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咄咄怪事
唐朝开元三年(715)五月,睦州(今浙江建德)孝廉崔昙首出任东莱(今胶东半岛)掖县令。他携妻子徐氏和八岁儿子小隶日夜兼程赴任,将近东莱地面,未见过世面的小隶吆喝说:“怪呀!这儿的人怎么在地边烧香磕头呢?”崔昙首也觉得奇怪,见有一对老夫妻跪在路旁,忙吩咐车夫停下。这对老夫妻举着香低声祷告着。崔昙首上前正想问话,忽然看到地里谷棵和路边草丛间,密密麻麻处处有乱蹦乱跳的虫子。这些虫子一指余长,体小头大,还长着短短的翅膀,他惊得“啊呀”一声,赶车的汉子说:“这些‘跳蝻’作害庄稼还不怎么历害,等它们翅膀长齐,成了‘蝗虫’那才叫狠呢。”崔昙首在书上见过对蝗虫的记载:蝗虫也叫蚂蚱,因其首、背、腹上都长有“王”字,自古被尊为飞虫之王。蝗虫聚了群,飞起来遮天蔽日。蝗群落在地上,成片的庄稼几个时辰就吃得只剩光杆。农家遇上蝗灾,庄稼颗粒无收,只有逃难或饿死。看着老夫妻的愁苦相,崔昙首知道此处蝗灾已成定局了。进入掖县,在地里烧香的人越来越多。徐氏听崔昙首长吁短叹,知道他在为虫灾忧心。她想哄丈夫高兴,指着前面的村庄逗他说话。崔昙首抬起头,两眼却盯住村外红柳丛中的三个孩子,一个八、九岁的女孩举着一根上端有个园环的杆不时地挥舞,两个小男孩欢快地吆喝“捉这只、捉这只”,崔昙首心中一动,喊了声“停车!”一跃跳下去,大步向三个孩子走去。小女孩一见有陌生人走来,喊了声提着杆就向村里跑,两个男孩哭叫着紧跟在她后边。崔昙首喊三人站住,他们却越跑越快,进了村各自跑回家了。崔昙首看准小女孩进入的院落,紧走几步上前敲门。他喊了半天,才有一位年轻女子来开了门,她赔着小心说:“小女蛏妹,父母双亡。我妹妹秋女缺少管教,若有得罪客官之处,还请多多愿谅。”崔昙首见她误会了,急忙说:“你家小妹拿着一根有环的杆捕蝗虫,我想看看这园环是怎么做的。”蛏妹听了此话脸色大变,她匆匆回屋拖出秋女,说:“客官您看错了,秋女和邻家孩子是在捉蜻蜓。俺姐妹二人可不敢惹祸啊。”秋女怯生生地看着崔昙首,两指一张放飞了手中蜻蜓。崔昙首弯下腰低声让秋女拿出那根杆,蛏妹却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骂着说:“再出去疯跑就打死你。”在秋女的哭声中,她含着泪关上门。崔昙首讨了个好大无趣,心中犯开嘀咕:这儿的人怎么啦?如何对蝗虫这么敬畏?打听路人得知这儿是“海什庄”,吩咐车夫快速赶路,车轿急行半个多时辰便进了掖县城。掖县令的上司是东莱刺史,东莱刺史衙门也在掖县城内。崔昙首要先见刺史递交任职公文,他在刺史衙门外下车,上前请门官禀报。门官听他自报是掖县令,疑惑地问了几句,才匆匆去报。崔昙首等了好半天,才见一位虞候打扮的人走出来。这人打量崔昙首一番,一脸不屑地接去公文,说:“刺史大人公务繁忙,无遐见客。到县衙由此向东,你且去吧。”崔昙首一愣,说:“烦大人再次通报,下官想面见刺史大人,禀告蝗灾将临之事。”虞侯说:“蝗灾将临人人皆知,不劳你禀告。”说罢回身走了。按本朝的规距,初任地方官拜见上司,上司要设宴接风,还要亲自送其到所在衙门安排好。崔昙首见不到刺史已觉奇怪,这位传话人竟也这般无礼。想到刚来此地不便惹气,他只好自己去县衙。车轿来到县衙门外,崔昙首自报身份,要守门人寻县丞来见。两个守门人有些惊诧,二人低声说了些什么,有一位才去通报。崔昙首正等得焦急,忽听一阵喧哗。抬头一看,不少人抬着一只大蝗虫和四只跳蝻,被一群看热闹的百姓簇拥着向这儿走来。这只巨大的蝗虫和四只跳蝻虽是纸扎的,但经过能工巧匠加工着色,却个个活灵活现。崔昙首看得疑惑,问守门人这是做啥用的,守门人说:“明天是虫王节,县衙要举行祭神大会。今天要先把‘虫神’供在大堂上。”抬‘虫神’的人正要进衙门,崔昙首大喊一声:“慢!”急步上前挡住他们,说:“我是新任县令,这害人的蝗虫不能当神供!”众人闻言大惊,崔昙首正要说下去,县丞戈宗远急急走过来。戈宗远走到崔昙首面前,满脸堆笑地说:“请问您是来此上任的县令大人?”见崔昙首点头,他深施一礼,又说:“在下是县丞戈宗远,我先安排大人住下吧。”他向守门人使了个眼神儿,说:“先让他们抬回去!”回头又笑脸转向崔昙首,陪他走进衙门。
二、初任蒙羞
崔昙首心中只想蝗灾之事,他问戈宗远县衙是否布署了治虫的事,戈宗远说:“大人是南方人,大概不了解此地情况。对蝗虫自古只有‘祭’,从未听谁说‘治’啊。”崔昙首不想听这种话,安顿好妻儿,看天时尚早,要戈宗远寻两匹快马,陪他到‘海什庄’去讨捕蝗虫的办法。戈宗远面有难色,他忧豫一会儿,说:“这儿离海什庄甚远,再说主簿陈奉启不在衙中,还是等他回来商议一下吧。”崔昙首说:“一县之政由咱二人主持,此事不必与他人商议。”戈宗远点点头,出门准备去了。一会工夫,戈宗远回来了。他身后还跟随着两名衙役。四匹马出城后加鞭疾驰,半个时辰就到了海什庄。崔昙首也不多说,下马后上前就去敲蛏妹家的门。蛏妹一见崔昙首,脸上立刻有了不悦之色。她不卑不亢地说:“俺一不欠皇粮国税,二未违犯王法。县衙收的祭神款,俺卖了口粮已经缴足。那根‘杆’烧了,您快走吧。”崔昙首推着门想说明来意,秋女端着一盆洗头水出来,双手一扬全泼在崔昙首身上。在秋女的骂声中,蛏妹狠狠地关上门。父母官受到百姓如此羞辱,崔昙首觉得十分窝囊。两个衙役吼叫着要破门捉人,戈宗远摆摆手,低声说:”大人,您未穿官衣,百姓不认识咱们。饶过她们吧。”崔昙首未想惩治这姐妹俩,也知道今天很难求到捕虫之法。他叹了口气,吩咐上马回衙。路上,崔昙首问收缴祭神款的事,戈宗远先是寻言避开话题,见崔昙首再三追问,才支支吾吾地说:“祭神事是刺史大人让办的。县衙无有此款,只好从全县百姓家收取。”崔昙首问他每户收取多少钱,为什么百姓要卖口粮才能缴足?戈宗远见两个衙役远在身后,低声说:“是陈主簿一手经办的”,说完,勒马等两个衙役同行。四人进了城天已经黑了。走到县衙,见门外聚着不少百姓。崔昙首不知衙内出了何事,走到大堂门外,眼前的事把他惊呆了。县衙大堂内灯火通明,香烟燎绕,中间供着高大神气的纸扎蝗虫和跳蝻。崔昙首见一名文士打扮的人站在公案前,正给两旁站立的人讲什么。他立刻认识到:这是一个敢于和自己抗衡的人。戈宗远接过崔昙首手中马缰正要离去,崔昙首拉住他,问他在大堂上讲话的是什么人。戈宗远看了看随行的两个衙役,说了句“县衙主簿陈奉启”牵着马走了。崔昙首匆匆走向大堂。刚上台阶,就听陈奉启高声说:“要将欠交祭神款的人尽数抓来,牢内容不下就捆在院中。令其家交钱赎人!”他问了几个衙役,听说有些贫困户实在拿不出钱,又恶狠狠地说:“对这些狗头刁民决不可手软。为示县衙威严,明天开祭神大会时,将这些不交钱者拉上台示众!”崔昙首越听越有气,他忍着怒火走进去,大声说:“蝗灾将临,百姓心如火焚。如此作为,就不怕导致民变?”陈奉启盛气凌人,听了此话,骂着说:“何人敢如此放肆?来人!将他轰出去!”几个衙役如狼似虎地冲过来,连推带打地把崔昙首赶出大堂。堂堂县令被自己的衙役打出大堂,可真是奇耻大辱啊。崔昙首站在院内沉思一会儿,急步向自己的住处走去。戈宗远拴好马来到公堂,他未见崔昙首身影,上前低声问陈奉启。陈奉启得知刚才被赶出去的是新县令,先是一惊,慢慢地又镇静下来,说:“县令又如何?无啥可怕的。”他还要说什么,却见崔昙首穿着一身新官衣走进来。崔昙首走到公案前,拱手向两旁的人施了礼,说:“新任县令崔昙首请众位多多关照。”屋内的人面面相嘘,刚才赶打崔昙首的几个衙役吓坏了,急忙抽身躲到灯影里。陈奉启笑着走过来,打着哈哈说:“戈宗远真是该打,这么大的事也不禀告,让我怠慢了大人。”说罢连声道谦。崔昙首对着“虫神”看了一会儿,心中猛的有了发动百姓治虫的办法。他向陈奉启一拱手,说:“请主簿传话:先让人役把‘虫神’请到院中,把拘押的欠款者都带到堂外,将县衙大门敞开放百姓进来,本官要公开谈谈祭神的事。”陈奉启一愣,说:“明天开祭神大会,今晚县衙要先祭虫神。大堂上已设祭案不宜搬动,大人有话就在这里说吧。”崔昙首“嘿”了声,说:“本官初上任,第一次升堂请百姓旁观,这样你觉得体面?”言罢淡淡一笑。新县令话中有话,陈奉启不便再说什么,他转过身冷冷地说:“崔大人要升堂,暂且把‘虫神’移出去。”说完,对戈宗远和去海什庄的两个衙役一示意,匆匆向门外走去。崔昙首亲自指挥:众衙役一齐动手,把五只纸扎的“大家伙”放在院正中。让拘押的欠款者蹲在大堂台阶下,开大门把围观百姓放进来,才吩咐击鼓升堂。人们急着要听新县令讲什么,崔昙首先寒喧几句,又大声说:“本官初任就面临蝗灾,祭神拜虫只能眼看着粮食无收。而大家要吃饭、想活命,只有治虫灭虫、从虫口中夺粮!”刚说到这儿,大堂内外已是嘘声一片。崔昙首知道百姓敬虫惧虫,已想到大家听到“灭虫”二字后的表现。他摆摆手让人们静下来,又说:“治虫灭虫要靠百姓的力量。县衙收取的祭神款,要如数退还给缴款人。哪一个经办者若敢扣留一点,本官定重重惩治他!”此言刚落音,百姓们齐声叫好。有一名衙役趁崔昙首转身说话工夫,悄悄出门去找陈奉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