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里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登上了南下的列车。他静静地望着窗外,欣赏着隆冬的雪野,见到一群群南飞的鸟儿点缀着橙红色的天空。想起了领袖的词《雪》:“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竟折腰。”他的眉头展开了,思绪飞得很远很远。跨越南京长江大桥时,他望着滚滚的长江水,心中一边又一边地吟唱“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是啊,这真是人间奇迹!他想起当年任公社党委书记时去大寨参观,站在虎头山上,望着层层梯田那种豪迈心爱情。他想起当年登上长城,吟诵着“不到长城非好汉”的诗句,为伟大的中华民族而骄傲。这次南行的目的,一是在严冬季节到南方避寒,散散心。二是考查一下南方师范的改革情况。天下师范是一家,走到哪儿,哪儿都热情接待。南方人头脑灵活,怪不得辛亥革命、南昌起义、秋收暴动等历史上大的运动都是先从南方发起的呢。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和人家的差距比是差一点,而是秦水河比长江——不可比。真是不出门不知道天地有多大,汉水师范那一亩三分地简直就是个小村子,人家三千亩哪,足有三十个汉水师范大,怪不得那位在部队任过团长的副校长说自己当年站在台上训话,台下黑压压的二千多人,那阵势,跟师范那百十个教职工没法比,同样是县团级,差距怎么就那么大呢?
楚里取到了真经,信心倍增地回到了汉水师范。一进校门就看到了一群孩子拍着小手“呀呀呀”地唱儿歌,听不清歌词是什么,待走近细听才分辨出是“汉水师范一大怪,三根旗杆竖起来”。气得他把领唱的孩子叫到跟前,询问是谁教唱的。孩子正玩得高兴,忽然见到楚里拉长了鼻子,鼻梁上的几个小黑麻点有些像毛毛虫屎,吓得“哇哇”大哭。
楚里认出这是大水的儿子。
在一旁小竹林里的裘三石“嗤嗤”窃笑:你楚里树一面红旗树一面红旗又树一面红旗的,什么老吴傲“讲奉献而不讲索取”啦,什么中年“国优”“一心扑在工作上”啦,什么小峰“安分守己、爱岗敬业”啦。你怎么不学?你的奉献是什么?是从校办工厂里挖钱!你是怎样一心扑在工作上的?你是到南方公费旅游!你是怎样爱岗敬业的?你是“一杯水、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瞧你这官德,树了三面红旗还不够,还真的在校园里立起了三根旗杆。教学大楼上方的那根旗杆不是很好吗?你干吗在操场上再树一根,噢,你还嫌少,又在教学楼前竖起一根。真是怪事!哪个单位有三根旗杆,除非是合资企业。人家合姿企业是三根靠在一起的,你竖的这三根却各自为政。“汉水师范一大怪,三根旗杆竖起来”,这大水的儿子真聪明,教一遍就学会了。“嗤嗤”,你不让唱,我还写呢!他模仿着孩子体写遍了校园的每个角落。
第二天,楚里召开了全体教职工会议,专题作了南方之行的报告,最后,严肃批评了大水的儿子乱写乱划的行为,强调教师要讲师德讲奉献,教育好自己的子女。再一次号召广大教师学习小峰“爱岗敬业”的精神。
教师大水坐不住了,裘三石却又一次捂着嘴“嗤嗤”窃笑。
腊月二十日是楚里的五十七岁生日。
这天中午,楚夫人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招待前来贺寿的子女、侄子和外甥等。刚要开席,江东京不请自到。他把两瓶正宗茅台向桌上一放,又顺手从西服兜里取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楚夫人,好不客气地落了坐。酒宴上你一杯他一杯敬得楚里喝晕了头,不觉过了四个多小时,众人方才散去。
楚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了从小相依为命的家兄,想起了楚家集的东邻西舍,不觉有些心酸。算了算自己离开家乡已满四十年,尽管年年回家看看,可总是有些陌生,大有“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之感。比自己大五岁的家兄已两鬓斑白,患了半身不遂。所幸侄子出息得一表人才,可就有些轻狂。今天中午他真是“一杯下肚,甜言蜜语;二杯下肚,狂言狂语;三杯下肚,胡言乱语;四杯下肚,无言无语”。屈指算了算,这小子整整喝了六大杯,足有一斤半白酒。他酒后还得骑着摩托车走六十里地,不该让他走。想着想着,楚里觉得肉颤心跳,后悔自己喝了酒,没有把他留住。他捂着心口又一想,侄子毕竟年轻,不会有事的,不是有一次喝了两斤白酒也没事吗?
“楚书记,不好了,交警大队来电话说你侄子出了车祸!”
办公室主任“地瓜花”方德鸣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楚里惊得一下子蹦了起来:
“情况怎么样?”
“当场死亡,听说是和一辆大客车相撞的。”
楚里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到在地,目光呆呆地出神,眼角滚出两滴晶莹的泪珠。
“楚书记,楚书记,你要挺住啊!”
楚里刚料理完侄子的丧事,他视为掌上明珠的小孙子又病倒了,一连几天高烧不退,鼻孔一个劲地流血,用什么方法也止不住。经专家会诊,断定为血小板减少,需做骨髓移植手术。
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五十七的楚里如何能挺得住。莫非是挪大门挪出的祸?楚夫人专程去尖山峪请来了小半仙风水道人。小半仙立在大门外,摘下小圆眼镜,眯着小眼看了一会儿,阴阳怪气地说:“太岁头上动土,这还了得!去年太岁在北,不该向北动土,你们挪动大门惊动了太岁,大祸临头啊!”
下半夜,老牛头起夜,忽见二人在门口烧香烧纸磕响头,便不声不响地走上前去,待看清了真面目后,又吓得无声无息地退回了传达室。
这二人便是汉水师范党支部书记兼校长楚里和夫人。
鞭炮齐鸣,新年的钟声敲响了。
两大串火红的鞭炮在大门墙垛上“啪啪”炸响。
“以前开学从不放鞭,今年是怎么了?”
“可能是驱邪镇妖吧。”
八成嫂和裘三石步入了学校会议室。
正月十六日是新学期开学的日子,汉水师范全体教职员工照例开会。楚里登上讲台,目光由前到后扫视了一下会场,开始进行新学期开学动员讲话:
“同志们,刚才听到鞭炮声了吗?它预示着我们汉水师范今年来个开门红。去年,我们的校办工厂纯利润已经突破一百万元大关,今年争取突破一百二十万元。挣钱干什么?目的是提高咱教职工的福利待遇,为老师们创造幸福。
去年的一年是咱汉水师范历史上最不平凡的一年,我们全体教职员工在困难中看到希望,看到光明,没有被困难吓倒,我们终于战胜了困难,春天终于来了!”
“才过了几天,怎么楚书记的头发全白了?”
“都老掉毛了,嗤嗤。”
八成嫂开会就愿意靠近裘三石,因为说话方便。
这一年的春天来的特别早,教学楼后的一株老杏树开满一树雪白的花,三二只喜鹊“喳喳”地落在了枝头上,双飞的紫燕舞动着轻盈的翅膀在树旁飞来飞去,迎着春风欢唱。
地区教委转发了政府关于进行中等师范评估调整的24文件。摆在楚里面前是一场险事,是一场硬仗,六所师范只保留一所,能否险中取胜,楚里心中无底。他清楚地知道师范的实力,被撤消是预料之内的事,能不能保留,就得看运气。既然石头落在了自己手里,就得设法把它落在地上。因此,他决定了迎接评估调整的三个阶段,首先是上报县委县政府,争取得到有关领导的支持。其次是决定扩操场建微机室,加强硬件建设。三是走上层路线。
正在全校紧锣密鼓迎战之际,地区教委转来了一封家长来信。
又是裘三石这个花嘴皮子,关键时刻又招惹是非,竟然整整一个学期没到教室上课,这还了得!经调查情况属实。曝光前你在外非法办学,曝光后还敢随意旷课,真是胆大包天!如果是在文革时期,早就该拉出游街了。不行,得想个法子,这些教师就是难办!
楚里找来了车主任,商量出一套新方案,就是实行签到制度。要求每位教职员工必须在规定时间内上下班,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在蓝皮夹子上签上自己的大名,不得代签,课堂时也要在学习委员掌握的表上签名,一周一统计。
沈一正心中不悦,见了大水发牢骚:“真是贼跑了抡扁担,打不到贼,专打好人。”
校领导班子正在召开办公例会,研究对裘三石的处分决定,女文书慌还张张地闯了进来:
“不好了,江东京跑了!”
“什么?”
楚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江东京跑了,工厂门外集了很多人。”
楚里忙率众领导到达校办工厂,见江东京办公室一片狼籍,室内仅存一个旧暖瓶架和一个破花盆。又忙跑到江东京住处,见里面只剩下一双破拖鞋。
“老牛头,老牛头!”
老牛头挺着小腹奔上前来,脸色煞白:
“半夜三更的见一辆大卡车进门,正要盘问,车上跳下江厂长,他说天津急着要货,便开进校园,一个小时后又开出去了,车上用大蓬布盖得严严实实,我还以为他是去送货哪,没想到,没想到这该死的跑了,我的养老钱啊!我的养老钱啊!”
这老光棍也够可怜的,留作防老的几万元打了水漂。
“我的天哪!我的天哪!我的十几万哪!”
八成嫂也奔上前来。
“我们的钱呢?怎么办?我们的钱哪!”
众人一齐围了上来。
这江动京真是老太太靠墙吃西瓜——背壁(卑鄙)、无齿(耻)、下流。
连续几天里,电信局来要电话费,集资户来要债,银行来催还贷款,合资的天津洗衣总厂也来催要货款。好不容易送走了这帮,又来了那帮,两帮都走了,法院又来了。真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谁让楚里是法人代表呢!一查帐,欠款近千万!这该死“咬舍驴”的狗胆真是天做的,几年就赔进了一千万!这是一千万哪!
楚里的太阳穴一胀一胀鼓得生疼,才安排“地瓜花”写好了答辩状,又接到了县委组织部宣布他下台的文件,一下子瘫倒在地,“呜呜呜”大哭起来。
大门口外的法国梧桐树上,四串如关西击鼓汉子宽肥腰带的“大地红”“啪啪”炸响。裘三石展纸挥毫,边唱边写:“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书罢,推开窗户,“嗤嗤”地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