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古微》和《书古微》,是魏源治今文经学的思想结晶,是他在经学方面的代表作。
二书均成稿于道光初年。《诗古微》约在道光二年(1822)便有修吉堂的刻本,道光二十年(1840)又有二十卷刻本,并写了《诗古微序》。时已四十七岁。
魏源称其书曰“古微”,本意是要发掘、阐释古人在《诗》、《书》中寄托的微言大义。故他于《诗》,属意于齐、鲁、韩三家;于《书》,属意于伏胜、欧阳。可是,三家诗及伏胜等所传《尚书》,早已亡佚,魏源只能从其他古籍中拾零辑逸,故他要在废墟上重建今文《诗三百》和《尚书》,虽筚路蓝缕,也难启山林。
秦火之后,西汉有齐人辕固所传《齐诗》,鲁人申培所传《鲁诗》,燕人韩婴所传《韩诗》,平帝时均分立博士,授诸学宫;另有自称子夏所传之《毛诗》,则为私学。但自古文经学兴起后,《齐诗》亡于魏,《鲁诗》亡于西晋,《韩诗》《两汉经师今、古文家法考叙》。
亡于北宋。三家诗本有三百五十七卷,仅《韩诗外传》留存至今。
魏源作《诗古微》的用意是:“所以发挥齐、鲁、韩三家《诗》之微言大谊,补苴其罅漏,张皇其幽渺,以豁除《毛诗》美、刺、正、变之滞例,而揭周公、孔子制礼正乐之用心于来世也。”他是要继绝学,光古义,同时剔除《毛传》及《大序》、《小序》的不通不妥处。他的导师刘逢禄为此书作序,说:“邵阳魏君默深,治经好求微言大义……于《诗》则表章鲁、韩坠绪,以匡[毛]传[郑]笺,既与予说重规叠矩;其所排难解剥,钩沉起废,则又皆足干城大道,张皇幽渺,申先师败绩失据之谤,箴后汉好异矫诬之疾,使遗文湮而复出,绝学幽而复明。其志大,其思深,其用力勤矣!”他的好友李兆洛也为此书作序,说:“自汉以来之治《诗》者,未有如默深者也。榛荆灌莽之蹊,一旦挈而还之康庄,其为乐孰大于是?”梁启超也说:“魏源着《诗古微》,始大攻《毛传》及《大小序》,谓为晚出伪作,其言博辨,比于阎氏之《书疏证》,且亦时有新理解。”他们都认为魏源做了件好事:使三家诗“幽而复明”,“还之康庄”。
其实,自三家诗逐渐亡佚以后,早就有人在辑佚、阐释参见《汉书·艺文志》和《隋书·经籍志》。
三家诗方面做了大量工作。东汉大儒谢曼卿、卫宏、郑玄、马融等均倡举《毛诗》,卫宏作《毛诗序》,马融作《毛诗传》,郑玄作《毛诗笺》,于是,《毛诗》日盛,成为正统的《诗》学。其中,郑玄的《笺》,以《毛序》为主,亦间采《鲁诗》、《韩诗》之说。但是,至宋,学风一变,疑古之风大兴。欧阳修最早发难,说:“使徒抱焚馀残脱之经,伥伥于去圣千百年后,不见先儒之说,而欲特立一家之学者,果有能哉?吾未之信也。”因作《毛诗本义》十六卷,不再确守毛、郑旧说。苏辙作《诗集传》十九卷,认为《毛序》“反复繁重,类非一人之词,不可尽信,故惟取《小序》之首句,而删其以下之馀文”。其后,郑樵作《诗辨妄》、王质作《诗总论》、杨简作《慈湖诗传》,力诋《毛序》和《郑笺》。朱熹本推崇《小序》,后来读了郑樵的《诗辨妄》,改变了观点,基本上抛弃了《小序》,杂采三家诗遗说和《郑笺》,成《诗集传》,对后世影响很大。
在破除对《毛序》的迷信的同时,宋代开始注意对三家诗的辑佚工作,最早有王应麟作《诗考》一卷,“采掇诸书所引,以存梗概。齐、鲁二家,寥寥数条,惟《韩诗》较伙”。至明,季本作《诗说解》,李先芳作《读诗私记》,何楷作《诗经世本古义》,朱谋玮作《诗故》,兼采汉、宋,均有助于三家诗坠绪的发扬。清代,更有范家相纂《三家诗拾遗》、徐璈纂《诗经广诂》、丁晏纂《三家诗补注》和《诗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引《六艺论》:郑玄“注《诗》,宗毛为主。毛义若隐略,则更表明,如有不同,即下己意,使可识别”。《四库全书总目提要》。
考》、冯登府纂《三家异文疏证》及《三家诗集注》、阮元纂《三家诗补遗》。惠周惕的《诗说》、庄存与的《毛诗说》,亦舍训诂而研究微言大义,张大了今文《诗》学。魏源的《诗古微》,大体上是在范家相、徐璈的基础上有所增益,使三家诗更为完备,更有系统。在魏源之后,陈乔枞撰《三家诗遗说考》、《四家诗异文考》、《齐诗翼氏学疏证》,迮鹤寿作《齐诗翼氏学》,王先谦作《诗三家义集疏》,更大振三家诗说。
关于《诗古微》的内容,魏源自述道:“上编六卷,并卷首一卷,通语全经大谊;中编十卷,答问逐章疑难;下编五卷,其一辑古序,其二演外传。”从这些内容,可见魏源对三家诗用功之勤。
但是,魏源治三家诗,并不完全遵循三家诗家法。《诗古微》征引繁富,包括经、史、子、集、词书、类书及金石碑刻,达七十四种。他以古文经学派所推崇的《周礼》、《左传》的经解来证《诗》,又常以宋人之说来驳《毛传》,这些,都被前人讥为变乱家法。古文经学家章太炎笑他“不知师法略例,一切掍合,殊无条理”。今文经学家皮锡瑞则责备他“明引三家之诗,而与三家相反对”,“诬三家而创新解。解《关雎》一诗即大误”。真是古文和今文两边都不讨好。
尤其是,魏源把三家诗混为一谈。他说:“三家遗说,凡《鲁诗》如此者,《韩》必同之;《韩诗》如此者,《鲁》必同之;《齐诗》存什一于千百,而《鲁》、《韩》必同之。苟非同出一原,安能重规叠矩?”他甚至直截了当地声称:“始于碍者卒于通,三家实则一家。”《齐》、《鲁》、《韩》在西汉既为三家,分立三博士,自然因为各有其不同处。《史记·儒林传》云:“申公独以《诗》经为训以教,无传,疑者则阙不传”;“齐言《诗》皆本辕固生也”;“韩生推《诗》之意而为《内外传》数万言,其语颇与《鲁》、《齐》间殊,然其归一也”;“韩赵间言《诗》者由韩生”。这些记载说明:三家诗,不但传授的人不同,传授的地点不同,而且内容也不尽同;但是,“其归一也”,大旨是相同的。故皮锡瑞说:“以《史记》之说推之,可见齐、鲁、韩三家《诗》大同小异。惟其小异,故须分立三家;若全无异,则立一家已足,而不必分立矣。惟其大同,故可并立三家;若全不同,则如《毛诗》大异,而不可并立矣。”魏源把三家混合为一,就不免张冠李戴。如《王风·黍离》,《鲁诗》认为是“为卫宣公子寿所作”,《韩诗》认为是尹吉甫杀孝子伯奇以后,其弟伯封所作。魏源则合两人为一人,认为伯封是卫寿之字。当然,这种笑话在整部《诗古微》中是极个别的。
其实,魏源治《诗》,只是为三家诗争得一个应有的地位,发掘《诗》义,以纳于礼、乐,充分发挥《诗》作为诗《诗古微·齐鲁韩毛异同论上》。
教的教材作用。他说:“自四始之例明,而后周公制礼作乐之情得;明乎礼乐,而后可以读《雅》、《颂》;自迹熄《诗》亡之谊明,而后夫子《春秋》继《诗》之谊章;明乎《春秋》,而后可以读《国风》。”“《诗》之道,必上明乎礼乐,下明乎《春秋》,而后古圣忧患天下来世之心,不绝于天下。”又说:“无声之礼乐志气塞乎天地,此所谓兴、观、群、怨可以起之《诗》,而非徒章句之《诗》也。”从这种传统的诗教观和对《诗三百》的教化作用的认识出发,他认为,只有三家诗的微言大义,才能担负这个重任。正因为魏源不把精力放在《诗》的章句上,而重在疏通《诗》义,认为“未有离礼乐以为诗者”,所以,他破除了门户之见,以三家诗为依托,吸收了《毛诗》及其他古文经学派的一些见解和例证。
‘为了给自己的这种做法披上一件合理的外衣,他提出了写诗者、采诗者、用诗者的诗义三不同的说法:“夫诗,有作诗者之心,而又有采诗、编诗者之心焉;有说诗者之义,而又有赋诗、引诗者之义焉。”他解释说:“作诗者,自道其情,情达而止,不计闻者之如何也;即事而咏,不求致此者之何自也;讽上而作,但蕲上寤,不为他人劝惩也。至太师采之以贡于天子,则以作者之词而谕乎闻者之志,以即事之咏而推其致此之由,则一时赏罚黜陟兴焉。国史编之以备蒙诵、教国子,则以讽此人之诗,存为讽人人之诗,又存为处《古诗微序》。此境而咏己咏人之法,而百世劝惩观感兴焉。”诗,一般地说,语言简练,跳跃性强,形象性浓,意旨幽隐。故写诗者的思想,与采诗者、编诗者的理解,可以相同,或相似,也可能完全不同。所以,魏源把写诗者的本意,与采诗者的目的、引诗者的意图分为三个层次,是有一定道理的。梁启超评论说:“其论诗不为美刺而作……此深合为文艺而作文艺之旨,直破二千年来文家之束缚。”’
魏源进一步说:“《毛》以《二南》皆美文王后妃之化,而《韩》则以《汉广》为说人、《汝坟》为辞家、《芣苡》伤夫有恶疾。《毛》以变雅皆刺幽、厉,而《鲁》、《韩》则以《抑》及《宾筳》为卫武自儆、《白驹》为贤者招隐。是三家诗特主于作诗之意,而《毛序》主于采诗、编诗之意,似不同而实未尝不同也。”魏源以“似不同而实未尝不同”一句话,泯灭了各家解《诗》在美、刺问题上的千古争论。他又举例说:“周大夫感贤才幽隐而弦《鹿鸣》,召穆公闵周公不穆而奏《常棣》,虽非诗人言志之初心,适符国史美、刺之通例。此则《齐》、《鲁》、《韩》、《毛》各有所得。观其会通,以逆其志,未尝不殊途同归也。三诗之得者,在原诗人之本旨。”而《毛诗》则是“执采诗者之意为作诗者之意”。他同时说:“三家虽主作诗之意,而亦间及编诗、奏诗之意”,而“《毛序》虽以采诗、编诗之意为主……而推其《诗古微·齐鲁韩毛异同论中》。义例,可见序诗者与作诗者之意,绝不相蒙。作诗者,意尽于篇中;序诗者,事征于篇外”。
魏源又归纳说:“《风》之美、刺,出于王朝之庆让,《雅》之美、刺,别于王政之隆替,非必诗人之意,篇篇此美此刺也。”虽然对同一首诗,写诗者、采诗者和编诗者的理解,各不相同,是常符合事实的,但魏源在这里强调三者的不同,目的却在调和《诗》的古文和今文的歧义。
对《诗》中每首诗的不同理解,除了各家有自己的家法外,还有诠释者的学风因素及时代因素在起作用。以《周南·芣苡》为例,全诗三段,每段四句:
采采芣苡,薄言采之。采采芣苡,薄言有之。
采采芣苡,薄言掇之。采采芣苡,薄言捋之。
采采芣苡,薄言袺之。采采芣苡,薄言之。
芣苡,即车前草,可以治病,包括治难产。故《韩诗》认为,作此诗,是“伤夫有恶疾也”,采芣苡以治恶疾。这,或许近于写诗者的本意。但《毛序》云:“《芣苡》,后妃之美也,和平则妇人乐有子矣。”郑玄笺:“天下和,政教平也。”这样一来,一首劳动时的歌词,变成了“美”后妃之德。魏源驳斥说:“苟以诗在《周南》,必美文德,则《汉广》、《芣苡》,又何词颂上耶?”到了宋代,朱熹则说:
“化行俗美,家室和平,妇人无事,相与采此芣苡,而赋其事以相乐也。采之,未详何用。或曰,其子治难产。”这样的解释,虽然仍有“化行俗事,家室和平”这类“美”统治者的言辞,但已比较朴实,比较贴近诗意。今人李长之则就诗说诗:“这是从事采集劳动的妇女们的歌唱,可能原是合唱的。从那字句里,我们仿佛看到集体舞蹈的形象似的,劳动热情在那里洋溢而出。”余冠英解释说:“这篇似是妇女采芣苡子时所唱的歌。开始是泛言往取,最后是满载而归,欢乐之情可以从这历程见出来。”
虽然魏源还不可能像今人这样就诗说诗,但他在破除《诗》的“美刺说”方面所采取的兼容并蓄的态度,却是大可称道的。
所以,我们说,《诗古微》并不是纯粹的今文经学着作。
《诗古微》的初刻本只上、下两卷,二刻本成于“道光二十载,岁次庚子”,曾收入《皇清经解续编》,两相比较,二刻本内容更为充实,但删去了初刻本中李元洛写的序和书的卷首。为什么会这样?龚自珍于道光十一年(1831)九月十五日写的一封信,透露了一点信息。龚自珍写道:魏源“所着《诗古微》,颇悔少年未定之论,闻不复示人”。
所谓“少年未定之论”,指初刻本“高言西汉,说《诗》欲排毛公,理三家遗绪”。
51《诗》有《毛诗》存在的理由,说:“以汉人分立博士之制,则《毛诗》自不可废,当以《齐》、《鲁》、《韩》与《毛》并行,颁诸学宫,是所望于主持功令者。”这种四家诗并行、沟通今、古文经学的差别的主张,正是他从写诗者与采诗者、编诗者的意旨不同这个观点出发,取兼容并蓄的态度而作出的结论。后来,刘师培评论说:“魏源作《诗古微》,斥《毛诗》而宗三家诗。”梁启超评论说:“魏源着《诗古微》,始大攻《毛传》及《大小序》,谓为晚出伪作。”这些评论是片面的,是不知魏源对《诗》的态度有前后变化。