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万川见常大杠子执意要走,喊来佣人,吩咐灶房中午多加几个菜,他与郑廷贵一起陪常大杠子,让常大杠子吃饱喝足再走。常大杠子受宠若惊,连忙说,当不起,还说不吃午饭了,立马要走。马万川这才注意到,常大杠子脸上有点冷落,笑得也有点不自然,心中好像有什么不愉快。连忙探问,他以为大院有人怠慢常大杠子,真有这事儿,他绝不能容忍。
常大杠子忙说:“老东家,你多心了,我……我真没咋的。”
马万川:“老常,你瞒不过我,你心中一准有不高兴的事儿,你要是不说出来,我不能放你走。”
常大杠子太了解马万川的脾气,不敢不从,叹息一声说:
“老东家,我跟你说,咱们家大院的人,待我那是没的说,我……我是在外面生点闲气,唉!也是,你说我一个庄稼人,兜里揣几个糟钱,就不知道自个儿半斤八两,下啥馆子啊!”
马万川:“说说,到底是咋回事儿……”
原来,常大杠子打算回家前,给孙子买些糕点、糖果和零用东西,来到热闹的河南街,从东逛到西,刚好走到一家饭馆门前,他听人家说,这是日本人开的馆子,觉得新奇,看快晌午了,他想进去要两个菜,喝一盅,回去后,跟家人一说,也是个趣事。
一个穿日本和服的女人,站在门里,见常大杠子拎着大包小裹进来,神情一怔,但还是弯腰施礼,嘴里冒出一句常大杠子根本听不懂的日本话。
常大杠子刚跨进门就后悔了,这哪儿是饭馆啊!好多个隔开的小屋,每间小屋炕上放着方桌,冷眼看,像是住宿的大车店,不,大车店没这么华丽,整洁,他以为走错地方,但看到旁边柜台里,摆着一排排的菜盘、酒壶、酒盅,他明白了,日本馆子就是这个样式。既然来了,再出去有失脸面,反正兜里有钱,敞开肚皮吃,又能花多少,他见一个开门的小屋空着,走过去,放下包裹,像到了自己家,鞋也没脱,上炕盘腿坐下。
那个日本女人愣愣地看着,凑上前,躬着腰,嘴里又吐出一串日本话。
常大杠子摇摇头,手比划着,意思说找个会说中国话的人来。
日本女人明白了,向后面走去,其实这个日本餐馆,客人不全是日本人,也有中国人光顾,不过,都是有身份的人,所以,有会说中国话的日侨侍应生。
一个穿得溜光水滑的男子,随那个日本女人走来,他上下先把常大杠子打量一遍,脸上呈出岂止鄙夷,甚至是愤怒,中国话说得挺地道,稍有点生硬,说明他是个日本种:
“你是干什么的?”
常大杠子一愣:“你看你这话问的,我上你这儿能干啥?吃饭呗,咋的,你们这不是饭馆吗?”
男子冷笑着:“请问你想吃什么?”
常大杠子以前来城里,也常到街面闲逛,知道很多商号,店大压客,客大压店,他不想让眼前这小子看扁了,翻了那小子一眼,反问:
“想吃的多了,你们这儿有啥呀?”
男子从口袋里掏出卡片,递过来。
常大杠子:“这……这是啥?”
男子:“菜牌,请点菜吧!”
常大杠子有些窘迫了:“我……我不识字啊,这么着吧,你……你随便给我来两个菜就行,我不挑,造饱就行。”
男子早已不耐烦了:“随便,什么叫随便?”
常大杠子岂止窘迫,应该说慌乱了,支吾着:“我……我的意思是说啥菜都行,要不这么着吧,你……你给我来碗猪内燉粉条,再来盘肉炒酸菜,这两菜够硬的了吧?对了,烫壶酒,烧刀子,二锅头……”
男子脸冷起来:“你想吃这种菜,买半斤肉,回家自己做去吧!”
常大杠子:“你……你说的这叫啥话,我……我也不是不给钱。”
男子侧过身,手向外做了一个滑稽恭请的姿势:“先生,请你出去,我们这儿不接待你这样的人。”
常大杠子在天岗乡下,方圆几十里,要是有人敢对他如此不敬,他早上去就一脖拐,或一烟袋锅子,可城里藏龙卧虎,他不敢造次,不过,他也急了,想争辩几句,但越急越说不出话。
男子不由分说,把常大杠子拽起来,往外推,嘴里吐出的中国话还掺杂着日语,估计是在骂人。
常大杠子本来脸就黑,这下子气成茄皮色了,手里提着东西,站在门外,落在屋里一包糕点,被那男子扔出来,撒落一地……
马万川听完常大杠子的叙说,怒发冲冠,一拍桌子,站起来:“妈拉巴子的,这日本人也太欺负人了吧?不行,这事儿不能这么算完。”
常大杠子:“唉!我也是臭得瑟,有俩儿钱烧包了,你说我上哪儿去干啥?”
马万川:“他日本馆子挂杀人刀了?咱们去吃饭,也不是不给钱,换句话说,就是个要饭花子,他也不该这么对待呀!”
郑廷贵:“不会吧?这家日本‘樱花’料理馆……”
常大杠子忙说:“不是卖花的地方,我看清了,是饭馆,屋里还有人喝酒呢!”
郑廷贵:“我说的是这馆子名叫‘樱花’,就是你说的饭馆,我去过好几次,日本人挺客气呀。”
马万川:“咱吉林市的馆子,都让你吃遍了,哪儿有不认识你郑大爷的,他们看老常是屯里人,才这么寒碜他。”
郑廷贵心中还存有疑惑:“店大压客,可这‘樱花’馆子也不算大呀!”
马万川沉着脸,在地上来回踱着步。
佣人进来,说菜已摆在小餐厅了。
马万川对郑廷贵说:“大辫子,你陪老常先吃着,我出去一趟。”
常大杠子见马万川还为他受辱的事儿生气,心中十分过意不去:“老东家,你……你老这是要去哪儿呀?”
郑廷贵:“是啊,都晌午了,你不在,我们能开席吗?”
马万川:“你吃你们的,对了,你把带来的日本清酒打开,老常日本馆子没下成,尝口日本酒吧,不过,老常,你喝一口就知道了,一股马尿味,能喝喝,不喝扔了。”
郑廷贵:“哎,扔了多白瞎呀,他不喝,我喝!”
马万川没搭腔,转身出去了。
郑廷贵摇摇头,对常大杠子感叹地:“你们东家的脾气,一般人摸不透……”
常大杠子颇为担忧:“老郑大哥,老东家会不会……我……我去看看他老干啥去了。”
郑廷贵:“不,不,你别跟着,他没让你去,你去了,他还不骂你呀?来,坐,咱们喝茶等着他。”
常大杠子忐忑不安,眼睛不住地溜看门外。
郑廷贵来马家大院,一贯如同在自己家中,对佣人说:“告诉灶房,除了炒菜,再支个火锅,炭火等一会儿再生。”
佣人应声出去。
郑廷贵慢条斯理地喝着茶,与常大杠子说着话。常大杠子虽心不在焉,但他知道郑廷贵的身份,更知道郑廷贵在马家大院的地位,所以对郑廷贵的问话,自然是毕恭毕敬,小心地回答。
郑廷贵沿用马万川对常大杠子的称呼:“老常啊,你名字挺怪呀,这大杠子叫起来到顺嘴,听着却不雅。”
常大杠子笑了,说他有真实的名字,这大杠子是马万川起的,也是马万川叫响的,他讲起其中的缘故。
二十多年前,马万川在天岗一带购置不少土地,作为地主,就得把地包出去,收租子获利,他来到天岗物色承租者,附近大小粮户,闻讯赶来,围前围后,远接近送,巴结马万川,但马万川自有他的独特用人之道,路过一个场院时,见几个人在晾晒粮食,其中有一年轻人,用一个碗口粗的圆木杠子,挑起两麻袋的粮包上垛,而别人,肩扛一袋累得气喘吁吁,他觉得惊奇,走近前,与这些人闲唠起来。拍着那个年轻人肩膀,夸其有力气,也别这么蛮干,累坏身子骨,媳妇孩子就没人养活了。大伙儿笑说那年轻人还没成家,是个生忙子。细问得知,年轻人姓常,家里房无一间,地无一垅,因为肯吃苦,干活不藏奸,一个顶两个用,粮户都争相雇佣他。又问他为什么不用扁担,他憨笑说,扁担承不起这近四百斤重,只好选用结实的杠子。马万川赞许说:你有这么大力气,以后就叫大杠子吧!常大杠子就是因此得名。当天晚上,马万川把常大杠子叫到临时住处,让常大杠子陪他吃饭。常大杠子实在,拘束得不大敢动筷,后来,待马万川吃完,他才放开量,好家伙儿,三碗菜,一小盆饭,吃得一点没剩。饭后,马万川与常大杠子唠起庄稼院的事儿,不想这常大杠子不但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种庄稼也是把好手,说起话来,更是有板有眼,深得马万川的欢心。当即,他问常大杠子愿不愿意做他的粮户,租他的地,常大杠子惊得跳起来,以为是在梦中,半晌,他平静下来,他说他愿意,但没有这个能力。他说家里穷得丁当乱响,雇工,种子,牛马,犁杖,那么多的地,他租下来,两手空空,到秋交上租子,对不起东家。马万川就喜欢常大杠子这种诚实,又有头脑的人,他说这些都考虑到了,先期所需要的钱,他垫付,算是借给常大杠子的,待秋后从地租扣回。常大杠子翻身下炕,连磕三个响头,泪流满面地说,他常大杠子要是把地荒芜了,少交一粒租子,不用东家责罚,他自己找棵歪脖树,结束他的性命。不用说,常大杠子言而有信。再后来,马万川把在天岗买的山林,也交到常大杠子手里,每年由常大杠子组织“木帮”采伐,运出山外,数年过后,常大杠子已是马万川最值得信赖的粮户和最看重的人。当然,常大杠子也很快成为方圆百里,远近闻名的大粮户,骡马成群不说,大院套也垒起来了,可以说是人财两旺……
郑廷贵听得津津有味,一赞马万川独具慧眼,二说常大杠子福星高照。
这时,佣人急火火地走进来,不住声喊郑大爷。
郑廷贵一天闲得无精打采,就爱听人讲个趣事,正在兴头,被人打断,当然不快,冲佣人瞪眼说:
“喊啥,喊啥,不是跟你说了吗,你们东家不回来,我们不上桌吗?”
佣人说有个叫酒井的人来电话,找郑廷贵。
郑廷贵好生纳闷,酒井怎么会找到这儿来。
佣人又说,酒井让郑廷贵赶快去趟樱花馆,说老东家在哪儿与人发生了口角。
郑廷贵一拍大腿,对常大杠子说:“坏菜了,准是你们东家把樱花馆给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