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老家住过三栋房屋,一栋是祖辈留下的土墙草屋,我称它为土屋。一栋是青砖砌桩的三层瓦草房。再一栋就是现在的石基砖墙的红瓦房。一三栋住房中我对土屋感情最深。感情深的原因不光是我在土屋中出生长大,而是记忆犹新的噪音。
土屋后边有座长方形的湾塘,塘心水明如镜,岸边苇茂似竹。门前一棵大柳树,据说是爷爷的爷爷栽的。取意:门前一株柳,不争自己有。土屋中土墙、土炕、土灶、土壁、土院,除门窗是木头的,其它都是土的。
童年时对土屋的情感是与生俱来的,就像羊身上的膻味,鱼身上的腥味。但最令我感兴趣的是土屋的噪音。我之所以称之为噪音,是因为由多种马虫发出的不规则的、无序的高低混杂的拟或是令人心烦的、恐惧的声音。低吟、浅唱、鸣叫、聒噪、咬牙切齿、仿人声语,季节不同,音律各异。
春暖花开,冰解土润,应着知时节的春雨,蚯蚓潜伏在墙角院边那些湿润的地方唱起了春天的序曲。吱——吱——它的叫声像口哨,双音,音节长。由于在泥土里叫,音调沉闷。农人们常根据蚯蚓的叫声来观天测雨。夜雨过后,院子里出现一道道蚯蚓耕耘的痕迹。与蚯蚓一同鸣叫的还有蝼蛄,平毛金龟子及一些小字辈的虫豸,如鼠妇、蚰蜒、磕头虫、草鞋底等。蝼蛄的叫声也像吹口哨。别看它相貌丑陋,声音蛮动听的。蝼蛄的发音音节短,音调单而尖,节奏明快,这与它在地上面叫有关。其它小字辈的音律细微曼妙,须静心细听方辨出个中滋味,但很难辨别出是哪个发出的音。
燥热的夏天,土屋前后的噪声最热闹。蝉的聒噪首当其冲。听不到蝉叫觉得无聊寂寞,叫的时间长了又烦躁。我们将蝉叫结物儿,大约是因蝉喜欢柳树之故。土屋前面加棵大柳树根深叶茂,冠盖如云,是蝉们聚集的会所和戏院。家人们习惯端着饭在树荫下吃,欢叫的蝉们一边叫一边把冰凉的尿洒在人们的脸上身上和碗里。不过人们不在乎,邵时的蝉尿也是无公害的。蝉吸的风,饮的露,喝的树汁都是没有污染的。农村没有电,更没有空调风扇,过着纯粹的低碳生活。屋里又潮又闷又热,中午晚上,大人孩子都铺着草帘子在柳树下睡觉。蝉是一种爱凑热闹的物种,见树下的人多,就像戏台上的乐班,高一声低一声的喧嚣,简直有点歇斯底里。吵得我睡不着时.,我就拿一根竹竿捅捅树枝。胆大的蝉立即偃旗息鼓,伏在树枝上纹丝不动,胆小的蝉轰地一声飞走,吱吱叫着转一圈又回来。仿佛发出“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的疑问,最后得出“只有柳树”的结论。重新组合起来的蝉们,带着愤怒的声音,一齐向我抗议。细辨它们的叫声,并非完全无序,而是有组织有领导地叫。头蝉乐班里的指挥,提前几秒钟叫起来之后,其它蝉才跟着叫。声音由低到高,高到一定的程度戛然而止。胜过大合唱的歌手们。叫声突然静下来,耳膜一收缩,生出飞机落时的感觉。
蛙是一号噪音的制造者。蛙不像蝉邓样整天聒噪不止,只在雨天叫得凶。但蛙的噪音胜过蝉声数倍分贝。蛙从麦收前开始在土屋后面的苇塘里叫。咯啦啦——咯啦啦——声音安详、文雅、亲切,一对一对的,既有谈情说爱的缠绵,又有做了母亲的喜悦。不同的蛙发出不同的声音。土屋后窗是一尺见方的木棂子,冬天用墼堵上,夏秋用蚊帐布封着,以防蚊虫和潲雨。清晰的蛙声从后窗传入,听了很舒畅。我常躺在炕上静静地辨别蛙的叫声。公蛙、母蛙、老蛙、幼蛙、黄蛙、绿蛙、花丽斑蛙,声音高低粗细各有特色。听着它们的叫声,傈躺进清凉的水里一样清爽。蟾蜍(癞蛤蟆)的叫,供一个老太婆,半天一声,呱——呱——呱——常引得我自己傻笑。到了伏天,幼蛙长成大蛙,老蛙恢复了体力,雨前雨后,吵声震天。最烦人的是金刚鼓(蛙鼓),长得没有鸡蛋大却“矬人”出高声。“棍瓜”,“慨瓜”叫起来,人在跟前说话都听不清。我看书做作业时,不得不把后窗用纸板堵上。
有一年连下了三天大雨,地里沟满河淌,村里积水没膝,土层后的苇湾往上冒水。老人们用麦秸草在湾岸上测试看涨水的速度和深度,我和邻居家的孩子在屋后堆土堰。人们正被水愁得心急火燎时,青蛙和金刚鼓却幸灾乐祸地比起了嗓门。青蛙喊一阵,金刚鼓喊一阵,它那悲悲切切的叫声,使人心里惶惶然,戚戚然。我想起奶奶讲的金刚鼓的由来。
古时候一对老汉老婆去赶集,老婆买了一个瓜,老汉买了一根拐棍。二人在河边休息,一阵浪头袭来,把老婆的瓜冲进河里。老汉忙用拐棍去捞,结果又把拐棍冲走了。看着越漂越远的拐棍和瓜,老汉哭他的棍,老婆哭她的瓜,又一阵浪头袭来,一人双双被水卷走。雨过天晴,两人变成一对金刚鼓,遇到下雨天,就“棍瓜”地高声大哭,越哭越悲伤。我挖起一锨土扔过去,大喊一声:别哭了!苇湾里出现暂时的平静。
我最爱听的是鸟鸣,燕子悬梁、麻雀卧檐,唧唧啾啾地与人碰头擦肩的自不必说。土屋后苇湾里却苇喳喳叫声很独特。苇喳喳的学名叫什么我不知道,它的声音像打击乐:苇——喳喳——苇——喳喳,节奏感很强。它藏于苇林之中,很难被人发现。我费了两天的时间跟着它的叫声跑,才观察到它。鸟身呈灰白色,羽毛似苇英,比麻雀大,嘴尖尾长,不住地跳来跳去,动作灵巧。它的窝很简陋,像一个摇篮,用苇绳吊在苇秆上,随风悠来悠去,无论多大的风雨也吹不破。有一次我膛水到它窝边去,看见窝里有四只黄口小雏,吱吱叫着像刚脱壳的小鸡。我欲掏一只,立马飞来两只老苇喳喳在我头顶上急叫,吓得我赶快离开。
还有一种马叫黄脸哞哞,身长如长了尾巴的鸡雏,走起来特快,嗡——嗡——地叫起来吼声如牛,三里二里都能听到,我很纳闷,这么小的鸟如何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它生活在苇湾北岸的玉米地里,与苇喳喳相伴,听起来一长一短,一快一慢,常引诱得我无心做作业。可惜这两种鸟在我们那里已经绝迹。
蟋蟀的叫声是秋声的主旋律。土屋的水缸后,墙角边,窗台下,那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的颤音,如箫似弦。晚上蟋蟀蹦上坑,跳到我脸上身上。郁达夫说,秋蝉、蟋蟀和耗子“简直像养在家里的家虫”门说得非龄贴切0送秋郎的声音叫起来尖细委婉,有点怕秋离去的凄凉。最无忧无虑的是蝈蝈的“哥哥”声。我从院子里向日葵叶捉来儿只蝈蝈,放进苇笼里吊在窗棚上。夜里望着窗外如水的光,听着蟋蟀、蝈蝈、送秋郎的合奏入睡,真是人生中最美的享受。
我最怕冬天的噪音。土屋里老鼠多。一到晚上,鼠辈们的追声、啮咬磨牙声、相互争夺声,就像一场正在进行的游乐活动。对老鼠震慑力最大的不是人,而是它的天敌。夜晚,黄鼠狼、野猫经常瞪着一双电灯泡似的眼睛,从窗棂和门缝中穿越。睡着睡着觉,突被一阵凄厉的撕咬声惊醒,我知道这又是一场惨烈的战斗。执灯看,鼠血遍地,十几只肉乎乎的幼鼠是天敌们丢下的饭粒。
一天夜里,我隐隐约约听到窗下有人咳嗽,以为进来人了。趴在窗棂往外望,除了洁白如霜的月光,什么也没有。我躺下后,咳声越来越清晰。我悄悄地问奶奶,奶奶说那是草垛里的刺猬。第二天,我摊开草垛,一窝可爱的小刺猬像球一样滚出来。奶奶说,不伤害它,刺猬是老鼠的克星。
如今回老家,走到树下的水边,蝉声不噪,蛙声不闹,虫鸣单调,鸟音萧条。鸟虫禽兽的减少与消逝,使我想起日日恶化的环境,便担忧起与它们祖辈相处的人们。
但愿我是杞人忧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