰好资料上还有刘峰的联系方式,在强烈好奇心的催动下,刘融拨打了刘峰的手机。
刘融约刘峰立即见一次面,在一个隐秘的地点。
下午,一家茶楼的包间里,刘融和刘峰见了第二次面。刘融支开了司机。
刘峰刚接到刘融的电话时,既激动又不安。不管怎样,这对于他,绝对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奇怪的是,见面之后,刘融只问了刘峰一些枫溪县的情况,和刘峰在风祥市的近况。刘峰很奇怪刘融怎么对枫溪县县城那么熟悉。
“刘书记老家是枫溪县的?”刘峰恭恭敬敬地问。
“不是,但是,我在那里工作过。”
“哦。”刘峰对刘融也产生了很大的亲近感,先前的拘谨和敬畏渐渐消失了。两人的谈话越来越融洽。
刘融所说的枫溪县城景致和街道布局,大多发生了变化,有些景致已经不复存在。刘融大发感叹,感叹时光的无情。忽然,他停下了,犹豫着,好久,才对刘峰说:“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
刘峰点着头。刘融的头上没有白发,可能是人工染发的原因。刘峰觉得,仔细看的话,刘融过去可能是一个帅气的男人。
刘融从衣袋深处摸出一个绸缎包来。刘峰察觉刘融的手在轻微地发抖。他怕刘融有什么病症,突发出来,所以更加注意着刘融的举动。
绸缎打开了,里面包着一张塑封过的照片,照片已经很陈旧。
刘融捧着照片,放到了茶桌上。
刘峰拿过照片一看,大惊失色。那是他母亲郑思琦在西湖边的彩色照片,他也保留着一张。那年代,彩色照片刚刚在大城市流行开来。
“你,怎么会有我妈妈的照片?”吃惊之下,刘峰竟然忘记了礼仪。
刘融心头剧烈震动,急忙问:“你妈妈的照片?那你爸爸呢,他叫什么名字?”
刘峰忽然变了脸色,恨恨地说:“我没有爸爸。他死了。”
在刘峰童年的时候,母亲郑思琦一直是这样对刘峰说的。小时候玩耍时,在镇上,一条街的孩子们有时候和刘峰恼了,便骂他:“你连爸爸都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种啊,哈哈哈。”刘峰哭着说:“我不是野种,我有爸爸。”回家后,刘峰问妈妈,郑思琦总是对他说:“你有爸爸,一个孩子怎么会没有爸爸呢?你的爸爸在西藏修公路时,不幸遇到了雪崩。”
那个时代,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西藏太遥远,对雪崩更是茫然无知。刘峰这样说,就是采用了母亲一直对他的说法,虽然后来,舅舅告诉他,他爸爸还活着,姓刘,只是不知道名字。
“那,你妈妈,叫什么名字?”刘融已经知道答案了,可是还是忍不住问。
“郑——思——琦。”
刘融因感情的巨大冲击而瞬间麻木了。他如患了老年痴呆症一样,盯着刘峰,一动不动,但是眼睛里充满神采。刘峰看见刘融眼睛里的光越来越亮,甚至晶莹地一闪一闪。刘峰突然醒悟了,那是泪水。
就在这时,刘融一下子抓住了刘峰放在茶桌边上的手,他贸然的举动弄翻了茶盏。刘融叫道,同时一滴一滴的眼泪不停地掉下来:
“孩子,你是我的孩子!”
刘峰也心头剧跳。这个人,就是他寻找了两三年的父亲?母亲郑思琦只告诉外公说父亲姓刘,却一直没有说出名字来。刘峰11岁那年,母亲因车祸去世。后来,过了三四年,外公外婆在两年之内相继患病去世。临终前,外婆把刘峰委托给了刘峰的大舅郑思义,并告诉他,刘峰的父亲姓刘,在风祥市政界工作,除此之外,连外婆也什么都不知道了。
正是因为如此,刘峰大学毕业后,没有选择省城,也没有选择国内几个一线大城市,而是选择了在风祥市就业。同时,刘峰也给自己定下了一个期限,如果,他五年之内还找不到父亲,他就彻底放弃,再也不去花半点心思了,而是怀着一颗悲伤的心,一辈子做孩提时代被骂做的野种。
隔着冬季的衣服,刘峰的手也被抓得生疼。刘峰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风祥市的一号人物,竟然是他的亲生父亲。
“你凭什么认定我是你的孩子?”刘峰内心激动,却仍旧冷冷地问。这时,他的手臂已经挣脱出了刘融的手。
刘融身经官场多年,哪里看不出来刘峰的内心变化。此时的刘峰,和在人力资源局看到的那个彬彬有礼的刘峰,判若两人。他也清楚,刘峰为什么面对着他这个一呼百诺的大人物,突然冷若冰霜。
刘融也冷静了一点。他几乎可以确认,刘峰的的确确是他的儿子。端详着儿子的面容,刘融感觉心跳得厉害,他好像突然拥有了人生最大的一笔财富。刘融说:“如果你的生日是确凿无疑的话,我可以百分之百地确定。你就是我的孩子。”
父母是孩子的创造者,没有谁比父母更清楚孩子的生日。这一点,刘峰不得不承认了。刘融,就是他的父亲。
刘峰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刘融问:“这么多年,你们为什么不来找我?你妈妈也在风祥市吗?”
“妈妈,近二十年前,因为车祸,走了。”刘峰说着,鼻子一酸。
刘融再次心头剧震,一阵晕眩,他几乎坐不住,摇晃了两下。刘峰陷入了悲伤之中,没有注意到刘融的情况。刘融咬着牙,终于坐稳了。
“那,为什么一直不来找我?”刘融几乎是抽噎着说的。
“妈妈只说爸爸姓刘,没有告诉名字,连外公都不知道。”刘峰缓过了劲,沉重地说。
郑思琦这么恨他?恨他要打掉自己的孩子?恨他不去找她?还是恨他在敷衍她?这么多年来,连父亲的名字都不告诉孩子,直到突然去世,让这成为秘密。要不是上天垂怜这个从小就没有受过父亲疼爱的孩子,他们父子俩,不是要一辈子擦肩而过?
刘融的心在流血。原来,郑思琦是这样地恨他,然而,什么样的恨,都不足以消除她心中的痛。
沉郁中,刘融的思绪仿佛回到了30年前。
原来,刘融和郑思琦,还有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20世纪70年代后期,全国恢复了高考。刘融凭借天资和努力,成为迈入大学大门的天之骄子。
假期里,刘融和同学到省内风景区枫溪县去玩。晚上,在县里一家招待所就宿。他们像疯了一样喝酒笑闹。终于,一个招待所服务员过来,制止他们半夜三更再吵闹下去。
“啊,小妹妹好漂亮,来来,陪我们喝酒啊。”刘融的一个同学离开桌子,走近女服务员说。其余的人立即哄笑起来。
刘融没有笑。他也喝得醉醺醺的。和同龄人相比,刘融多了一分内敛和礼貌,显得更加成熟理性。
服务员的脸羞红了,这使她显得更加明艳动人。她很生气,但是不知道怎么打发这群骄傲的大学生。
喝得荤七素八的大学生们正是青春气盛的年代。他们看见了服务员的窘态,但是服务员因为还没有完成制止他们吵闹的任务而不能离去。服务员说些什么,学生们都听不见,他们更加肆无忌惮地嬉笑着,开着玩笑,而且有越来越出格的趋势。
服务员快要流出眼泪来了。她要是一走,这群年轻男人会干些什么,谁也不知道。
刘融突然站了出来,他的身体有些摇晃。他摇着手,口齿都有些不清楚地说:“算了,大家别闹了。喝也喝够了,闹也闹够了。我们该休息了。服务员你回去吧。”
有个健壮的学生不服气,瞪着刘融说:“凭什么你说了算?我们……喝……酒,也归你管?”
两人面对面僵持起来。其他同学喝得虽然多,都是酒醉心明白。自己队里的人都这样说了,再闹下去也没啥意思。他们把吵闹变成了劝架,终于把刘融和另外那个同学分开了。然后,大家各回各的房间去,准备睡觉。
那个年代,县城招待所的标间是不带卫生间的。刘融一躺下,翻肠倒肚,晕头转向的感觉变得猛烈起来。他连忙跌跌撞撞跑向同一层楼的公共澡堂,勾着身子,对着澡堂外边的水槽一阵呕吐。
连续吐了四五次后,刘融感觉好了很多。接着问题来了,他什么都没带来,杯子,毛巾,什么也没有,还在房间里,他得回去拿。
嘴里好苦,味道好难闻。
听到身后有声音,刘融转身一看,服务员站在他身后,手里还拿着一条新毛巾,一盒香皂。她对着他微微一笑,说:“给你的。”
“啊,谢谢。我,还要一个杯子。”
“这是自来水,生喝不好。”
“不是,我漱口。”
那天晚上,他们面对面的对话就是这么几句,但是服务员漂亮清纯的面容和甜美的微笑,已经印在刘融的心上了。后来,刘融知道了,服务员还有一个美丽的名字,郑思琦。
后来,刘峰和郑思琦通了信,再后来,他们热恋了,而且偷尝了禁果。20世纪70年代末,交通和信息交流,都很不方便。他们主要靠写信来纾解相思之苦。刘融在大学里,只要一有机会,便离开省城去枫溪县城。郑思琦送了一张照片给刘融,是西湖边的留影,身后荷叶铺叠。没多久,郑思琦珠胎暗结。刘融一获悉这个消息,顿时傻眼了。
那时,一切医疗条件都很差,生育方面,既缺乏知识引导,更没有公开方便的医疗服务。人们谈到性,都是藏着掖着的,更何况未婚先怀孕这样天大的事。两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天变故吓傻了。
郑思琦已经怀孕两个多月了,刘融仍旧一筹莫展,事情越拖越糟。最终,他硬着头皮告诉了父母,把事情摊开,让父母帮着出主意。
父母一听此事,非常生气,第一句话就是堕胎,然后要刘融和郑思琦分手。
“不,我非常爱她。等大学一毕业,我就和她结婚。”刘融坚决地说。
“你要是和她结婚,那就等于不是我的儿子。”县二轻局局长,刘融的父亲说。
“孩子,你真的还小,感情用事,这个女孩子不适合你。你不要冲动。婚姻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讲究门当户对。一个初中生,怎么和一个有着远大前程的大学生结婚?学校要是知道了恋爱这事,可了不得,那是要受处分的,甚至开除。”母亲也这样劝说。她完全站在了父亲一边。她心里在鄙视着,一个生活不检点,未婚先孕的女人,怎么可以做她的儿媳妇?
刘融没有听信父母的话,回了学校。但是,见到了郑思琦,他只说见了父母,没说父母的态度。郑思琦不停地追问,刘融一再含混其词地躲避回答。最后,郑思琦也不再问他了。
十多天后,刘融没有收到父母按月寄来的生活补助费。
胎儿在成长,已经过了三个月,郑思琦眼看藏不住秘密了。她给刘融发了加急电报。刘融请假时,班主任不同意,奇怪他为什么要请这么多假,是不是他的七大姑八大姨要轮流地去世一遍,刘融才会罢休。
刘融向班主任保证这是最后一次请假,班主任才勉强同意放行,但是和他约定,如果再有同类事情发生,学校就要通知家长,来处理刘融的事情。
刘融见了郑思琦,绝望的意念笼罩了身心。他完全没辙了。
他试着对郑思琦说:“我们先把孩子做掉。你等着我,等我毕业。”
郑思琦按住肚子,她好害怕,对刚刚成型的胎儿,郑思琦已经产生了感情。
“不。”郑思琦说,“等你可以,孩子要生下来。孩子没有罪。这是一条生命啊。我们犯的错,不能由一个无知的生命来承受惩罚。”
“你既然知道是我们犯的错,为什么还要固执?”刘融气恼地责问道。他心里很清楚,只要学校知道了生下孩子的事,肯定会开除他。未婚先孕这种事,家庭不可忍受,学校更是视为严重违规,定会掀起轩然大波。说了半天没有结果,刘融也说不动郑思琦。他只得说出实情,父母根本不同意他们的事,还把生活费都卡掉了。学校知道了学生恋爱,也会严厉处分。他们根本就不具备生养孩子的条件。
郑思琦一听说实情,反而安慰他道:“你回学校去吧,没事了,我会处理的。”
临走,刘融把身上很少的一些钱全部给了郑思琦,剩下的日子,他要靠向同学借贷来过了。他向父母说明,郑思琦已经同意堕胎,不仅要生活费,还要手术费。父母同意后,刘融立即给郑思琦发了电报。
等到刘融再次赶到枫溪县城那家招待所时,郑思琦已经不知去向了。刘融问招待所的另一个服务员。那个年长的服务员告诉刘融,郑思琦是乡镇上来的临时工,已经回老家了。刘融再问郑思琦的老家在哪里,服务员说她也不知道。
刘融像疯了一样在县城里窜了两天,见不到郑思琦的半点影子。他只得怅然回到学校。他相信,郑思琦会来联络他的。郑思琦回去处理好事情就会给他写信。
郑思琦却从此一直没有去找过刘融。
那时候,一个伤风败俗的恶名,足以摧毁任何一个女人。但是,郑思琦活下来了,孩子也生下来了。郑思琦只告诉父母亲,孩子父亲姓刘,所以给孩子取名刘峰,希望他以后学问高,个子高,像他父亲一样。
其实,在郑思琦的心里,原来是这样判断的:刘融让她拿掉孩子,是不想负这个责任,是想割掉他们的联系,好顺从于刘融的父母。
你的事你可以决定,我的事由我决定。倔强的郑思琦就这样斗上了气。她原来也以为,刘融会回来找她。刘融肯定会向另外一个服务员问郑思琦的地址,只要简单地说出乡镇的名字,刘融完全能够找到他。她还想到,如果刘融一心一意不要孩子,为了刘融的将来,她决定堕胎。一想到肚子里无辜的孩子,郑思琦便疼得揪心。
只是,有一点,郑思琦没有想到。那个服务员早就厌恶他们的浪漫出格了。这算什么啊?还没结婚,就先同房了。服务员有一次换班时,时间早了点,撞见了他们两个抱在一起。做什么,她没来得及看清楚。太晦气了,服务员差点叫郑思琦给屋子挂红。
当刘融向服务员询问郑思琦的地址时,服务员没好气地想:你们两个不要脸的男女,搅在一起,都鬼混半年了,还不知道对方住址,所以,服务员不耐烦地回了一句“不知道”。
一直没有见到刘融来找她,郑思琦想,肯定是刘融听从了父母的意见,甩了她,要她堕胎只是第一步。伤心绝望之下,她再也不想去打探刘融的消息,连刘融的名字也不愿说出来。
一直到大学毕业,刘融也没有收到郑思琦的信,他彻底绝望了。毕业后不久,娶了父母早就给他安排好的,刘佳宁的母亲,也就是现在的夫人。
十年过去后,郑思琦在省报上突然看到一篇报道:一个年轻副县长的科技兴县之路,文章还顺便提到了副县长的贤内助。
有照片,有名字,郑思琦再熟悉不过了,那就是她以前的恋人刘融,刘融在风祥市。这么年轻就做了副县长,郑思琦既高兴,又伤心。
郑思琦对父亲透露了刘峰的父亲在风祥市从政的消息,其他的,便闭口不提。她认为,不管在什么时候,只要说出刘融的名字,她父母都会去找刘融,讨回一个公道。既然她不能和刘融在一起,再次相见只能是再次的剧痛,何必还要连带上其他人落入痛苦的漩涡,包括儿子刘峰。
郑思琦默默地忍受了一切。
后来,发生的一系列变故,终于促使刘峰在毕业后到风祥市就业。找到刘峰的父亲,是刘峰的外公外婆临终前的愿望。亲情难割,刘峰把淡淡的愿望深埋在心底。
没想到,在这样的时机,这样的场合,30年从未谋面的父子相认了。
骤然相聚,想说的太多,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反正以后日子长着呢。刘融想先把刘峰安排进一家日资公司工作,随后,他还有一系列的安排。暖暖的亲情把刘峰多年冰山似的积怨一下子融化掉了,他顺从了刘融的安排。
临走时,刘融对刘峰说:
“以后,不管在什么场合,你都叫我刘伯伯,好吗?我还有一个女儿,你妹妹,刘佳宁,现在在美国念书。”
说这话的时候,刘融心里忐忑着。
刘峰呆呆地看着刘融,没有回答。终于,他能够理解刘融的意思了。刘峰低敛眉峰,漠然地说:“好的,刘伯伯,我会如你所愿。”
刘融感动得差点哭起来。多么善解人意的儿子啊!刘融完全听出了刘峰话语中压抑的意味。他真想紧紧拥抱这个过了快30年了才第一次见面的儿子。
回家后,报社总编邀功似地打来电话,询问刘书记对明天将要刊发的题图照片满意不满意。刘融这才想起还有这闹心事搁着呢,他竟然忘记了。他连忙叫总编撤稿,把所有在人力资源局拍摄的视频和照片全部销毁,不得保存。
总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刘融书记态度突变。书记的指示就是圣旨,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不得有半点违抗。总编连忙叫撤下照片新闻,重找主题,另行排版。
刘融最终选择了金融办的张晓帆作为委托人,帮助刘峰开拓事业,很多事情,刘融是不好出面的。刘融也只告诉张晓帆,刘峰是他战友的孩子,战友对他有救命之恩,可惜好人命不长,所以,他把刘峰当做亲生儿子看待。一直到今天,刘融深刻地体会到,他选对了人。张晓帆能够帮助刘峰走上事业的康庄大道,堂堂正正,昂首挺胸。至于过去的事,包括隐秘的原罪,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
刘融开始关心起第二件事情,也就是刘峰的婚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