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明金未至壮年,解甲归田,不是自愿,是被勒令的,既然已告别军旅,索性连军装都脱下了,换上老百姓的衣服,至于心情如何,这从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进,不得而知。
马家大院的气氛,有些沉闷,明金娘一天几次来看儿子,她对外面的变故不太知晓,只是见儿子郁郁寡欢,她心里便难受,想劝儿子,又不知如何相劝是好,免不了背地里掉泪,或向丈夫唠叨。她知道丈夫与儿子常坐在一起,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她让丈夫劝解儿子,也催促丈夫想想办法,舍下脸,花钱打点一下,帮帮儿子。马万川说,这年头,有钱不但能使鬼推磨,甚至都能磨推鬼,可是在儿子的前程上,他没花过一分钱,这是儿子最让他自豪的。记得张作相刚到吉林省当督军,拜望当地富绅,后来与马万川也算有些交情,当时儿子已是连长了,马万川有心想为儿子向张作相过个话,被儿子劝止,儿子说靠裙带升迁,那会遭人耻笑的,直到儿子当上营长,张作相才知道他是马万川的儿子。这一次,儿子在军中跌了这么大的跟头,他心中也不好受,但当他知道事情的原委,他在心中赞赏儿子做得对,为此,爷俩儿坐在一起,他没过多的问询,当然更谈不上怪责。他之所以心静如水,是他相信儿子,随着时间的推移,能驱散自己的心魔。
马明金每天照例来父母房里, 与母亲说过几句话,陪父亲喝会茶,有时候,哄两个儿子玩一会儿,这么多年,他在军营,妻子去世后,儿子都是奶奶照看着,冷不丁与父亲在一起,感到挺新奇的。逗过儿子,回到自己房里,在外人看来,他还是挺悠闲。
郑永清常来岳丈家,马明金“挂甲”在家,他来得更勤了,几乎一有空闲,就来陪他的大舅哥。两人从小就形影不离,常在一起同吃同住,又同在吉林官立中学堂就读,毕业后,郑永清报考东北讲武堂,劝马明金随他同往。马明金犹豫不决,他知道这个未来的妹夫,受其阿玛影响,盼有朝一日,穿上那件血染的黄马褂,为恢复大清,奔驰沙场。可他出身于商贾之家,若承父业,与讲武堂无关。但架不住郑永清软磨硬泡,他活心了,征求父亲意见,父亲很开通,说年轻人应当有自己的志向,跟着父辈的脚印走,未必有大的出息,还说富不过三代,自己闯下一片天地,那才不枉活一回。就这样,两人双双去了奉天讲武堂……后来,两人都成了家,或许是年岁的增长,军队的历练,两人都成熟了,再坐在一起,话不多了,心灵绝对是相通,当然了,因各自接触的层面和角度不同,两人的观点谈不拢,为一个问题争得面红耳赤,这也是常有的。例如这次马明金遭贬,同情之余,他也直言马明金有不当之处。
这天,在马明金的房里,两个喝着酒,免不了老生重谈。马明金感慨地说,奉军中亲日和媚日的军官太多,还说东北讲武堂聘用日本教官是个失误,因为日本教官教育方法,都是照搬日本军校的模式,有意无意地向学员灌输日本军国主义思想,使得很多学员,对日本产生盲目的崇拜和恐惧,兵法讲,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奉军对日本人来说,已没有什么秘密,若真的开战,怕是……
郑永清却不同意这个观点,他说,中国本来落后,这些年,东北奉军之所以进发关内,驰骋中原,所向披靡,明显得益于日本的军事支持,而最重要的支持,莫过于帮助培训军事人才。
“哥,我现在越发的明白了,你这次出事,是有着历史根源,你还记得吗,在讲武堂时,你就对日本教官有抵触情绪,因为跟日本教官较劲,被惩罚在雨天站两个多小时,唉!那时,我就劝你,收敛些,可你……还有,对熙洽教育长,你也是敬而远之,他来咱们吉林驻军当参谋长,请讲武堂的学员吃饭,大伙儿都去了,就你一人没去,咋样儿,小鞋给你穿上了吧?我想,这件事要是放在别人身上,他不会火气这么大的。”
马明金:“我就看不惯他装腔作势的样子,在日本军校读过几年书,开口闭口就是日本军人如何如何,本来是奉军的高级官长,见了日本人却低三下四,你还记得吧,去年年初,关东军派员来我们这儿观摩,带队不过是个中佐,可熙洽一个少将,竟全程陪同,这也太掉价了吧?”
郑永清:“你还是对熙洽有偏见,其实,你跟他接触得不多,这个人挺不错的。”
马明金笑了:“你说的是对你们旗人不错吧?”
郑永清也笑了:“对我不错,我还不是跟你一样儿,扛少校的牌子。”
马明金:“我还是那句话,奉军有熙洽这种人,早晚要坏事,眼下日本人总跟我们闹摩擦,他就这么偏袒日本人,真的正式开战,他得第一个缴械……我把话先说在这儿,不信你就看吧!”
郑永清:“小不忍则乱大谋,长官可能有长官的考量。这不是我们揣测到的。”
马明金:“你说话越来越像个参谋……”
郑永清:“咋讲?”
马明金沉吟一下:“圆滑。”
郑永清与大舅哥从来都是坦诚相待,自然知道大舅哥不想离奉军,他也着急,为大舅哥的事儿,他曾找过熙洽,先是婉转陈情,说大舅哥虽行为鲁莽,对奉军绝对是忠心耿耿,后来,直截了当代替大舅哥向熙洽赔罪,言辞之恳切,似乎也说动熙洽,最后,熙洽还是摇头说马明金目无官长是小,心藏祸乱之心是大,若留在奉军,说不上那时会惹出大麻烦。至于对郑永清,他说不会因为与马明金的亲戚关系,改变对郑永清的印象,还说郑永清永远是他的心腹。郑永清没把恳求熙洽的事儿告诉大舅哥,他太了解大舅哥的脾气,知道后肯定会不高兴的。
郑永清:“哥,你以前不大喝酒,现在酒量见长啊!不会是借酒浇愁吧?”
马明金:“我一介草民,有啥可愁的……”
郑永清听了这话,心里更不是滋味,大舅哥自小就有主见,有韧性,这是他最佩服的,当初他拉着大舅哥进讲武堂,也是认为大舅哥天生具有军人的特质,万没想到,军人的生涯这么快结束了,他不相信,也不甘心,他还要尽自己最大的能力,让大舅哥重新穿上军服,但以他之力,这个愿望能实现吗?
为马明金的事,还有一人有说不出的愧疚,难以言表的难过,她就是徐兰香。
那天傍晚,马明金愤懑地离开三连,徐兰香随后跟着熙洽返回市内,李子安送至渡口,一路上,她痴痴呆呆,信马由缰,仿佛傻了似的,一句话也没说,熙洽与李子安他们说什么,她也充耳不闻,盘踞在她心中的,就是一个影像:马明金。她自责是她害了马明金,若不是她做了传声筒……其实,她这么想是多虑了,她不接那个电话,马明金就能逃脱那个厄运吗?这个天真的姑娘啊,如此地折磨自己,足以证明春心萌动的她,已把同情渐渐地演变成了爱意。
临上船时,李子安凑到她的身边,两人到现在还没说上一句话。
熙洽善解人意,对徐兰香说:“不忙,我们在船上等你,你和子安唠一会儿吧!”
徐兰香冷冰冰地:“我们有啥好唠的。”
李子安以为徐兰香羞赧,含蓄说,轻声地:“徐小姐,改日我单独请你到营里作客。”
徐兰香虽刚入军中,但她明白,军人的晋级,靠的是沙场血战,可李子安却……她鄙夷地说:
“李连长,不,李营长,你用这种方法得到升迁,我都替你感到害臊。”
李子安一愣,天黑,他虽看不到徐兰香面目表情,这话语犹如刀子扎在他的心上,并且还透着凉意。
徐兰香跳上船,看都不想再看他李子安一眼。
熙洽等人没听到徐兰香与李子安说的什么。
船离开岸边,李子安怔然伫立,忘记了敬礼。
徐兰香接连两天来马家大院,求见马明金,欲向他道歉,或做个说明,她也知道想撇清自己是不可能的了,因为事情明摆在哪里。大院门房回禀后说,马明金任何人都不想见。徐兰香听了,心里越发地自责和难过。她去找老师马明玉,见了面,未曾开口,泪先流下了。
马明玉从丈夫口中,已大概知道哥哥被免职的原因,起初,她还猜度是熙洽为提亲信李子安,演了这么一出戏,徐兰香也在其中。现在明白了,徐兰香是无辜的。她毫不犹豫地带徐兰香回到娘家,径直去了哥哥的住屋。
只几天未见,徐兰香发现马明金瘦了,原本光泽红润的脸,满布灰色,神情也是憔悴的。看上去,苍老了许多。
马明金手拿把扇子,仰靠在躺椅上,正在发呆,见徐兰香进来,他愕然,忙坐起来。
徐兰香心里发酸,还是敬个礼:“马营长……”
马明金有些不知所措了:“徐小姐,你……你咋来了呢?”
马明玉闪进门,她有意躲在后面:“是我带她来的。”
马明金平时就拿这个任性的妹妹没办法,现在当着徐兰香的面,他更不好说什么了。伸手示意,请徐兰香坐下。
马明玉:“哥,兰香来看你两三次了,你咋不见人家呢?”
马明金沉吟一下说,这些天,不少军中同仁,朋友,来家探望,他都婉拒,不是他自卑虚荣,顾及脸面,而是心中不平,与人相谈,难免流露出来,他知道熙洽刚愎自用,心胸狭窄,若传至耳中,牵连其他人,他心里会过意不去的。
马明玉想问哥哥,知道徐兰香,或徐兰香的姐姐与熙洽的关系吗?又一想,这话对徐兰香似乎不太尊重,她心里还真想到了,欲求徐兰香跟熙洽通融一下,让熙洽收回成命,但没敢说,她太了解哥哥,他不会同意的。
徐兰香:“马营长……”
马明金忙摆手说:“徐小姐,我已不是营长了,你不要这么称呼了,你……你就叫……叫我老马吧!”
这要是在平时,徐兰香听了这话,都会笑出声,并且还要反问:老马?你有这么老吗?
马明玉想调节下空气,笑说:“随我吧,叫大哥……”
徐兰香执拗地:“不,你在我心中,还是那位光明磊落的马营长。”
马明金看了眼徐兰香,心里着实有些温暖。
徐兰香诚恳地:“马营长,我今个儿来,是特地向你赔礼道歉,是我帮李子安,做了那件不光彩的事儿……”
马明金打断了徐兰香的话,诚恳地:“徐小姐,你不要再说了,我还至于那么不明事理,是的,我知道是你接传的电话,你想一想,李子安打定主意向熙洽报告,那天晚上,他无论通过什么办法,都会找到熙洽,所以,你只是传话而已,这能怪得着你吗?”
徐兰香没想到马明金这么善解人意,她心里真的很感动,也感觉一丝的轻松。
马明玉:“我听永清说了,我哥哥性情耿直,熙洽一直不喜欢他。”
徐兰香:“谢谢马营长的理解,但我觉得我还是被李子安利用了……”
马明金笑了笑说:“事后细细想来,我还得感谢你徐小姐呢……”
徐兰香一怔:“马营长,这话从何说起?”
马明金:“我这不是客气,说起那天的事儿,我也确实欠考虑,忘记了李子安是熙洽的人,假如我真的把松川处理掉,既成事实,李子安再向熙洽报告,以熙洽素来亲日的态度看,还不得枪毙了我呀?所以我说,你无意中救了我一命,你说我能不感谢你吗?”
徐兰香听了这话,心里豁然开朗,天真活泼的性情,又复现在脸上,笑着说:
“马营长,你……你说的是真心话吗?这么说,你……你真的不恨我?”
马明金:“我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
徐兰香差点蹦起来:“太好了,我……我这些天……”
马明玉笑着问:“你这些天咋的了?”
徐兰香意识到自己失态了,瞟了马明金一眼,脸红红地低下头。
马明金没太注意徐兰香的情绪变化,思忖说:“说心里话,我虽然对李子安不满,但我还是原谅他了,他是熙洽的亲信,这么做有他的道理。”
徐兰香头脑也是很机灵的,疑惑地问:“马营长,你这么说是啥意思,不会是让我给李子安传话吧?我跟你说,他是他,我是我,我们俩没任何关系。”
马明玉笑着说:“兰香,李子安不是你的……”
徐兰香正色地:“老师,这种出卖上司,不仁不义的人,我能把终身托付给他吗?他昨天来军需处,想跟我解释,我把他关在门外,理都没理他。”
马明金想劝解一下徐兰香,又不知说什么好,在这方面,他没经验,同时,他也没这个心情。
马明玉作为女人,还曾做过徐兰香的老师,应该说懂得如何劝慰,可是以她的本意,会这么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