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业分工撰写的分册是《古港沧桑》,接受任务后,他便以十分认真严谨的态度投入了工作。几个月后便第一个拿出了初稿,分送给几个参编人员审阅。应该说,在丛书十个分册的作者中,承业的态度算得上最为认真的。他查阅的资料之多,到实地考察的深入程度,以及对整部文稿的谋篇布局、文字表述等方面所下的功夫,是其他各个分册的作者难以相比的。千淘万漉,披沙拣金。正由于他的这种高度负责的态度,才使所撰写的文稿得到了质量上的保证。然而,恐怕连他自己都不会想到,正当我在天津大学出版社对丛书文稿进行最后的校订时,他却在北京做开颅手术,已进入了生命终点的倒计时。在此之前的7月12 日,接到天大出版社寄来的丛书校样。在通知承业为其撰写的《古港沧桑》一书做校对时,才知道他在医院里查出了脑瘤,已准备启程去北京确诊治疗。当天下午,我便与度假区管委参加丛书编辑工作的冷清华和姜媛一块去他家里探望,不想那却成了和他的最后一次见面。7 月13 日上午,他打电话给我,让我帮忙在八仙渡或蓬莱阁买点高档精致的工艺品带去北京。却不曾想到,那也竟成为和他的最后一次通话。
他从北京归来之后,我与臧伟腾、周恩惠一块去他家里探望过,不巧正赶上他在沉睡之中,所以便没有惊扰他。此后我也曾与臧伟腾等约定过,要再抽时间去看望他,却没有想到他走得那样急,生命的句号圈定在2004年11月24日,给我们留下了很大遗憾。一朝谢世,万事了然。11月25日上午,我与臧伟腾、周恩惠等几位承业的生前好友,一块赶到城南庙山殡仪馆向承业的遗体告别。看着花丛中党旗下那张熟悉的面孔,想起他生前那耳聪目敏、谈笑自若的情景,油然而生焚琴煮鹤之感。担心的不幸,却偏偏降临面前,怎能不诅咒造物者的无情、生死的无常呢?死者无知,生者心伤,承业走得实在太早了,才48 岁,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就赍恨而殁,委实令人惋惜。对于他自己,恐怕也根本没有想到这个结果。记得第一次去他家里探望时,他满怀希望地能够把病治好,并希望手术时不要伤害了他的记忆神经。他风趣地说,自己的脑壳里储存的是他40 多年的知识积累,如果抹掉了这些记忆,便无疑于一具活着的废物。然而,病魔却是最残忍最无情的,它不但毁掉了承业的记忆,连生命也一起毁掉了。这不能不令人产生感叹———生命薄如蝉翼,存在就应满足!所憾者,承业的知识才华,尚未得以尽情尽兴的发挥。风清月凉,故人已去,惟白水一盂,心香一瓣,秋月隐隐,长程送远。那天从殡仪馆归来,心情一直难以平静,人往风留,水流云在。“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茫然”,总想为承业写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写起。陋室中默默地坐着,眼前闪现着他的音容笑貌,逝者长已矣!一个鲜活生命的离去,究竟是死者的悲哀,还是生者的不幸呢?我摊开纸笔,追忆着承业生前的桩桩件件,他的孜孜汲汲,心无旁鹜,执着与忘我,人格与学识,都使我心中藏之,何日忘之?我情不自禁地写出了《承业同志,你一路走好》。“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一纸悼文,表达的是生者对死者的怀念,也印证了生活是值得留恋的,所以才有伤逝的泪水。如果生活本身就不值得一顾,又哪里会有哀惋的情怀呢?而今,我独自来到登州古港岸畔,低回盘桓中,把眼前的大海和港湾里的舟楫,又与承业连系在了一起。我在想,如果承业今天还在世上,登州古港与东方海上丝绸之路的课题研究将会是怎样的情景呢?记得当年编撰丛书时,《古港沧桑》的专题并不是按照承业的构思设计的。为了强调篇幅,承业迫不得已将文稿的字数一压再压,几乎成了梗概式的简述了。承业当时很是不解,我也感到很无奈,最后也只好留下一份遗憾了。如果承业不走,把《古港沧桑》放到今天来写,那一定是一幅展示中国东方海上丝绸之路的恢宏画卷。然而,世界上总是没有那么多如果,现实总是要存在太多的缺憾。叹息生命的脆弱与短暂之时,只能用大海的洪波来荡尽心中的伤悲。
承业是爱海的,尤其是家乡蓬莱这片神奇的大海。他留下的《古港沧桑》,写的就是这片海。他虽然已经离开了人世,大海却是他的精神归宿。我面对着大海深鞠一躬,为大海,也为承业!
依然十里杏花红
在蓬莱城东南有一个地方叫响水湾,在它的南面隔着一道岭,岭南的山凹叫做井湾子,山凹里的村庄便叫井湾子周家。十几年前,我得到这个小村庄一位叫周培锦的老人的自传遗稿《沧桑蓬莱人》,读后颇多感慨。一位普通的乡间老人,在风烛之年,没有“高堂明镜悲白发”的慨叹与无奈,却把自己一生的所见所闻所感记录下来,并且写得那么生动流畅,实在令人钦佩。正是出于对这位老人的敬慕,在红杏闹枝的时节,我特地来到老人的故地,寻访他生前的一些遗迹。
老人的故居古老而简陋,黄碴石块砌成的瓦屋低矮而窄小,檐角挂满了岁月的风尘,院落里的铺石已被几代人的足踏剥蚀得凹痕斑斑。“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幽静雅洁的山村人家,颇能引人一些遐思。在简朴的居室里,老人的老伴告诉我,那本厚厚的东西,是老人生前站在土炕前,胸口抵着炕边,伏着身子一字一句撰写而成的。因为老人有胃病,他是有意用炕边垫着胃部,忍着病痛坚持写作的,坚韧毅力可见一斑。
怀旧,是老年人的一种共同心理。“回首青山入梦频”,每个人的一生,都会有一些酸甜苦辣的经历,当生命的阶梯转瞬之间移到身后之时,转身回望,岁月悠悠,世事沧桑,总能产生一些感慨,把它记录下来,无疑会给后人留下一些回味。周氏老人把自己的潜心笔耕解释成“年迈赋闲”、“忆沧桑变化”、“仿记事自娱”。其实,他给后代留下了一份丰厚的心灵滋养与珍贵的形象启迪。生的权利与死的归宿同属于每一个人,人间世上一切事,生死歌哭万般情,都当畅怀吟诵一番,只有这样,才不至于使无情的岁月,只给自己留下一具佝偻的身影。周氏老人的一生,既无庙堂之显贵,亦无衣锦之荣华,从旧时的小生意店员,到新中国诞生后的小职员,再到一个偏僻山村的会计,辛勤劳碌的一生,造就了他的一种纯洁善良的品性,以知书识理为荣,以淳厚俭朴为美,处事宽,待人厚。体现在他的文稿中的那些劝人向善的议论和对一些富有劝喻箴言色彩故事的详细描绘,是他精神境界的真实流露。老人经历了时代的巨大变迁,不同时期的社会现实,在他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他饱受了旧社会颠沛流离的酸辛,深深感受到生活道路的艰难,因此,每每写到今昔,他的笔墨中对旧社会总是予以无情地贬斥,而对新时代却充满了颂扬与赞叹。
老人没有什么学历,却读了不少书,知识面比较宽。尤其对文学,具有较深的造诣。他阅读了许多文学作品,并且不仅仅满足于了解作品中的故事情节,而是从作品的思想性和艺术性等方面进行较深层次的分析与研究。她对《水浒传》、《红楼梦》、《西厢记》、《聊斋志异》等古典名著的评价,都有一些独到的见解。
周氏老人一生去过的地方虽然不多,但是所到之处,对当地的民俗风情和自然景物却表现了极浓的兴趣。那庄重古老的开封城郭,风格别具的济宁楼台,险峻壮美的泰山奇景,粗犷苍凉的塞北风光,无不描绘得意趣盎然,娓娓动人。无论是云蒸霞蔚的秀峦幽谷,还是村畔舍前的小桥流水;无论是风情浓郁的民俗庙会,还是古韵犹存的农家年节,都记述得丰实明朗,各臻其妙,字里行间,情真意切,乡韵野趣,令人心醉。吞吐佳境化真醇。正是由于老人备受故乡田园的熏陶,熟谙古村旧舍的朝容晚态,山光水色,才能够描绘出一幅古朴恬淡、悦目陶情的风景画。老人的遗稿,无论在反映时代风貌、社会习俗,抑或人生坎坷、身边琐事等诸方面,都表述得纯朴自然,通畅明达,说明了老人对生活始终怀着童稚的纯真和朝圣者的虔诚。生活的魅力,或许正在于各个人的活法不同。有的人漫不经意地走过去,有的人却总善于用心去感受,享受到生活内蕴的美好。因此,生活也就有了不同的质量。从老人的遗稿中,不但可以体会出世态的炎凉和人情冷暖,还可以感悟到是非曲直和善恶美丑。在人生的舞台上,只有将那些缀满岁月风尘的细枝末节梳理出惊世骇俗的灵感,才能产生出一种历史沉淀于心的沧桑感。老人说古道今,侃侃而谈,或再现人情世相抑恶扬善,或愤世嫉俗伤时感怀,都泾渭分明地表达了对真善美的刻意追求,对假恶丑的厌恶鄙弃,显示着感悟现实、昭示精神的潜在力量。文中所透射的一些观点,很能代表同时代过来人的共同思想情感,无疑会引起读者的共鸣,唤起同辈人对亲历过的那段生活的追忆。
十几年之后的今天,当我再次来到井湾子,依然是大股的阳光宣泄,依然是大调春风沐浴着杏花的芳香毫无牵挂地吟哦。仿佛有神来之笔,把大地写出一片明媚。子规的鸣唱声中,飘荡着乡妞野娃的呐喊,山涧那灿然枝头的杏花,绽放出缠绵缱绻的诗情。我想,若不是那本生动传神的遗稿,我不会与一位已经故去的乡间老人发生心灵的碰撞,也不会眷顾这个龙山脚下的偏僻小村。当我足踏村旁的小山包,凝望着艳阳下的山野,便会感慨地想,那位令我敬慕的老人的魂灵,不就在这满山俏丽的杏花丛中吗?而我与井湾子的“缘份”,在漫漫人生和悠悠来日,也只怕是“此情绵绵无绝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